“你要真喜歡我,真對我好,就別再惹那個小狐狸精行嗎?還有,我求求你,放了於志強,他不是,你抓錯人了,我們是一起考進政工隊的,我瞭解他,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學生,怎麼會是呢?我求求你,你要答應我,以後讓我做什麼都行,你答應嘛。”我主動把臉貼過去,吻他滿是鬍渣的臉。
“你別跟我提那小子,有人看得清清楚楚,在劇場裡撒傳單的就是他,不然他爲什麼要跑?現在人已交到憲兵隊,我也無能爲力啦。”丁懷仁把我摁到牀上開始又一輪的發瘋。
“求求你,放了他吧!”“那就看你的表現嘍!嘻嘻嘻”……
今天是陰曆八月十五中秋節。用了半個月大家辛辛苦苦緊趕慢趕排出節目,昨天接到通知軍民聯歡會取消了,原因是大戰在即形勢緊張,不宜舉行大型集會活動,擔心一旦出現敵情難以應對。不過今晚上在茨榆坨仍然有個小規模的“慶中秋同樂會”,有師長、各處處長、各團團長以及同級的政工人員參加。同樂會包括聚餐和娛樂兩部分,政工隊於席間表演些小節目。張隊長不敢怠慢,整個午後都用來排練,有劉薇、胡美麗、劉瑛和我的獨唱,由曲南亭等演奏輕音樂併爲最後的交際舞伴奏。張隊長看準這是在大員們面前表現自己的大好機會,每個節目都反覆排練精益求精,搞得人人叫苦不迭。
四點鐘左右,師部派輛中卡來接我們。
晚宴擺在一戶財主的大院子裡,正房前用木杆搭的架子上扯起藍色幕布。幕布上掛着黨旗國旗。旗幟中間掛着委員長的畫像,上方拉着橫幅,上寫“慶祝中秋佳節同樂會”幾個大字。院子四周拉着紅黃藍綠各色燈泡,要的是紅燈酒綠歌舞昇平的氣象。這些都是姜瑞田吳安一於今天上午帶着幾個士兵佈置好的。磨磚對縫的大瓦房軒敞氣派,院子的地面用大方磚砌成,天長日久磨得像石板一樣光滑鋥亮。一張張大圓桌整齊地擺放在院子當中,靠近幕布的桌子是師長、副師長們的座位,幕布前的狹小空地就是我們表演節目的“舞臺”,現在已立好麥克風,音箱就放在幕布兩側,看上去雖然稍嫌簡陋卻也不失隆重與溫馨。
政工隊的座位是靠外面的兩張桌子,我們只能邊吃邊演,需要時就離席,演完回座接着吃,誰讓我們是“戲班兒”呢,這跟地主老財家紅白喜事辦堂會沒什麼兩樣。酒過三巡,冷葷熱餚上齊,我們的演出開始。
林婕按張隊長要求,穿了一件紫紅色鑲金邊兒的旗袍和紅色高跟皮鞋,她從不濃妝豔抹,只淺淺地敷了粉,淡淡地塗了脣膏描了眉,反而顯得更加俏麗嫵媚。她剛往麥克風前一站,就迎來一陣瘋狂的吶喊和震耳的掌聲。這些扛着將校肩章的大員們,這時全顧不上矜持和體面,把他們的黑心肝花腸子一股腦兒地全抖摟出來。
第一個出場的是胡美麗,唱了應景的《花好月圓》和《夜上海》,博得了滿堂彩。
接着是劉瑛的《夜來香》和《天涯歌女》。她穿一身羅斯福呢軍便服,歪戴着船形帽,高高的胸脯細細的蜂腰,嬌嫩的臉蛋兒,彎曲又帶些棱角的秀眉,黑白分明像汪着水的大眼睛,長長的忽閃着的睫毛,圓潤而微微上翹的鼻子,鮮豔肉感似笑非笑的紅脣,幾乎是無可挑剔的美。尤其是那咄咄逼人的青春光彩,會讓每個女孩子妒忌和受到威脅。自從丁懷仁同意她留在政工隊的那一刻起,我就敏銳地意識到無論在哪方面她都是我強勁的敵手。
“好!要得嘛!”一個尖嘴猴腮的上校忘形地站起來喊叫。師長、副師長,還有丁懷仁不約而同地朝他怒目圓睜,嚇得他一吐舌頭趕緊落座。丁懷仁探着身子對幾位上峰眉飛色舞地一陣嘀咕,樂得人人臉上放光。
接下來由我唱了《薔薇處處開》和《四季歌》。劉瑛唱的《天涯歌女》跟我唱的兩首歌都是周璇的原唱曲。我選這兩首歌就是想在演唱上壓倒她,果不其然,一首歌不等唱完掌聲和叫好聲已經不絕於耳。我特意朝丁懷仁和那幾個大老官兒看去,那些人的瘋顛度已遠遠超過劉瑛演唱時,這讓我獲得很大的滿足和自信,心裡說我沒你年輕,也許不如你漂亮,可是歌比你唱得好,這是你無法超越的,至少是現在。我內心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報復,甚至盤算着如何找機會加害於她。
那些大老官兒們推杯換盞猜拳行令,人人喝得面紅耳赤油汗涔涔,在酒精的作用下都脫掉了筆挺的軍服,也脫掉了往日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戲裝,有的勾肩搭背竊竊私語,有的敲桌擊掌高談闊論,有的自斟自酌狂吞大嚼,醜態百出,原形畢露。
“丁處長,讓姑娘們來坐坐嘛。”X副師長從座位上站起,醉眼惺鬆地向我們擺着手。
丁懷仁隨聲附和:“對,對,劉薇,還有安琪,劉瑛,胡美麗,還有——你們都過來坐嘛。”劉薇第一個站起,“姑娘們,處長叫了,過去吧。”她先挎起我往前邊走,劉瑛、胡美麗也都跟過去。
勤務兵給我們加了座位。
X師長說:“這樣好嘛,一會兒就在座位上唱,是同樂嘛。”劉薇唱了《何日君再來》,胡美麗唱了《慘然的微笑》。這兩首歌曲纏綿悽婉,歌詞悲慼低沉,席間氣氛頓時逆轉,有的愁眉苦臉若有所思,有的仰望星空長吁短嘆,有的愁酒愁腸淚眼模糊,有的伏在桌上睡起了悶頭覺。
“唉,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今天在這裡飲酒作樂,說不定明天就一命嗚呼啦!”“今朝有酒今朝醉,想那麼多幹什麼。”“看來這場大戰是免不了啦,咱們師還沒正經八擺打過一仗哪,這回也該出出風頭了。這次西進咱們還是排在後面,真沒勁!”“排在後面有什麼不好?打贏了前邊的先送死,打敗了後邊的先撤退,老兄,還是排在後面好,說明總司令照顧咱們唄,怎麼算不明白這個賬?”“你這像軍人說的話嗎?別忘了你是帶兵官,還沒打起來就先想撤退啦?”“老兄,說句笑話嘛,何必認真呢?”“昨天《中央日報》發表中央倡導勤儉建國運動的決定,提倡一個人幹兩個人的事。咱們軍人就該以一當十,以百當千,英勇殺敵報效黨國。丁處長,你們政工隊應該搞些歌曲演唱什麼的,到連隊進行宣傳鼓動嘛,現在正是你們大顯身手的時候嘛。”“師座想得周到,提醒的極是,我們回去就立即行動,按師座的指示辦。”丁懷仁謙恭有加地說,又轉身招呼張紹德,“張隊長,聽見師座的訓示了嗎?你們要立即行動,制定計劃付諸實施。”
一個團長悄聲說:“哼,宣傳鼓動?還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就說咱們團淨是新兵,剛剛學會拉大栓,能有戰鬥力嗎?我擔心不等交火就得往回跑。”“都差不多,從長春到瀋陽這才幾天,沒正經訓練過,一打起來都得開小差。我說老夥計,你老婆孩子送走沒?聽說上邊兒的家眷都飛了。”“唉,能飛得起嗎?到北平一個人就得幾根黃魚,飛上海飛香港還要更多。咂咂,現在最抖的是空軍,肥得流油。”“沒啥可羨慕的,說不定哪天被****的高射炮削下來,別說吃‘黃魚',怕涼水也沒的喝嘍!”一輪孤月漸漸升高,清冷的月輝把一張張臉染成青灰色,忽然一陣疾風盤旋而過,彷彿無數朦朧鬼影在空中飛舞,樹樹搖盪颯颯作響,一時陰森沉寂的氣氛籠罩席間,令人渾身發冷毛骨悚然。原來安排的交際舞也因爲多數人酒醉不支和興致銳減而作罷。
師長向丁懷仁發話:“老丁,時間不早了我看就散了吧。”丁懷仁應聲站起宣佈:“各位,遵照師座指示,今晚的慶中秋同樂會到此結束,由於能力和條件所限安排欠佳,招待不週,未能讓各位盡歡盡興,請多多包涵,以下就請各位自便吧。”丁懷仁話音一落,已經等不及的那些大老官兒們像聽了大赦令似的呼啦一聲從座位上跳起,有的着急穿錯衣服,有的蹲在地上摸來摸去找鞋,有的搖搖晃晃剛一邁步又連連嘔吐。勤務兵摻扶着長官尋找各自的汽車,吆三喝四人影憧憧,院裡院外亂成一鍋粥。
政工隊還是坐由師部派的中卡,車廂裡只有左右兩排座位,大部分男隊員就在車廂地板上。冤家路窄,劉瑛正好坐在我對面,我猛一擡頭看見她正在看我,那目光惡狠狠地充滿敵意。我自然不肯示弱,用了狠她十倍的眼神瞪她,也許我兇得嚇人,到底逼她先敗下陣,趕緊把頭悶在褲襠裡。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從小說裡學來的那句話:狹路相逢勇者勝,我爲自己小試牛刀的成功而沾沾自喜。
回到隊裡已經是下半夜。張隊長把師長贈送的月餅水果按份兒分給大家。看着眼前的月餅水果我不禁潸然淚下,中秋節是團圓節,可是媽媽不在了,弟弟不在了,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何談團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認命吧!望着窗外,月亮升得更高,只有一隻碗口那樣大,也是孤零零的叫人可憐。風吹得窗紙呼呼地響,我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卻仍然感到從裡到外地冷。
我剛睜開眼就聽見李芳芯大驚小怪地喊:“不得了啦,鬧耗子啦,我的月餅全讓耗子吃啦。”昨晚上從茨榆坨回來已是後半夜,所以誰都沒按時起牀,連早飯都省了。李芳芯起得最早,她這一嗓子把夢中人全喊醒了。最貪睡的嚴鳳揉着睜不開的眼睛抱怨道:“誰這麼討厭?喊什麼?還讓不讓人睡覺呀?”“還睡什麼睡?都快晌午了,都起來吧,看看你們的月餅八成都喂老鼠啦。”李芳芯把裝在揹包裡的碎月餅倒在炕上,昨晚上每個人分到四塊月餅,現在已不見一塊完整的。
聽李芳芯一說,大家都急忙爬起來查看自己的月餅是否遭劫。胡美麗先喊道:“媽呀,我的月餅也完了。”接二連三都發現自己的月餅被咬。
“天哪,這屋子裡到底有多少老鼠呀?”林婕也把碎月餅抖摟一地,“也是,別光咱們過節,老鼠也得過節呀,這叫人鼠同樂。”“還樂哪?這月餅還不知道啥滋味兒就先餵了耗子,真憋氣!”陶冶氣得把揹包摔在地上。
“別生氣啦,我跟喬瑩的分給大家吃。”劉薇站到炕上把吊在房椽上的柳條筐摘下來,筐裡裝着她和喬瑩的月餅和水果。
“薑還是老的辣,大姐,你太厲害了,怎麼不告訴咱們哪?”嚴鳳接過劉薇手上的筐。
“瞎說什麼呀?你說劉大姐老,她才大咱們幾歲呀?”胡美麗總是跟嚴鳳過不去。
“又胡扯什麼?這不是我的主意,是喬瑩先掛上去的,我是借光。”喬瑩謙虛地說,“我也是跟別人學的,我姥姥家在農村,他們就常把吃剩下的東西吊起來,正巧這個鉤了對着我就順手掛上了,劉薇大姐看見,也把她的放進去,誰也沒想到這耗子這麼厲害。”她邊說邊把月餅拿出來分給大家。“應應景,都嚐嚐。”白萍接過月餅說:“你也是僥倖,老鼠的本事大着呢,吊起來就上不去啦?賊偷方便,老鼠也不傻,也是揀着大面兒上的偷。”“白萍說得沒錯,順着繩子也能爬上去。”林婕的四塊月餅全被吃光,她把揹包翻過來抖摟,連個月餅渣兒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