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徵糧工作舉步維艱,人人哭窮,都說無糧可交,昨晚樑大戈讓我們都留下來商量對策。劉薇冷冷地說:“還沒到火上房的時候,急什麼?白天有的是時間,用得着熬夜嗎?”樑大戈像嗆了大北風,吭哧半天不得不宣佈:“算了,明天再議。”早上我先醒了,梳洗完畢才叫醒劉薇,隨後我們一起去找姜瑞田他們。姜瑞田、樑大戈、夏侯上尉住在一個大財主家,高圍牆大門樓,拴馬樁、上馬石分立在大門左右。跨進高高的門檻,迎面是七間青磚大瓦房,西邊是一溜牲口棚,槽頭拴着幾匹馬,搖頭晃腦地噴着熱氣、嚼着草料。
我和劉薇徑直走進他們住的房間,屋裡只有樑大戈一個人,靠着牆半臥半坐地捧着一本藍皮線裝書看得十分入神,一隻手伸在褲子裡,那樣子實在不堪入目。我和劉薇都急忙轉過身去,背對着他坐到炕沿上。
樑大戈搭訕着說:“你們起得挺早啊。”我心中不快。不等我開口劉薇就搶先說:“早?都太陽曬屁股啦!昨晚上不是你叫我們早點兒過來嗎?行,嫌早了咱們回去再躺躺。”我心裡說,劉薇就是嘴不讓人,對待樑大戈這號人就得這樣。我漸漸發現她心眼兒好,有正義感,敢說敢做,真的開始喜歡她。
樑大戈被搶白了一頓,依然不動聲色,“來了就別走啦,等夏侯仁、姜瑞田回來,咱們就研究一下今天怎麼幹。”我瞟了他一眼,見他已把手從褲子裡拿出來,書也掖到褥子底下,心想:什麼書鬼鬼祟祟的?後來我問過姜瑞田才知道,他看的是《金瓶梅》,房東家裡的,被他發現後如獲至寶,一看就是大半夜。姜瑞田說那是一部古典小說,書裡有很多污穢不堪的描寫。從此我不僅討厭他,而且更怕他,怕他那陰森森的目光,怕跟他單獨在一處。平常見他總繃着臉不苟言笑,還以爲他性格內向,原來是個表裡不一、心地骯髒的壞蛋。
上午在研究如何開展工作時,樑大戈跟姜瑞田發生了爭執。我不是從情感上而是從道理上完全站到姜瑞田一邊,劉薇也不贊成樑大戈的做法。夏侯仁是個無可無不可的老滑頭,說老樑的辦法好,姜瑞田不贊成也不是沒道理,說來說去全是廢話。臨下來時,師裡要求在四月底以前要把糧食如數徵齊,然後由輜重營負責運往瀋陽。現在的問題是有糧大戶都想囤積起來擡高糧價獲取暴利,所以誰都不肯按徵糧價出售。原來還是大囤滿小囤流,不到兩天工夫便藏的藏,轉移的轉移,然後叫苦連天,說自家都快斷頓了。而窮人家早就吃糠咽菜,自然無糧可賣。面對現實,樑大戈主張調集武裝挨家挨戶搜查,見糧就收,然後過秤付錢。
姜瑞田不同意這個辦法,他認爲這樣做太便宜了財主們,他們把糧食藏得嚴嚴實實的,能讓你搜出來?本來就缺糧的窮人家,即使搜出也湊不夠數,再說把他們僅有的一點點糧食都搜走了,他們吃什麼?還活不活?所以還是要在大戶身上打主意,硬派,按他們擁有的土地數量規定繳糧數目,不交不行,必要時採取強制手段,抓他們的人。他們不是擁護****嗎?那就得有表現,有行動。****保護他們,他們就得養活****。我和劉薇立刻附議,夏侯仁也見風使舵,同意姜瑞田的辦法。樑大戈不肯讓步,只好把兩種意見上報,由上峰定奪。徵糧隊隊部設在茨榆坨,由政工處秘書楊尚斌和副官處的一位副處長李某坐鎮。樑大戈讓姜瑞田寫出報告,派一名士兵上報隊部。
各小分隊都遇到同樣的問題,糧食徵不上來。樑大戈和夏侯仁從茨榆坨參加會議回來,傳達了隊部意見:強制徵收,由騎兵營派出一連士兵分派到各小分隊。我們這裡增派了一個班。
午後我們召集全屯的戶長到大廟前空場開會,武裝士兵荷槍實彈地圍在四周。參加會的窮苦農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襤褸,面帶飢色,眼裡流露着哀怨和恐懼。一些財主大模大樣地站在人羣的最前面,交頭接耳強作鎮靜,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樑大戈——小分隊副隊長被隊長夏侯仁謙讓出來講話,他一步跨上從財主家搬來的太師椅,擡高嗓門兒說道:“各位鄉親,我們是東北剿匪總司令部派下來的徵糧小分隊。”我心裡說,這小子有駱駝不說牛,嚇唬人!“眼下****猖獗,到處騷擾破壞,燒殺搶掠,不消滅****老百姓就沒好日子過。靠誰消滅啊?靠咱們****。****是強大無敵的,可是****也得吃飽肚子才能打仗呀,對不對?可糧食從哪裡來呀?這就得靠鄉親們支援,把糧食賣給咱們。照實說,不給錢你們也應該獻出來,對不對?因爲我們是在爲你們打仗嘛。
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們都得主動把糧食交上來,誰應該交多少咱們這有賬,誰也別想耍賴,”樑大戈把手裡的文件夾子舉過頭頂,又狠狠地拍打幾下,“我回頭念給你們,各家各戶必須按數交糧,所有的糧食一律送到王家大院。你們誰有多少糧食我們可都調查得一清二楚,誰要是他媽的隱瞞不交,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有糧不給****吃,那就是想留給吃,說你通共通匪不冤吧?通共通匪是要槍斃的!我勸你們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好,就說到這兒,限三天,三天之後交齊。”樑大戈講得特別賣力氣,脖子上青筋突起,嘴角漾着白沫。平時我們從沒見過他用這麼大嗓門兒講話,也沒見過他一下講這麼多,累得他滿臉淌汗。夏侯仁帶頭鼓掌卻無一響應,窘得他只拍了兩下便急忙縮手。再看那些財主,剛纔還趾高氣揚,現在個個都像扎破的皮球,全癟了、蔫了。
會也開了,樑大戈的炮也放了,結果如何就等三天後見分曉了。
王家大院裡大麻袋小口袋碼了半院子,周圍幾個屯子的糧食都集中到這裡,但據統計,離上面規定的數字還差很多。一門心思想表現、立功的樑大戈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動輒發火。那位夏侯仁上尉卻像沒事兒似的,一高興就哼幾句小曲兒,讓樑大戈十分惱火,卻又不敢發作,於是就在老百姓身上撒氣,滿嘴髒話不堪入耳。我和劉薇記賬,姜瑞田過秤,夏侯仁蹺着二郎腿數錢、發錢,擺出一副闊大爺開倉濟貧施捨窮人的架勢。
根據保長提供的情況,說有幾戶人家沒按規定數目前來交糧,樑大戈便親自出馬,帶了兩名士兵前往催討,眨眼工夫就見士兵把個五花大綁的漢子拖進院子,這人面黃肌瘦,鼻孔和嘴角都掛着未乾的血跡。不用問,這準是樑大戈的傑作。那個漢子被帶到夏侯仁跟前,樑大戈一腳把他踹倒,像是特意要在衆人面前抖威風,雙手叉腰喊道:“你他媽的爲啥不交?嗯?你想把糧食留給嗎?”他邊說邊狠狠地踹那漢子的後背。
“長官,我不是不交,實在沒糧啊,你老也看見了,鍋裡煮的都是頭年秋天晾的乾菜呀。長官,你老行行好,可憐可憐咱們吧。”那漢子聲淚俱下,不停地磕響頭,額頭上沾滿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