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問了一些許仕仁的信息後,沈衝發現這是一條值得結交的大魚——在97之前,香港政府對電影行業的忽視,可謂令人髮指,不僅沒有任何保護和鼓勵政策,還經常拖後腿。
比如沈衝心心念念想要造多廳戲院,結果一打聽,才發現香港有法律規定,戲院必須是獨立建築,不能內嵌在商場裡,這嚴重製約了戲院的發展。
比如在市區拍戲,各種限制條件一大堆,還需要向市政局,警察局,交通部等十多個政府機構報備申請,而這些機構裡,沒有一個有專門處理這方面事宜的單位,效率之低下,令人髮指。
所以,在政府裡培養一個親近和愛好電影的高官,作爲行業代言人,是非常必要的。
許仕仁家境不凡,縱橫香港政壇四十年,從普通公務員一路晉升,在97之前,就成了運輸署和財務司的頭頭,97之後,是香港抗擊金融風暴的三劍客之一,曾蔭權當政之後,更是成爲僅次於行政長官的二號人物。
根據陳柏生的敘述,許仕仁非常喜歡電影,70年代香港最著名的民間電影推廣機構“第一映室”和“火鳥電影會”,都得到過他的大力贊助,第一屆香港國際電影節,也是他和香港大會堂的行政主管楊裕平聯手推動舉辦的。
“這樣的話,陳哥,找個時間,你帶我去拜會一下他。”沈衝再次看了一遍評審團名單,說道：“內地環境特殊,出入境管理嚴格的很,沒有上頭批准,誰也出不來,所以那五個評審,我去和電影局商討之後,再確定名單。至於香港,資深影評人就確定爲剛纔說的五位,另外,我已經確定黃嶽泰以攝影師身份加入評審,還有一個,你們覺得選誰好？”
“黃嶽泰？《虎膽威龍》的助理攝影師？”羅維明立刻質疑道：“他太年輕了,也沒有能服人的作品,做評審,資格不夠吧？”
“《少林三十六房》還不夠出名嗎？”沈衝笑着說道：“前年十大國語片之一。”
“那是室內佈景電影,顯示不出攝影技術水平。”羅維明搖頭,說道：“他不好,不能服衆。”
“那你說誰好。”沈衝說道：“香港去年才大規模出現外景拍攝的電影,之前一直以室內佈景拍攝爲主,有幾個能服衆的高手？”
羅維明抽着煙,想了一下,然後冒了個名字：“徐增宏如何？他當年被邵氏專門派去日本學攝影,後來和張徹一起,開創了香港武俠片的新時代,資格夠老。”
“老資格又如何？”沈衝反駁道：“他做攝影師,同樣沒有值得一提的作品,而且我沒記錯的話,他已經有十年沒做過攝影師了,一直在做導演。”
“行了老羅,這個名額不要爭了,香港能拿得出手的幾個攝影師,去年都有作品入圍,總不能去做評審給自己的作品打分吧？”陳柏生打圓場,說道：“沒有作品入圍的攝影師裡,黃嶽泰即使不是最好的,也是最好的之一。”
羅維明皺着眉頭,嘴裡唸叨了鍾志文陳俊傑幾個人的名字之後,無奈的點頭,說道;“確實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香港電影工業只是表面繁榮,虛胖而已,攝影師這麼重要的專業人才,全港知名的,兩隻手就數完了,更不要提其他職業了,像影評人,數來數去,幾乎全是雜誌社的編輯。”沈衝在名單上寫下黃嶽泰的名字,然後說道：“萬事開頭難,今年金像獎草創,各方面還有缺失,以後像攝影,音樂,動作設計這些技術獎項,另外組織專業團體去評選,評審團只負責藝術和表演獎項,如此才能真正體現公平公正的精神。”
羅維明嘆息了一聲,說道：“除了黃嶽泰,還有一個技術評審,選誰？”
“另外一個應該選個動作指導。”陳柏生先開口說道：“據我所知,內地沒有所謂的動作指導,而臺灣拍武打戲,都是從香港請人,既然有最佳動作指導的獎項,最好能有個懂行的人,爲其他評審做解釋。”
“沒錯”沈衝贊同,他拿起電影名單,看了看之後,說道：“袁和平不行,他的《南北醉拳》和林世榮》都入圍了最佳動作,劉家良也不行,《瘋猴》同樣入圍了,唐佳…人才啊,居然有五部電影入圍最佳動作設計”
“劉家良改行去做導演後,邵氏的武俠片幾乎全靠唐佳做動作指導。”羅維明呵呵笑着說道：“邵氏現在就靠武俠片吃老本,唐佳去年拍了七部戲,單打獨鬥劉家良,三五成羣是唐佳,他最擅長處理多人動作場面,這五部電影,動作都很出彩。”
沈衝照着名單,對比了一會之後,放下鋼筆,苦惱道：“袁小田不行,有《南北醉拳》,洪金寶和林正英有《雜家小子》,程小東也不行,有《名劍》,怎麼都有電影入圍,真他媽見鬼了……”
“現在入圍電影太多,出現這種情況很正常,要不這樣吧。”羅維明丟掉菸頭,說道：“等我們把入圍名單精簡之後,再決定選誰來做評審。”
“不,不行,那樣的話,時間來不及。”沈衝拒絕,說道：“金像獎是第一屆,舉辦過程中,必然會有很多意外和疏漏,評審又來自兩岸三地,溝通和交流都是問題,所以最好在二月底就把所有評審都集中到香港,這樣操辦起來,纔有彈性,保證典禮順利舉辦。今天是月3號了,中間還隔着個春節,至少有三四天是不工作的,拖不起,現在就要定好名單。”
“阿衝,你怎麼盡找一些年輕的動作指導？”陳柏生俯身彈了彈菸灰,說道：“洪金寶不行,但是他師兄可以啊,韓英傑去年只在一部電影裡做過配角,那部電影的票房口碑都很弱,沒有入選資格。他是《唐山大兄》,《精武門》,《俠女》等電影的武術指導,還和李小龍演過對手戲,水平夠高,經驗豐富,是做評審的不二人選。”
沈衝呆了一下,然後摸了摸頭髮,自嘲的笑了笑——確實,他受記憶的影響太深,總是去找那些在後世功成名就的動作指導,卻忽視那些在香港電影黃金時代之前從業,名聲不響的老一輩電影人。
“好,就請他。”沈衝在名單上寫下韓英傑的名字,然後說道：“導演呢
“邵逸夫,鄒文懷,吳思遠,李翰祥,張徹。”羅維明一口氣報出五個人名字,說道：“沈老闆,這個名單夠不夠勁爆？夠不夠豪華？符不符合你好大喜功的口味？”
“豪華是豪華,但我又不是開夜總會的。”沈衝大笑了兩聲,說道：“邵逸夫和鄒文懷都是大老闆,來了也是掛個名,有不如無,吳思遠不錯,但《南北醉拳》《蝶變》他都是製片人,不合適。至於李翰祥和張徹,他倆個是香港電影史上泰斗級的導演,來做評審,確實能爲金像獎增輝。不過說起來,他們去年沒作品入圍？”
“泰斗表面上是個褒義詞,其實說的是另一個意思,那就是你老了,可以退休了。”羅維明調整了一下坐姿,說道：“李翰祥去年有三部電影,只有《鬼叫春》入圍了,但說實話,這是一部沒什麼誠意的豔情片,入圍不過是照顧他的名氣而已,絕對過不了下一輪篩選。張徹更慘,去年拍了五部戲,不管是票房還是口碑,沒有一部值得一提,我們想照顧,都找不到理由。”
沈沖默然,英雄遲暮,是人間一大悲劇。
要論世界影響力,七十年代香港影壇第一人,毫無疑問是李小龍,但如果把範圍縮小,時間拉長,只論香港本埠二戰後的電影史,李翰祥和張徹,纔是對香港電影工業貢獻最大的人。
李翰祥統治了六十年代,張徹統治了七十年代,兩個人除了在藝術和技術上對香港電影做了很多意義深遠的貢獻,還培養了大量的人才,爲香港電影的繁榮奠定了基礎,放在武俠世界裡,一個要是達摩祖師的話,另一個就是張三丰。
只不過到了七十年代末,兩個人都老了,李翰祥還好,心臟手術之後,還跑去內地再戰江湖,拍出了《火燒圓明園》這樣的經典大作,可張徹是真老了,傳言他在片場經常昏睡不醒,拍攝工作大都是弟子代勞,所以作品質量每況愈下,不復當年之勇。
雖然導演生涯已經日薄西山了,但以這兩個人的資歷和眼光,做評審是完全沒問題的。
“好吧,李翰祥和張徹,我親自去請。”沈衝在兩人的名字上重重的畫了一筆,然後說道：“還有三個,該請誰？”
“海外的能邀請嗎？”陳柏生吸了口煙,有些悵然的說道：“我覺得應該請唐姐回來做評審,她一定會很樂意的。”
“唐姐？”
“唐姐是唐書璇啊,《董夫人》的導演,《大特寫》的投資人和總編輯。”羅維明連連點頭,說道：“確實該請她,現在雜誌社的編輯,有一半是她的學生和追隨者,沒有她當年的所作所爲,就沒有雜誌的今天嗎,可惜她去年結婚回美國了。”
“那好,陳哥,你去請唐姐,如果有必要,親自去美國一趟,機票報銷。”沈衝寫上唐書璇的名字,然後說道：“剩下兩個名額,從邵氏和嘉禾各找一個出來吧,香港獨立製片人還不發達,除了吳思遠,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了。”
“也未必一定要製片人,編劇或者作家也可以。”羅維明拿出煙盒,說道：“現在香港的編劇,大都是作家兼職的,他們算不上職業電影人,也算不上職業的影評人,但對電影行業影響很大,比如金庸,到處都是根據他小說改編的電影和電視劇,還有倪匡也是如此,我覺得他們也可以來做評審,多一種角度,也多一份公正。”
“這個建議好。”沈衝從善如流,立刻答應了,說道：“金庸也是大老闆,未必有空,我去接觸一下他再說吧。倪匡嘛,聽說他人品不太好？”
“我和他接觸過幾次。”羅維明點上香菸,說道：“人是狂傲了一點,但才氣還是有的。”
“據說他是在內地搞了些亂七八糟的事,無法交代,才偷渡到香港的,平時的言辭裡,有很多攻擊內地的內容。”沈衝用鋼筆敲了敲桌子,說道：“偏見太深,不適合做評審,不如這樣吧,選個女作家出來,和唐姐湊個對,免得讓女權主義者攻擊,說我們性別歧視。”
“那找亦舒？”
“老羅,你不是說我好大喜功麼？”沈衝忽然涌起一個瘋狂的念頭,他大笑着說道：“亦舒怎麼夠資格,我們去請張愛玲”
“張愛玲？”羅維明一下站起來,打翻了茶几上的杯子,激動的說道：“沒錯,沒錯找張愛玲,只有張愛玲,纔是最合適做評審的人”
“別激動,別激動。”沈衝按下通話鍵,讓秘書來收拾殘局,然後說道：“我也只是這麼一說而已,張愛玲去美國二十多年,在洛杉磯深居簡出,和外界幾乎不溝通,請她出山,難的很。”
“但是她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當年還在香港的時候,給電懋公司寫了好多劇本,而且她的小說,很適合改編成電影。”五大三粗的羅維明,居然是張愛玲的粉絲,讓沈衝大跌眼鏡,他繼續說道：“像《傾城之戀》,《半生緣》等等,都很受讀者歡迎,不僅情節很有戲劇張力,行文言辭也很有電影感,沈老闆,你下次再投資拍戲,可以改編這些作品,我保證絕對賣座。”
電懋公司當年,以文藝時裝電影著名,和邵氏斗的難分難解,張愛玲是其的簽約編劇,寫過不少劇本,只不過19年,陸運濤組團去臺北參加金馬獎,頒獎結束後,受臺灣官員邀請,坐飛機觀光,不料機組成員想要劫機去大陸,導致飛機失控,最終墜毀,電懋公司高層幾乎全部遇難。
電懋公司煙消雲散之後,邵氏的武打功夫片一統香港,癡男怨女的文藝時裝愛情電影,幾乎銷聲匿跡,張愛玲的小說雖然廣受讀者歡迎,但從沒有公司想到去改編拍成電影,直到1985年許鞍華拍了《傾城之戀》之後,她的作品才被重視,成爲改編的熱門。
《傾城之戀》,《半生緣》,紅玫瑰與白玫瑰》等,都是華語電影史上的經典,當然,還有去年剛剛發表的小說《色戒》……
“好吧。”等秘書收拾於淨之後,沈衝說道：“老羅,我說請張愛玲,只是一時頭腦發熱,話說我都不知道她現在住在哪裡,更不知道怎麼聯繫她,怎麼去請？”
“這個交給我,我去找人問。”羅維明搓了搓手,呵呵笑着說道：“沈老闆,如果能請動她,是不是也報銷機票？”
“報”沈衝毫不猶豫,立刻說道：“來回頭等艙。不僅如此,你要請來了,等頒獎典禮結束後,我給你發超大紅包。”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羅維明一個箭步上前,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說道：“我現在就打電話聯絡。”
沈沖和陳柏生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搖頭而笑。
羅維明撥通電話,和一個姓宋的教授寒暄幾句,約了個時間見面,然後掛掉了電話。
“這是誰？”
“不能說,說了要是被人截胡,紅包就沒了。”羅維明回到沙發上,找陳柏生要了一支菸,夾在手上,說道：“繼續,繼續,該討論臺灣那邊的邀請名單了。”
“好吧,臺灣。”沈衝翻了翻名單,說道：“《小城故事》入圍了好幾個獎項,李行是導演,白景瑞是出品人,臺灣名頭最大的兩個導演,都不合適做評審。”
“宋存壽可以。”陳柏生說道：“當年七大閒結拜,李翰祥老四,宋存壽老六,胡金銓老七,三人共聚首,一起做評審,也是一樁妙事。《窗外》,《破曉時分》,《庭院深深》,《秋霞》都是他拍的,一手捧紅了林青霞和陳秋霞兩個大明星,藝術水平和看人眼光都非常不俗。”
“他去年沒有作品嗎？”
“七大閒是五十年代結拜的,李翰祥老了,他當然也老了。”羅維明說道：“去年有兩部作品,都是普通的臺灣言情愛情戲,不出彩。”
1953,農曆大年初一,七個住在九龍界限街107號宿舍裡,連飯都不吃上的落魄窮鬼,結拜爲異姓兄弟,排行依序爲馮毅蔣光超李翰祥馬力沈重宋存壽胡金銓,號稱“七大閒”。
老大馮毅,柔道七段,老資格電影演員。
老二蔣光超,家世顯赫,叔祖是大名鼎鼎的民國名將蔣百里,伯父是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院長,姨夫曾是國民黨新聞局局長,他本人日後是臺灣著名電影喜劇明星歌手和節目主持人,去年金馬獎,他就是主持人之一,其名字還成了臺灣校園裡的流行語——“蔣光超”即“講光抄”,意思是教師上課,學生不知發問和思考,只知聽講,光抄筆記。
老四馬力是京劇泰斗馬連良大師的四公子,馬連良回大陸的時候,把他留在香港,沒料到盤纏和行頭都被管家裹挾走了……他後來棄影從商,身家千萬
老五沈重,也是名門出身,父輩是上海灘社會名流,中國紅十字會早期的領導人之一,日後他也是商界名人。
這七個人可謂因緣際會,在最落魄的時候齊聚一堂,沒多久又紛紛發跡,事業有成,成爲香港電影圈裡一段著名逸聞。
他們功成名就之後,香港很多電影人都模仿他們,紛紛結拜,比如19年,邵氏的七位玉女明星,馮素波沈芝華陳寶珠蕭芳芳薛家燕王愛明以及馮寶寶,在尖沙咀的金冠酒樓結拜,號稱“七公主”。
沒過多久,以謝賢曾江爲首,當時最紅的七個小生也決定湊熱鬧結拜,還取了個名目,叫做“七駙馬”,不過在“七公主”極力反對下,最後不了了之,這段恩怨,幾十年後,還被影迷津津樂道。
“宋存壽之外,還有一個導演選誰？”
“劉家昌啊。”羅維明理所當然的說道：“除了他還有誰,他不僅是導演,還是詞曲大家,正好評審裡少一個懂配樂的專業人士。”
“劉家昌確實是不二人選,但是……”陳柏生沉吟了一下,說道：“劉家昌和甄珍的風波不小,未必願意來香港。”
劉家昌和甄珍,是林青霞和秦漢之前,港臺娛樂圈裡最著名的桃色八卦。
劉家昌苦追甄珍十多年,不料甄珍來香港拍戲的時候,和謝賢擦出了火花,兩人結婚了,劉家昌聞訊之後,拋棄一切,跑到香港來糾纏,折騰了好幾年,在1977年,甄珍回臺灣的時候,把她扣住,死活不放回香港,任誰來勸說都不聽,最終成功拆掉了婚姻,把美人搶回去了……
如此情節,放在電影裡都嫌狗血,卻活生生的在現實裡上演,陳柏生說他不願意來香港,是應該的——港臺影視圈並不大,見到了謝賢,情何以堪？
“我這次去臺北,先和他聯繫一下試試看吧。”沈衝在劉家昌的名字上畫了一下,說道：“另外三個名額,怎麼說？”
“瓊瑤？”
劉家昌確實是不二人選,但是……”陳柏生沉吟了一下,說道：“劉家昌和甄珍的風波不小,未必願意來香港。”
劉家昌和甄珍,是林青霞和秦漢之前,港臺娛樂圈裡最著名的桃色八卦。
劉家昌苦追甄珍十多年,不料甄珍來香港拍戲的時候,和謝賢擦出了火花,兩人結婚了,劉家昌聞訊之後,拋棄一切,跑到香港來糾纏,折騰了好幾年,在1977年,甄珍回臺灣的時候,把她扣住,死活不放回香港,任誰來勸說都不聽,最終成功拆掉了婚姻,把美人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