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格子

5.紅格子

這天下早班回到單身職工大院,任衛東拿着碗筷來到食堂買飯。

這個時間點來食堂買飯的人不多,食堂買飯菜窗口處,也只有那個紅格子姑娘一人,今天她身穿一件水紅色上衣,下着一件牛仔褲,腳踏一雙白色運動鞋。

這打扮令人耳目一新,任衛東眼前自是一亮,上錢緊走幾步,還沒等他自己開口,只聽這姑娘小聲道:“這段時間上什麼班?好幾天沒見來買飯了。”

“前幾天上中班,上午來買飯也沒有看見你。”任衛東從布袋裡掏出一把錢,與碗一起遞進窗口,只留筷子在手裡,道:“要份豆芽粉皮,三個饅頭。”

“晚上沒事吧。”姑娘舀好菜,拿起饅頭遞出來,沒等任衛東回答,說了句:“沒事的話,下班送我回家。”

不管任衛東如何反應,說完就羞澀地扭頭走進另一間房子。

“嗯。”任衛東心頭卻一時懵了,這是姑娘主動約自己,生平第一次,心裡不由地一陣激動。

這裡答應着,那問話的人不見了。任衛東只好端着碗離開,機械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邊向嘴裡夾菜,一邊咀嚼着剛纔事情。

從他人口中,任衛東得知這姑娘名叫賈鈺欣,爲人誠實平和,平時不多言不多語。儘管兩人沒有近距離接觸,言談舉止中明顯地覺得她對自己有好感。這是一個好女孩,知冷知熱,文靜內斂,儀態大方,不是隻顧自己,唧唧歪歪,驕妄狂躁的那種女孩。

這樣的事情本應男生邀約,既然人家女孩主動提出,況且這事情不是人人可以碰到的,從天而降的好事自然不能讓它滑身而過,沒有理由不答應。

回到宿舍,任衛東喝了幾口出門時涼在杯子裡的水,一頓飯很快吃完。

摘下腕中手錶放在牀頭裡側,坐在牀上,拿起牀頭那部從家裡拿來的毛**選集第一卷,翻到夾有紙條的那頁看了起來,這是已經看了兩頁的那篇《矛盾論》,裡邊有一段話,任衛東記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舊過程完結了,新過程發生了。新過程又包含着新矛盾,開始它自己的矛盾發展史。”

現在自己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這個階段已經過去,那就意味着高中階段的各類矛盾已經自然消失,儘管目標沒有達成有些遺憾,但過於糾纏也於事無補。

現在當了煤礦工人,當前主要矛盾就是如何解決好工作和自學提高這一對矛盾。井下工作,從去段裡參加班前會開始,再回到地面吃飯,十三四個小時是跑不了的,睡覺最少要七八個小時,這樣一天時間所剩寥寥無幾,空餘時間也就是三四個小時。如果再遇見其他閒雜事情,那就根本無法學習了,現在又平添了這件事情,以後屬於自己的時間更少了。

高中畢業,沒有來礦上那階段,是任衛東最苦惱和困惑也最有空閒時間的一段時光。想要戰勝那種苦惱和困惑,其中一個辦法就是讀書,在自己那個小屋子裡二十四瓦昏暗的白熾燈下。

就是在那個時候,任衛東體會到了讀書的意義,就在於心靈的寄託和靈魂的安頓。也是在那個時候,從家中一個壁龕裡發現了那套佈滿灰塵的毛**選集,它讓自己學會了從書中去領略思想方法,也讓自己儘快地從高考失利沮喪的陰影中走出來。事物發展過程中,自始至終存在着矛盾。只有妥善地處理解決好各種大大小小的矛盾,才能使自己更進一步。

任衛東蓋着被子,半躺半仰地靠坐在牀頭,一邊手拿着書籍,不時地用鋼筆在書本上划着條條槓槓等各種符號,另一邊想着自己的心事。

不知什麼候困神襲上身來,手一滑,“嘩啦”一聲,書本掉在地板上,任衛東卻沒有發覺這些,只見他身子向下一伸,整個身體滑倒了牀上,側身躺下睡着了。

“幾點了?”

任衛東猛然睜開雙眼,屋內一片漆黑,一骨碌從牀上爬起,趿拉着拖鞋,來到門後伸手摸着電燈開關繩,“咔嗒”一聲,刺眼燈光照亮了昏暗的室內,回到牀頭拿起手錶,晚上九點多了。

萬幸的是,還沒有到賈鈺欣下班時間。

任衛東匆匆忙忙地端着臉盤,來到洗漱間,草草地洗把臉,穿好衣服。

九點二十左右來到單身大院食堂門口,剛好賈鈺欣從裡面出來,看到任衛東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說了句“稍微一停就下班,你去大院門口西邊等我”就去了廁所。

轉身慢慢向單身職工大院門口走去,路上很少看見行人,路燈下任衛東的身影越來越長,然後漸漸變短,而後又變得越來越長。

這個時候,上早班的人已經睡下,準備養足精神繼續第二天工作,上夜班的人早已去礦上參加班前會,現在這個點已經走入井口,奔向各自工作地點,上中班的人還在井下緊張地忙碌着,快一個班的時間了,可能連一口水也沒有來得及喝上。

街上行人也很少,任衛東出來職工大院向西走去,這時候一些在大院裡上班的人,騎着自行車陸陸續續地從門口出來各自向家奔去。

佇立在走一棵大樹下,任衛東可以透過昏暗的路燈可以看到路上行人,路上的行人不仔細觀察的話,很難注意到樹下有人。已經過去了不少人,就是沒有看到賈鈺欣。

難道是她已經過去自己沒有看到?這不可能啊,明明自己眼睛沒有眨一眨。或是她沒走這條路,不對啊,這裡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如果走其他路線就要繞很多路程,一個女孩子大晚上根本不敢。

怎麼回事?任衛東心裡有些着急,就要從大樹下走出來沿原路回去,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來了,來了。一個女孩騎着自行車在大樹前邊的路上停了下來,她正是賈鈺欣。

“怎麼纔來?嚇得我不輕,這要回去找你呢。”任衛東看到是賈鈺欣,從她手裡接過自行車推至大樹下,支好車撐子。

“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麼長時間。騎上自行車就發現前輪沒氣了,找幾個地方纔找到氣管子,所以來到現在。”賈鈺欣用手捋了幾下額前劉海,氣喘吁吁地道。

“沒事就好,早晚無所謂。你騎着自行車,遠遠地看着就像是一隻鴿子輕盈地飛來。”任衛東笑着改變話題。

“十點,路燈就會熄滅,和你說話不能太長了,再說家人也會掛念的。”賈鈺欣沒有接任衛東話茬,看了他一眼,又看一下路燈,道。

“明白,你現在走我也不反對的,黑燈瞎火的你騎夜路我也不放心。”這個女孩看似很有自己的主見,對此任衛東是理解的,說了句身同感受的實話。

“呵呵。看你說的。”賈鈺欣聽任衛東說話這麼實誠,又認同自己,就轉了一個話題,道:“任衛東,看你文質彬彬的,說話辦事不像一般人,你是初中還是高中畢業?”

“高中畢業。”

“什麼工種?”

“固定工。”

“嗯。我爹說,現在固定工很少了,大多數是農民合同制,還有不少是農民輪換工。你很幸運。”

“其實沒什麼不一樣,都是下井,都是出力掙錢。”

“我爹說,不一樣的。至於怎麼不一樣,我也不知道。”賈鈺欣一手摸了一下自行車把,又看了一眼任衛東,道:“平常下了班,沒事你都是幹些什麼?”

“幹我們這個的除了工作就是休息,沒有多少自己的時間,如果有空的話就看一些書籍。”任衛東不想說謊話,實打實地道。

“很好,我不喜歡只知道幹活不知道看書學習的人。好了,天不早了,該回家了。”賈鈺欣說着就一腳踢開自行車架子,推車離開大樹來到路上,這時四周突然黑暗了下來,原來是路燈滅了。

“我送你回家。”不待賈鈺欣同意,任衛東一把接過自行車,賈鈺欣沒有推脫,屁股直接馬騮地一擡,輕輕地躍上自行車後座。

兩人一路無話,賈鈺欣指引着,任衛東很快騎到一個路口。

“行了,到了。”身後賈鈺欣柔聲細語道。

任衛東停下車,賈鈺欣接過,道:“回去吧。以後我會找你,你可不能找我啊。”笑嘻嘻地說完,騎上自行車就走了。

直到自行車消失在夜幕中,任衛東才轉身走回單身職工大院。

礦工的生活,不是福利室門前工會組織的安全文藝演出和知識搶答賽,它不過是茫茫煤海里的一朵小小浪花。海洋裡充滿的是四周隱藏的危機,三塊石頭夾塊肉的恐懼感,它是煤礦工人永遠的致命傷。

這天醒來,去小飯鋪買飯菜的路上,任衛東看到人們議論紛紛。

原來是昨天晚上,採煤一段發生了一次死亡事故。一位與任衛東一起入礦的年輕人,在井下掌子面用鎬刨煤時,隱藏在煤窩裡的啞炮突然不啞了,隨着一聲巨響,這個小夥子當場就被奪取生命。

這消息如萬里清空一陣巨雷,把拿碗的任衛東驚得渾身顫抖,腦子一片空白,手裡的碗瞬時“咣咣”一聲掉在地上,轉了五六個圈,方纔停下。碗撞地面的聲音把任衛東驚醒,感到自己失態。

端着飯菜回到宿舍,直到去段裡開班前會,任衛東腦子裡反覆想一個問題,自己和他一樣,也是天天在井下刨煤,難免也會遇到同樣問題。

在那四面都是硬邦邦的黑暗中,死神奪走一個人的生命就如爬行在路上的螞蟻,稍不留意就會被路人踩死一樣容易。昨天還和他見面打過招呼,今天卻分別在陰陽兩個世界。這簡直就像身體裡隨時可以發出一聲咳嗽那樣容易,死亡的恐懼就像一團巨大黑霧,籠罩在任衛東頭上。

班前會上,值班技術員劉新更講到這起事故原因,道:“事故很殘忍,慘痛的教訓應該給我們敲響警鐘。雖然礦上現在還沒有召開分析事故會,但據人說這是一起違章造成的事故,啞炮的處理方式不符合《煤礦安全規程》和《作業規程》……”

整個班前會,儘管劉新更分析地頭頭是道,也提出了防範措施,任衛東始終木訥地面無表情,恐懼和失意籠罩着他。

見到任衛東如此,好心的老工人勸導他,卻效果不佳,就找到範修正要他勸勸那個徒弟,前幾天那個事故把他嚇壞了。

範修正有機會到開導:衛東,怎麼回事?振作起來,這個樣子可不好。人幹什麼都有危險,走路也有危險。只顧走路,不知避開車輛,就會危及自身。吃魚也有危險,不把刺挑乾淨就塞到嘴裡,一定會卡住喉嚨的。幹煤礦也是如此,幹煤礦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對危險不知躲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憑的不是莽撞而是智慧。發現危險,規避危險,消除危險纔是正道,而不是怨天尤人,甚至逃之夭夭。我們既然幹了煤礦,只能虎口拔牙,絕不能被老虎吃掉,這纔是男子漢,想當逃兵,可是你有逃跑的資格嗎?

範修正一番話語,加之任衛東明明白白地清楚自己生活環境。

那幾天,他每天都想逃離井下。後來漸漸認識到,作爲一個成年人,自己根本無路可逃,也無路可退。有兩條路擺在自己面前,一個就是按現在這個狀態堅持下去,直到退休,這個自然不是自己首選,因爲心有不甘。另一個,那就是考取職工大學,用所學知識去打破頭頂上的黑暗,哪怕僅僅是劃出一縷微弱的亮光。

幾天下來,困擾任衛東的壞情緒如陰雲遇到勁風很快吹散而去。於是乎,他那井下抱着電鑽、拿着鐵杴或支設柱子的手,井上卻一頁頁地掀開書籍,嘗試着在一張白紙上搭建美麗大廈,構築未來與夢想。

事故發生後的不久,任衛東與賈鈺欣見過兩面,談論話題比較沉重,都是煤礦工作的危險。

“以前沒有多麼關注過你們這些工人,即使對父親也沒有那麼上心。自從見到了你,只要聽說井下有了工傷,不管大小心裡就七上八下的。只有見到你安安全全地站在身邊,懸着的心才放下。” 賈鈺欣兩眼淚汪汪地看着任衛東,悠悠地道。

“放心吧,我會好好保護自己的,再說也沒有什麼可以傷害我的,爲了你也爲了我。”任衛東笑了笑,自信滿滿地道。

“可我放心不下啊,聽人說井下黑咕隆咚的,危險還那麼多。” 賈鈺欣看着任衛東眼睛,兩手緊緊地抓住他雙手,不停地搖晃道。

“是。我承認井下有危險,但我是有責任感的,既不會傷害他人,更不會傷害自己。我向你保證,什麼時候我都會安安全全的。”任衛東兩手“砰砰”地拍着胸脯,保證道。

“小樣,不要你向對毛**那樣對我保證,只希望你能夠說到做到。”賈鈺欣呲地笑了一聲,粉拳如雨滴般地砸向任衛東。

兩人改變話題,情意綿綿。

太陽照樣每天升起每天落下,人們照樣吃飯睡覺。

事故分析會後不長時間,籠罩在頭上的陰霾漸漸散去,人們從安全事故中恢復過來。準確地講,是礦領導和基層管理人員從事故中緩過勁來。

就歷史而言,這次事故只不過是又在死亡記錄上添加一個人而已。對普通羣衆來說,也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點談資和點綴。

死者都是家裡地頂樑柱子,頂樑柱子倒了,家就塌了,原來的生活完全脫離軌道。從那一刻,預想中的幸福頃刻間化爲烏有,隨之而來的是眼淚和辛酸,苦難磨難艱難來了!

梅莊煤礦各種安全會議依舊按慣例召開,各級領導齊聚在會議室裡,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一個個西服挺直,領帶鮮豔,精神飽滿,談起安全工作和質量標準化來依然口若懸河,頭頭是道。

機器設備仍然二十四小時不停地隆隆運轉,黑色資源如往常一樣源源不斷地從井口吐出。

轉眼又上中班了,段裡規定半月翻班一次。現在實行段長負責制,礦上對段隊裡工人翻班沒有硬性規定,段長怎麼制定制度,工人就怎麼執行,他們是沒有什麼權利質疑的,即使質疑也無濟於事,也改變不了什麼。

好幾天沒有看到賈鈺欣了,任衛東上中班,她也上中班,只是任衛東半月翻班一次,賈鈺欣卻是一月一次。

按規定,他們兩個人都是中班,也都是下午兩點正式上班,可任衛東要提前吃過午飯,十二點就到段裡點名開班前會,然後兩點以前準時趕到採煤工作面接班,至少工作八小時才能下班,很多時候卻是不能正點下班的,拖後一兩個小時都不是什麼稀罕事,上井洗完澡吃過飯,已到凌晨兩三點是正常的。

賈鈺欣是地面工作,下午兩點以前到單位,正常工作即可,到了下班時間點,只要沒有特殊情況,一般是可以正常下班的。

雖說賈鈺欣在單身職工大院上班,任衛東也在這裡住宿。沒有經過雙方父母祝福的,兩個正在談戀愛的年輕人是不敢正大光明地見面的,只能像解放前的地下工作者那樣暗中往來。加之賈鈺欣作爲一個女孩,總有些矜持,不會大白天地來找任衛東。任衛東每天都是睡到九點多鐘,起牀刷牙,喝水,休息,看會書,很快就到吃飯時間,然後又去上班,如此日復一日。想去找賈鈺欣也沒有時間,即使有時間,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去賈鈺欣家找她。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句詞語用在任衛東身上在恰當不過。

這天,是這輪裡最後一箇中班,明天就要上早班,也可以見到賈鈺欣了,心裡美滋滋地這樣想着,任衛東和同事們說着笑着,走在通往礦裡的路上。

突然,眼前一亮,原來一個人進入了自己的視野,就是那個讓任衛東日思夜想的人——賈鈺欣,是她,就是她,正騎着那輛飛鴿牌自行車過來。

誰知那輛自行車卻視若無物地從任衛東身邊輕輕滑過,任衛東心底不由一笑,這個賈鈺欣看還真有意思,是沒有看到自己,還是怕是被同事看到而不好意思。姑娘啊,在這方面總是羞於示人的。

這個中班,任衛東做什麼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幾次都險些釀成大禍,被同事好一頓訓斥,才把心思從賈鈺欣身上收了回來,全身心地投入正常採煤工作。

第二天早班下班回到單身宿舍,去小飯鋪去買飯,一身花格子的賈鈺欣根本不看任衛東一眼,只是專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情。鑑於當時買飯菜的人多,任衛東不便問個究竟,只是在遞碗的一瞬間,賈鈺欣用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了句“下班後,你送我”便不再作聲。

總算到了中班下班時間,任衛東早早地離開宿舍,到了職工單身大院西邊的那棵大樹下,這裡是賈鈺欣回家必經之地。

來了。伴隨着鏈條與車輪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那個讓人思念的賈鈺欣騎着自行車款款而來。看到任衛東從大樹下走出,賈鈺欣從自行車上下來,任衛東隨手接過,推至大樹陰影裡,支好車架。

“衛東,我們分手吧。”不待任衛東說話,賈鈺欣幽幽地率先甩出冰涼涼的一句話。

“爲什麼?”任衛東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句讓人心寒的話語。

“沒有爲什麼,我們兩個不合適。”賈鈺欣看也不看任衛東一眼,把自行車支架打開,推至路上,一腳踩在自行車踏板上,另一隻腳飛速地繞過車後架踏在另一個踏板上,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夜色裡,只留下任衛東呆呆裡站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

接下來幾天裡,不明就裡的任衛東有些悶悶不樂,被他們宿舍樓上一位保潔員大姐發現,細心大姐通過側面打聽告訴任衛東,不是賈鈺欣不喜歡他,而是不知道她父親怎麼發現了女兒和任衛東的事情,被他當即拒絕。

她爹對賈鈺欣語重心長地道:“閨女啊,你一個堂堂大集體工人,他只是一個煤黑子,要什麼沒什麼,能有什麼出息。別傻了,咱可不能上他的憨當。好閨女,聽爹的,和他斷了,咱怎麼也得找個有頭有臉的,家在礦上的孩子。”

賈鈺欣是個聽話的好女孩,父親幾句話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兩人就像行駛在平行軌道的兩輛火車,從此再也沒有交集。

眼看到了小滿。這天起牀後,任衛東洗漱完畢,吃飯後喝點水,感覺有八九天沒去師傅家了,便信步朝範修正家走去,到了家門口,鐵將軍把門,師傅上早班,師孃應該瞅着兒子去幼兒園的功夫,上矸石山撿煤了。

有一段時間,很多煤礦工人每天下班回家時,手裡會提着一隻帆布兜,裡面裝的是兩三塊晶亮的煤,儘管裝的不多,積攢起來可頂一陣子。後來,這個不是秘密的秘密,突然被礦上發現了,保衛科的人在出入門口二十小時嚴格盤查,一開始是扣煤,後來扣煤加罰款,總算堵住了這個漏洞。

礦上這個漏洞堵住了,有些人家裡窟窿就露出來了。對於大部分在礦上沒有戶人口的礦工來說,家屬孩子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雖然方便些,卻又有很多不方便,燒火做飯需要的原料,僅靠自己那點取暖煤,對於一日三餐來說,無疑只是杯水車薪,除了花錢買煤,矸石山撿煤就是一個選項。

煤礦工人井下撿塊煤有什麼?不就是圖做飯方便嗎!

整天在煤堆裡滾,煤堆裡爬,眼角里有煤,耳朵根子後邊有煤,鼻子眼裡有煤,手指甲裡有煤,但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煤粉,不堪重用,更不能燒火做飯。一個活在煤世界裡的人,上井時帶一塊煤都不行,這不能不說是煤礦工人的一個悲哀。

男人們總是好面子,給自己留點臉皮。臉皮薄的人,矸石山撿煤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會幹,這事情當仁不讓地落到家屬女人身上,當然也不乏個別男人厚着臉皮加入其中。

像討飯的一樣,提着爛編制塑料袋,拿着三個齒鐵耙子,或者是自制鐵絲鉤子,或者是燒火用的火鉤,到矸石山去撿一些碎小煤塊。這裡撓撓,那裡扒扒,看到晶瑩發亮、手感不重的黑塊,眼睛一亮,趕緊撿起來,放入塑料袋內,圍着矸石山煤轉來轉去,半天拾上半袋子一袋子,回到家滿臉黑黑的。這是一件辛苦而危險的事情,矸石山陡坡上,人連站也站不住,上面翻斗車磕下的矸石不斷嘩嘩地向下飛滾,一不小心就會被砸得頭破血流!

每當和任衛東說這些時,師傅範修正眼裡總是噙着淚花,滿含深情:“咱們就是命苦。拼死拼活地幹,出那麼出多煤,可自己用煤卻是這麼難,你嫂子和咱一樣,也是煤黑子啊。只不過一個井上,一個井下。這麼好的女人,給生了一對可愛兒女,咱絕不能虧待他們,要讓他們吃好飯,穿好衣。衛東啊,等你有了老婆孩子,就能深刻領會這些話的意思了。不能一直這樣下去,要早日改變這樣的生活。”

任衛東心道:是啊,只是我們這些人才這樣,誰見過哪個礦長、區長的妻子撿煤啊?嘴裡卻迴應道:“師傅說的對,是人就要設法改變自己。”

一路想着,走着走着,任衛東來到矸石山下。

矸石山其實不是山,在煤炭開採過程中,井下排至地面堆放的煤矸石越堆積越多,遠遠望去看着像山一樣。

它沒有山的雄渾與肅穆,只是光禿禿黑漆漆的碎矸石堆起的一座大丘,沒有鬱鬱蔥蔥,聽不到鳥語花香,看不見林蔭小道,反而平添幾分荒涼,上面沒有土壤,沒有植被,偶爾會冒出一縷黑白煙,那是煤矸石在自燃,燃盡的煤矸石會由黑色變成紅色,傳出的是刺鼻硫磺味,這些絕不會讓人陶醉其中。

梅莊煤礦矸石山位於礦區西側,梅城河南岸,呈東西向,東西兩端地勢較高,中間部分地勢相對較低,從東向南依次分佈着三個矸石堆放區域。風一刮煤灰四起,山上煤矸石不時會自燃,百米外就能聞到硫磺味,周圍老百姓怨氣不斷。

任衛東邊走邊看邊想,煤礦工人托起太陽,開採光明,爲國家生產建設奉獻大量煤炭資源,產生的效益不能很好地惠及工人老婆孩子和周圍百姓,卻成爲“黑髒亂差”一大源頭。這些應該改變也必須改變,即使不能完全消除的話。

想到這裡,任衛東心裡噗嗤一笑:你是老幾啊,還當是上高中的學生啊,那個時候不知天高地厚,指點江山,憂國憂民。現在只是一個小工人,什麼也決定不了。胡思亂想這些東西,真是太不自量力。

走到矸石山下,遠遠看到師傅那輛自行車,不遠處一個人穿着井下工作服,下襬系在腰間,頭戴一頂泛黃舊軍帽,脖子裡纏着一塊舊毛巾,正吃力地槓着一個袋子,艱難地走下山來,看個頭像是張秋文。

任衛東趕走兩步迎上去,仔細一看就是師孃,臉上黑一道白一道,趕緊喊道:“師孃,給我。”

“衛東,你怎麼來了?”張秋文不解地問道。

“到你家門口,家裡沒人,感覺您來這裡了。”任衛東從張秋文肩上接過袋子,來到自行車旁,放在座後架上,用繩子緊緊的捆了兩道,推着自行車和她一起回家。

送師孃到家,謝絕挽留,任衛東回到宿舍囫圇囫圇吃了些東西,趕到段裡準備上中班。

開完班前會,來到福利室門口,任衛東看到一個穿橘黃色衣服安監員揹着帆布包向鍋爐房走去,一個脖子上搭着毛巾,穿井下工作服的人,從食堂門口出來跟了上去,眼看四周沒人,從懷裡掏出報紙裹着的東西,兩人稍一推攘,報紙塞進帆布包裡,脖子搭毛巾的人笑着離開。

換上衣服,來到班中餐發放點,任衛東掏出班中餐票領班中餐,今天的班中餐是兩個千層餅,一袋義烏榨菜。

爲了補充井下工人能量,礦上每班都發一份班中餐。採煤掘進工人有,運搬通防機電輔助工人也有,只不過是輔助工人的檔次稍微低一點而已。

班中餐花樣不是固定不變的。週一是千層餅,榨菜或香腸。週二花捲,火腿腸。週三白饅頭,雞翅或雞腿。週四雜糧饅頭,雞蛋或雞蛋餅。週五蔥油餅,鹹雞蛋。週六肉餡餅或,雞蛋。週日芝麻餅,鹹鴨蛋。如此來回輪換,每天一個樣,基本不重複。

對於井下吃飯,下過井的人都知道,平常的食物在地面上吃多了,沒覺得什麼,可一旦到井下就有一種特殊味道,吃起來香得不得了,比吃大肉大魚都香得很,飯量大的一口氣能吃上六七個菜包子,四五個饅頭,三四個燒餅,即便是飯量小的也比地面上吃得多。

即便如此,仍有人挑三揀四地說班中餐不好吃。等放炮或運輸機出故障,閒着沒事的時候,人們用毛巾夾着班中餐一角就吃開了,爲什麼不用手捏呢?因爲手黑黑的,滿是煤粉煤末,用手捏的話,那就可真是就着煤粉吃飯了。乾乾地吃着,感覺有些噎,難以下嚥,就擰開水壺,揚起脖子,嘴對着水壺,喝口水往下衝衝。感覺食物不對口吃不下,就隨手丟在巷道里,成了井下老鼠美味。

一提到老鼠,大家最先也最早想到的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這個詞語,還有對人類造成的各種危害。老鼠生存能力很強,完美的夜視能力,引導着它們沿着一條條通道進入井下,巷道縫隙裡,材料堆,泥石堆,軌道下等等都是它們的棲息地,餓了就吃泥土煤粉,或者是人們剩下或丟棄的一些食物,班中餐自然也是選項之一,渴了喝一些從煤層岩層中滲漏出的水,井下水是不會缺的。

老鼠有很強地感知力,遠遠超出人類。它們對危害氣體、突發水害、坍塌等危險預兆感知能力,並能迅速地逃避。人卻反應特別遲鈍,每當大難來臨,卻想三想四,顧忌這顧忌那,往往會貽誤最佳逃生時間。老鼠活動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一旦老鼠集體逃跑或者四處逃竄,發出叫聲時,往往是危險徵兆,人們及時發覺就能快速躲避危險或進行預防和預測;被困井下,老鼠總能找到更好的出口,甚至極端情形下,鼠肉也可以成爲維持生命的食物。

有些年齡大的工人叫老鼠爲窯神——煤窯之神。他們說,我們和老鼠是同行,我們是打洞的,老鼠也是打洞的,絕不能傷害它們。

閒着無事的時候,有人會主動把自己吃剩下或不對自己口味的食物扔過去,餵食它們。日久天長,老鼠形成記憶慣性,交接班的時候就跑出來,這個害羞些,躲躲藏藏;那個警惕性強,與人們保持一定距離;有的大大咧咧,乾脆跑到你腳下,眼睛提溜溜地一轉一個圈,一轉一個圈,然後目不轉睛地盯着你手中的食物。意思是,看我餓得只剩皮包骨頭,發發善心,可憐可憐吧,把你手裡的那點食物賞給我。果不其然,個別人把食物扔過去,不是一塊饅頭,就是一小半燒餅,還有慈心的人把雞肉撕成一根一絲的,或者掰一小塊火腿腸什麼的扔過去,讓它們解解饞。

老工人看到這些非常生氣,憤憤地罵道,你們這些該殺的,就是好東西吃多了,他孃的牙根子黃了,餓的輕!餓他三天,看他還有沒有胃口。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解放前,去哪裡找這些東西吃啊?糧食沒有,飯也沒有,國民黨兵痞、還鄉團、土匪卻到處都有,搶這家雞,劫那家羊,攆那家豬,看到糧食槓着就跑,哪裡還有飯吃啊?哼,現在的年輕人!餵食老鼠的人卻把老工人的話當作耳旁風,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

各位不要以爲井下可以隨時吃飯,不是的,那裡忙得熱火朝天,你是不能吃飯的,否則班長會把你罵得狗血噴頭,即使不罵你,大家都在那裡忙碌,你會自覺地不吃的。井下絕大多數工作不是個體單幹,也不是單打獨鬥,一個人是不能完成的,而是依靠集體的力量來完成的。

工人們最喜歡的歌曲——《團結就是力量》,不是憑哪一個作曲作詞家在家裡閉門造車完成的,而是他們深入工作現場,親眼目睹工人勞動環境,汲取團體協作的靈感寫就的。

下井帶着班中餐,什麼時候吃卻不一定,因此不餓也要吃下,有的下井坐人行車的時候就放進肚子裡,有的利用等炮機會吃下,有的忙了一班,也沒有機會吃,只得上井途中不顧涼熱地吃下,也有的拿回井上。

渴了,工人就擰開水壺蓋,不管熱涼,反正灌的水是熱的,涼了也是涼白開。煤礦工人得胃病的比較多,也就不足爲奇。

老工人閒談中,任衛東知道,前幾年,各個採煤掘進隊都有專門配備的送水送飯工。到人們吃飯時間點,送飯工就會挑着一個挑子,一頭是一個大大的籃子,裡面是燒餅饅頭大包子,或者是油條,另一頭是一個大桶,裡面是稀飯或開水。儘管數量有限,卻餓不着,也能吃上喝上熱的,不至於葬胃。

平日裡飯食簡單,每到正月十五、端午節、中秋節等重要節日,那就檔次提高了。過節了嘛,領導自然不會忘記辛辛苦苦的井下弟兄們,肉包子、水餃、牛肉、炸耦合,或幾個小菜也是有的,稀的就是雞蛋湯,上面蓋一層黃黃的雞蛋穗兒。

後來,有人認爲這樣做意義不大,還因爲飯菜質量、種類惹得議論紛紛,不如在地面發放班中餐,誰想吃什麼自己領什麼,也不會抱怨不合自己口胃。井口弄個開水爐,每人配發一個軍用水壺,讓他們自帶。自此,那個產生不了什麼效益的送水送飯工,就這樣永遠地消失在煤礦歷史長河中。

任衛東和班長闞尚旺坐着人行車來到運輸大巷,再坐一段人行車,還要走一段路才能到達工作地點。

一上車,任衛東在有節奏地“咣噹”“咣噹”聲中開始迷糊。

不知過了多久,猛覺得人形車“咯噔咯噔”劇烈地顛簸,就聽得有人驚慌失措地叫道:“停車!停車!掉道了!掉道了!”

這時,司機也發覺不對勁,人形車在一片礦燈搖晃中停下來。

有人叫罵着下了車:“他孃的,開的什麼狗屁車,燈搖了半天才停。”

“準他孃的睡着了,晚上不睡覺,下生去了!”

還沒到地方,就要向前去,罵人總不是辦法。一個年齡四十四五歲的工人甕聲甕氣地道:“罵人頂什麼用。來,搭把手擡人行車。千萬注意架空線,不要電着自己。”

任衛東和大家一起,喊着“一二三”號子,一節一節地把人行車擡上道,衆人復又上車,繼續向前行駛。

從人行車下來,轉入一個繞道,再通過一段岩石集中巷,走進入一個石門,任衛東聽到一陣“嘩啦”“嘩啦”節奏聲,響聲處燈光一閃一閃的,走進一看是溜子工段一位工人正在用手拉葫蘆倒運一大捆廢舊皮帶。

看到他們走過來,那人一邊拉着倒鏈,一邊道:“這麼快啊,來接班了。”

闞尚旺接口道:“忙着呢。就到有軌道的地方了,任務也完成了。”

二人說着話,任衛東看到倒鏈的一端拴在捆綁皮帶的鐵絲上,手拉葫蘆鉤在40T馬鐙上,馬鐙用螺絲緊固在巷道一幫的錨杆頭上,倒鏈拉緊後與巷道巖幫成30°左右夾角。

就在那人一下一下地拽拉倒鏈時,幫上錨杆慢慢地開始變細,任衛東感覺不好,大吼一聲:“快停!錨杆要斷了。”

那人卻不以爲然,繼續拽着拉鍊,嘴裡迴應道:“放心吧,沒事的。”

話音未落,只見手拉葫蘆從幫上掉落,那人趕緊躲避,幸好手拉葫蘆沒有砸在腳上,只是小鏈回彈到大腿上,那人呲牙咧嘴地撫摸大腿,揉了好一會,任衛東他們趕緊上前扶着他,那人活動幾下身子,感覺沒事,笑道:“大意了。大意了。”

眼看人沒受傷,任衛東和闞尚旺也就放心。

任衛東笑着囑咐:“以後不能這樣幹,要有個人給你看着點,長長眼,也不會這樣。”

說着話,溜子工段接班的人也來到。

闞尚旺、任衛東二人繼續向裡走,進入工作面下平巷。

剛進入下平巷運輸機頭以裡,一陣吵鬧聲傳來,高一陣低一陣的。

二人臉色一變,意識到有人打架,便急速奔過去。

只聽有人勸阻道:“都別衝動!有話好說。”

交班驗收員寧尚銀一邊擦着嘴角上的血,一邊大聲道:“按礦上和段裡規定,浮煤清理不乾淨就是不能回料……”

儘管被拉着,上一班班長展玔流還是擡起左腳,踢向寧尚銀,並道:“哪個驗收員像你這樣屌毛碎啊,拿雞毛當令箭,哪個班不是這樣,再多管還揍你!”

副段長勾玉才急匆匆地從上面下來,勸解道:“自家兄弟,沒必要爲這樣的事打架。井下打架不是鬧着玩的,段裡礦上知道可不好。”

這兩人根本不聽勾玉才蒼白無力的勸說,展玔流仍追着寧尚銀打,拳腳相加,寧尚銀也不示弱地回擊,打得熱火朝天,連鐵掀鐵鎬都用上了。

勾玉才勸不住,闞尚旺是接班班長,況且以前也和寧尚銀有矛盾,只是嘴裡勸,卻不上前拉開。很多工人想勸,只是人微言輕,沒有威力。

“幹什麼!給我住手。辛辛苦苦地好不容易把煤挖出來,不能就這樣地扔老空裡啊,誰這樣做誰就是犯罪!上一班的人,把你們班長拉走,下一班的把寧驗收拉走,誰再打,我就告礦上,看段裡怎麼辦。”場面就要失控,任衛東撓了撓頭髮,擼起袖子,大吼一聲。

這聲吼可不簡單,暗含獅子般強大吼勢,頓時將展玔流,寧尚銀,還有勾玉纔給鎮住了。

這三人,在段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鬧得礦上知道了,肯定輕者通報挨處分,重者撤職查辦,好不容易混個位置被拿下,多丟臉面!絕對是不划算的,趕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也把在場人員鎮住了。任衛東,你這小子可以啊,敢想這個招數,這是要胳膊肘子往外拐啊,夠恨的!

勾玉才吆喝着當班的人,生拉硬拽地拖走展玔流,他不再強詞奪理。

寧尚銀被接班的幾個人安慰着,借坡下驢,順勢不吵了。

衆人陸續散開,大家各幹各的去了。

闞尚旺安排任衛東,領着人清理乾淨浮煤,把剩下的支柱回完,按正常程序繼續下一步工作。

上井後,正在洗澡的任衛東被段裡的團支部書記兼材料員王振林找到,說是段長黎玉振讓他去辦公室一趟。

任衛東來到掛着“段長室”牌子的辦公室門口用手敲門,裡邊傳來“進”的聲音。

推開門,黎玉振坐在辦公桌後邊未動,指着身邊一把椅子,示意任衛東坐下,扔出一支香菸甩到任衛東跟前,任衛東立即起身拾起,雙手遞到黎玉振面前,道:“謝謝段長。不好意思。我不抽菸。”

黎玉振又讓王振林端來一杯茶,等他退出去後,道:“小任,表現不錯,關鍵時候腦子靈,有招數,衝得上,是可造之才,好好努力。不過,這事千萬不要講出去,段裡影響不好。”

“請放心,我知道輕重,不會隨便做有損段裡形象的事情。段長,我提個建議。”任衛東起身迴應道。

“你說,你說。”

“我說的可能不對。記錄員做記錄單時,現場有些工作量沒有記錄。

比如向井下擡一桶油,帶一捆鐵絲,運一個40T溜子快軸,回收幫上錨杆等等,這些工作量都沒有記錄,只是值班跟班硬性地安排,安排工作的嘴上硬氣,其實就像求人幹活似的,乾的人爲了照顧領導面子不得不幹,心裡卻是極不情願,更別提積極地去做。

這些輔助活,能不能根據工作量大小,給它來個有量可計,計入分裡,讓大家知道活不是白乾的。

現在的形勢您也知道,人們是不想白白地出力的,再說工人來這裡就是出力掙錢的。”任衛東說完,看了黎玉振一眼。

黎玉振略一沉思,道:“說得有道理,我會認真考慮的,以後有什麼想法,可以找我,我是樂意聽取意見的。”

黎玉振講完後,任衛東免不了表態,又說了些一定不辜負段長培養,好好工作的話語,離開段裡。

第二天上井,任衛東走進段裡,看到學習室牆上公告欄裡貼着幾張新紙。上前一看,原來是處理決定,大意是:

一,展玔流作爲班長,是班組安全生產質量主要責任者,理應遵守各項規章制度,卻置規章制度於不顧帶頭違反,實屬不該,爲防止類似事情再次發生,撤銷其班長職務,調離現班組,並當月扣除總分五十分。

二,寧尚銀作爲驗收員,是段裡委託的班組安全生產質量監督者,不懼威脅,堅持原則,值得大家學習。經段裡研究,號召全體職工向寧尚銀學習,積極做好自己範圍內的各項工作,當月獎勵五十分。

三,勾玉才作爲管理人員,現場處置不當,規章制度落實不到位,對打架事件負有一定責任,責其寫出書面檢討。

四,堅決杜絕井下打架罵人現象。凡是井上打架的,每人次罰三十分,井下的,扣罰六十分,停止工作三天寫出書面檢討,並視爲休班。

旁邊還有一份管理規定,主要有幾條:

一,班長是班組浮煤管理第一責任者,被礦通報批評一次,扣除月度總分百分之十。

二,驗收員是段裡委託的浮煤管理監督人,對班組浮煤管理工作負有第一監督責任,被礦通報批評一次,扣除月度總分百分之十。

三,現場人員是施工範圍浮煤管理責任人,對浮煤管理負有主要責任,被礦通報批評一次,扣除月度總分百分之十。

四,實行“三不”原則。一是浮煤清理不乾淨不揭溜子;二是浮煤清理不乾淨不回柱,必須經過班組長或驗收員二者之一驗收,方可回柱;三是浮煤清理不乾淨兩巷不回撤,必須經過班組長或驗收員二者之一驗收,方可回撤後部支架。

這時也有人進來,看完這些罵罵咧咧地道:“看看,他孃的,發條上緊了!”

任衛東沒說什麼,看完離開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