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沉默了片刻,說道:“有時間去瞧瞧你乾爹,替我捎句話給他,本王不計較從前的事,但今後若不想成爲我的敵人以及不想自己最孝順的乾兒子難做傷心,就不要和高拱攪在一起。”
李準大驚失色,震駭的瞧着陳燁:“主子是、是說,奴才的乾爹也、也和高、高拱?”
陳燁轉身瞧着李準,眼中閃動着相知之情,拍拍李準的肩頭:“和馮保一樣,機會我給他了。何去何從,他自己掂量吧。”
李準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嘴脣哆嗦了片刻,猛地臉色一變,低沉沙啞的說道:“奴才懂了。奴才會將主子的話一字不差捎給奴才的乾爹。若奴才的乾爹依、依舊不能警醒,主子,能不能讓奴才送他老人家上路。”陳燁深深的瞧着李準,輕輕點點頭。
李準露出開心的笑意,輕吁了一口氣,突然低聲問道:“主子,奴才有句話想問主子,懇請主子能實言相告。”
陳燁莞爾一笑:“你們這種人的心思說複雜還真是複雜得很,可要是說簡單其實也簡單,我知曉你想問什麼。”
李準懷疑的瞧着陳燁,陳燁笑道:“我怎麼突然感覺腳又有些癢。”
李準驚得急忙後退一步:“奴才相信主子猜到了,奴才誠心恭聽主子答案。”
陳燁淡淡一笑,看着李準,沉聲問道:“李準,你信我嗎?”李準毫不猶豫乾脆的點點頭。
陳燁笑着轉身走回殿內。李準愕然瞧着陳燁背影,片刻眼前一亮,撲通,跪倒在地,激動的說道:“奴才謝主子。”
陳燁端起酒杯,瞧着杯中清澈甘洌的酒水,輕輕搖晃着,微笑道:“機會我都給了,會怎麼樣,就看他們自己了。”仰脖一飲而盡。
“李準,擺駕回寢宮。”陳燁嘿嘿笑道。
小翠三女聞言驚得都站起身來,美眸互相碰了一下,又急忙閃開,雪白凝脂的玉手都微微顫抖相互糾結着,絕美的小臉豔如胭脂,紅到了極致。
“奴才遵旨。”李準滿臉堆笑,大聲說道,快步來到小翠面前,躬身,輕聲道:“王妃娘娘,奴才服侍您回宮休息吧。”
小翠嬌軀一顫,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貝齒輕搖着朱脣,美眸內的羞慌之色越發濃了,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求助的瞧向香巧和麗娘。香巧和麗娘更是嬌軀不住的顫抖,壓根就不敢擡頭,瞧向小翠。
正廳內一直躬身肅立,李準精挑細選出服侍小翠和香巧、麗孃的宮女聽事們都急忙過來,攙扶小翠三女。
陳燁得意地笑道:“愛妃們想必有話要說,本王就先回寢宮恭候了。”滿臉得意笑意的邁步走向殿門,突然瞧見一名聽事急匆匆的沿着大坪上的青石板道急匆匆飛奔過來。
陳燁一愣,在殿門前停住腳步,微皺眉頭,又好氣又好笑的瞪着快步上了臺階的聽事,這他孃的又是誰?這麼大煞風景!
聽事翻身跪倒:“啓奏王爺,內閣閣臣袁煒求見。”
陳燁一愣,袁煒?他怎麼來了?擡頭,微眯着眼瞧了一眼西天中掛的日頭,看時辰最多也就是申時中,沒到散班回家的時辰,袁煒這時來見我,難道是有什麼緊急的事?
陳燁沉吟了片刻,沉聲道:“李準,先服侍娘娘們回寢宮歇着。”
“是。王妃娘娘,兩位娘娘,隨奴才回寢宮歇着吧。”李準滿臉堆笑道。
小翠三女都不約而同輕舒了口氣,緊張到極致的心情鬆了一下,這時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仿若鹿撞一般狂跳不停,俏臉緋紅,輕輕點點頭。
宮女們上前攙扶,聽事引道恭謹的跟隨在李準身後走出了殿門,經過陳燁身旁時,小翠三女都下意識的飛快的瞟了一眼陳燁,美目甫一與陳燁那雙壞壞帶着笑意的雙眸相碰,都驚得嬌軀一顫,急忙低垂下頭,仿若逃命一般依次出了殿門。
李準尖着嗓子嚷道:“都撤了吧,主子說了,若是還沒盡興,可將酒菜拿回各自的屋裡繼續說笑吃酒。”
“奴才(奴婢)謝主子。”管事、長隨、奉御們聞聲都急忙跪伏在地,臉上都露出興奮之色。
在大坪上吃酒,雖是王爺的恩賞,可終究不敢盡興,聽聞到李準的話,興奮的心花怒放,紛紛站起身,招呼聽事宮女們趕緊將酒菜裝進食盒,收拾下桌椅板凳,滿臉喜色的準備回自己的屋內放開性子好好笑鬧一番。
四名聽事躬身飛快的進了殿內,也開始收拾廳內的酒菜。陳燁臉上浮動着淡淡興奮開心的笑意,緩緩收回瞧着小翠三女離去的目光,望向大坪對面的修身殿。
聽事引着頭戴六樑冠,緋紅官服,胸前同樣雲鳳四色花錦補子,腰束白玉帶,步履移動間露出紅底黑麪官靴的袁煒從修身殿走出。
陳燁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臉上浮動的興奮笑意消失了,揹負着手,平靜的望着沿着青石板道走來的袁煒,沉吟了一下,邁步出了殿門。
袁煒邊走,邊用絲巾捂着嘴不斷的輕聲咳嗽着,目光掃視着大坪上興奮忙亂收拾的景象,眼中微微一愣,隨即恍然,有些晦澀的雙眸升騰起異樣之色,隱隱透出堅定之色。見此景象,景王果然今非昔比,馭下如此寬厚,老夫無慮了。
袁煒擡眼望向克己殿,愣了一下,使勁眨了下眼,緊接着眯着眼,驚喜有些不敢相信的瞧着已站在殿前臺階上微笑相迎的陳燁,急忙將絲巾揣進袖內,激動的說道:“小公公,咱們緊走幾步,不可讓殿下久等。”
小聽事回頭,有些擔心的瞧着白中透青的臉上浮起病態紅暈的袁煒。袁煒微笑道:“不妨事,老夫跟得上。”
“是。”小聽事加快了腳步,袁煒緊跟了上去。
聽事引着袁煒來到臺階前,還沒等聽事躬身回奏,袁煒一撩緋紅官服下襬,翻身跪倒,喘着粗氣道:“臣袁煒叩見景王殿下。”
陳燁一愣,急忙快步下了臺階,攙扶起袁煒,笑道:“袁閣老,你這是做什麼,小王怎敢受你如此大禮。”袁煒咧嘴一笑,突然輕咳起來。
陳燁臉色微變,打量着袁煒清白泛紅的臉色和額頭上密集如雨點般的汗珠,有些吃驚道:“袁閣老,你的身子。”
袁煒微喘着粗氣,笑着剛要張嘴,突然嗓子眼劇烈的刺癢,急忙掏出絲巾捂住嘴,劇烈的咳嗽起來。
陳燁聽着雖然劇烈但嘶啞無力的咳聲,臉色陰沉下來,伸手探向袁煒的手腕。
袁煒急忙後退了一步,漲紅着臉苦笑着搖搖頭,眼神瞟了一眼絲巾上噴濺的血漬,使勁一攥,塞回官袖內,躬身低沉的說道:“臣不敢勞殿下費心了,臣的病,臣已心裡清楚的很了。”
陳燁靜靜的瞧着臉色漲紅的袁煒,輕嘆了口氣:“這麼說你都知曉了。”袁煒苦笑着點點頭。
陳燁笑了一下:“袁閣老,請。”
“不敢,殿下先請。”陳燁不再客套,邁步上了臺階,進入殿內。
克己殿正廳內,陳燁、袁煒賓主落座。一名聽事端着茶盤進來,將茶盞放在陳燁面前的香楠木方桌上,躬身施禮,又端着茶盤來到袁煒身旁的楠木茶几旁,將茶盞放下,躬身道:“袁閣老,請用茶。”袁煒忙笑着點點頭。
陳燁笑着端起茶盞示意,揭開蓋碗,輕呷了一口,放下,沉聲道:“都下去吧。”
“是。”廳內幾名躬身肅立的聽事都退了出去。
陳燁沉吟了一下,望向袁煒:“袁閣老,小王性子直,若有話說的不妥,請閣老不要見怪。”
袁煒躬身道:“臣不敢,殿下但說無妨,臣恭聽教誨。”
陳燁沉聲道:“袁閣老想必知曉,本王略通醫術。”
袁煒苦笑道:“殿下謙虛了。殿下回京時,臣曾在萬壽宮謹身精舍,親眼拜睹殿下診治皇上所施展的精深玄妙醫道。太醫院院使徐偉提及殿下的醫道,讚不絕口,說殿下的醫道已臻至出神入化的境界,稱得上神醫二字。”
陳燁笑了一下,道:“俆院使謬讚了。袁閣老所患之病相信閣老已請名醫診治過,剛纔袁閣老所言,閣老想必已知道自己所患之病是惡疾,病竈在肺。”袁煒傷感的點點頭。
陳燁道:“本王不敢妄自尊大,閣老所患惡疾,本王沒把握治癒,本王有個方子,雖然不敢說能醫好,但至少能減輕閣老的痛苦,甚至能延緩惡疾的發作。”
袁煒沉吟了片刻,躬身低沉道:“多謝殿下美意,但不必了。”
陳燁有些吃驚的瞧着袁煒:“閣老,這是爲什麼?”袁煒苦笑道:“殿下剛纔雖說得委婉,但臣聽得出來,臣的病已至膏肓,非人力所能救。”
“但有一線希望,袁閣老也不應……”
袁煒躬身道:“殿下,既然人力窮盡,臣不想再與天爭。臣今年五十有五,年過半百,也算不上早亡,就算服用殿下所賜藥方,也不過苟延殘喘幾年而已,也許到那時,臣的境遇還不如今日。”
“閣老悲觀了,雖然閣老您身患……”陳燁勸解的話剛說了一半,袁煒突然翻身跪倒,驚得陳燁蹭的站起身來:“袁閣老你這是何意?快快請起。”
“殿下不必過來,臣懇求殿下能聽完臣的肺腑之言。”袁煒跪伏,大聲說道。
陳燁停住腳步,眼神微眯,靜靜地瞧着跪伏的袁煒,沉吟了片刻,慢慢坐下:“袁閣老請說,本王洗耳恭聽就是。”
袁煒如釋重負的輕吁了一口氣,眼中閃過欣慰之色,使勁運了運氣,強壓下嗓子眼難忍的刺癢,沙啞道:“殿下神醫,僅觀臣之面色、咳聲,就已知曉了臣身患惡疾。臣不敢隱瞞,俆院使對臣說,臣這條命恐怕熬不過明年春天了。”
陳燁微微一愣,袁煒有疾,明史是有記載,可他是病死於嘉靖四十四年,照理推斷他應該還有三年活頭,怎麼可能僅剩一年的壽命?
陳燁站起身,走了過去,蹲身,強行將袁煒雙腕抓起,按在雙手寸關尺。
袁煒苦笑看着閉目診脈的陳燁:“殿下不相信臣所言?”
陳燁閉目道:“本王只是親自驗證一下。袁閣老有話請接着說,不會影響本王診脈的。”
袁煒目光閃爍,嘴角輕微抽搐了片刻,臉上露出豁出去的神色,剛要張嘴。殿門前傳來聽事恭謹的聲音:“啓奏王爺,您的侍講師父國子監司業張居正在府外求見。”袁煒臉色一變,望向陳燁,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
陳燁依舊閉目診脈,臉色平靜,似乎剛纔聽事的回奏自己並沒聽到。
聽事等了片刻,沒有聽到回話,悄悄擡起頭,瞟向靜謐無聲的殿內,猶豫了一下,慢慢探頭瞧向裡面。
袁煒低聲道:“殿下,您的侍講師父……”
陳燁依舊閉着眼,但嘴角慢慢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淡淡道:“讓張師父等等,應該不會怪罪本王的。袁閣老,你接着說,不會干擾到本王診脈的。”
袁煒張了張嘴,臉上露出苦澀無奈的笑意,無聲的嘆了口氣,閉上了嘴。
正廳內一片靜寂,足有盞茶時間過去,陳燁才鬆開診脈的手,慢慢睜開眼,看着無聲的袁煒,笑了一下:“請張師父進來。”
跪的兩腿發麻,正要再次探頭向殿內偷瞧的聽事,聞聲驚得身子一顫,慌忙道:“奴才遵旨。”慌不迭的站起身,飛奔下臺階,兩腳如同踩着棉花一般,飛奔向修身殿。
“殿下,張師父來了,一定是來爲殿下授課的,臣、臣在此,似乎,臣請告退。”袁煒臉色陰晴不定,又沉默了片刻,突然站起身,躬身說道。
陳燁笑了一下,問道:“袁閣老信不過本王?”
袁煒驚得擡起頭,急忙道:“殿下何出此言?臣萬萬不敢有此心思,實在是殿下有事,臣、臣等殿下閒暇時,再來求見。”
陳燁眉梢微擡,微睨向殿門,聽事引着頭戴嵌玉烏紗,身穿小雜花緋服,胸前雲雁補子,腰束素金帶子的張居正已站在了殿門前。
陳燁瞧着張居正如錦緞一般濃黑過腹的長鬚,嘴角微微綻起玩味的笑意,要是有大鬍子比賽,張居正一定會拿冠軍的。
張居正眼眸轉動,兩道深邃亮的驚人的目光柔含着憤怒望向陳燁。
陳燁飛快的收回目光,微笑道:“袁閣老行色匆匆,難道就不想問問本王剛纔的脈診的如何?”
碩身長立,面帶怒色的張居正聞言微微一愣,愕然的瞧向袁煒。
袁煒微露苦笑,躬身道:“殿下勿怪,臣既已知病症,問與不問又有何分別,問了,不過徒增煩惱而已。臣告退。”
袁煒轉身,瞧向站在殿外的張居正,眼神閃爍了一下,勉強拱手笑了笑。張居正急忙正容躬身還禮。
陳燁瞧着已走到殿門的袁煒,沉聲道:“袁閣老,你欲言又止,行色匆匆,可是因爲張師傅的到來?”
袁煒的身子一顫,臉露難看尷尬之色,飛快的瞧了一眼張居正,張居正白淨的臉上也露出一抹不自然。袁煒急忙轉身,躬身施禮道:“殿下,您,臣絕、絕不是,您誤會了,臣是因爲不敢耽誤張師父授業,因此才、才……”
陳燁邁步走了過來,揹負着手,瞧着身材頎長,彷彿比自己還要高出一些,白淨的臉上隱隱露出沉靜不怒自威之色的張居正,眼中閃過讚賞之色。名垂史冊,堪與商鞅、武侯相媲美的一代權相果然好賣相。
張居正同樣望着陳燁,因陳燁剛纔之話又升起怒意的雙目又是微微一愣,敏銳的察覺到了陳燁眼中閃過的欣賞。
張居正那顆自詡泰山崩於前都不會有絲毫顫抖的心輕輕顫動了一下,清晰地感覺到了陳燁眼中的欣賞從肺腑而生。這、這就是那個暴戾好色貪財的景王?
陳燁瞧着神情有些微恍惚的張居正,心裡得意的一笑,故弄玄虛,竟然弄暈了中國歷史上最傑出的政治家、改革家、一代權相,實在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嘿嘿嘿。
陳燁的嘴角又慢慢綻起那抹玩味的笑意。張居正的雙眸瞬間一清,那兩道深邃亮的驚人的目光迸射而出,緊緊盯着陳燁嘴角綻起的玩味笑意,眼中露出警惕之色。
陳燁微微一笑,目光瞧向袁煒,微微道:“袁閣老,不必如此,有什麼話但說無妨,本王用性命擔保,張叔大絕不是通風報信首鼠兩端的卑鄙小人。”
張居正和袁煒同時愣住了,袁煒驚疑不解甚至有些慌亂的瞧着陳燁。而張居正心裡則有一種怒也不是不怒更不是的啼笑皆非的感覺。
陳燁這話連誇帶罵夾槍帶棒,兩人都想不到也猜不透陳燁爲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陳燁又瞧向張居正,微笑道:“以前的事本王想不起來了,在本王記憶中,咱們這是第二次見面,第一次嘛,嘿嘿,好像有些不太愉快。這一次嘛,強多了。”
張居正微微輕吁了一口胸腔內有些壓抑的濁氣,心裡暗道,在張某看來,這一次還不如上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