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六科廊內憤怒咆哮痛哭聲震得樑土直掉,大有將殿頂掀了之勢。
六科廊內,一名給事中,滿臉悲憤,聲淚俱下喊道:“諸位同仁們,國政如此倒行逆施,大明的江山社稷危已了,內閣那些食君之祿的國之重臣們,爲什麼不說話?他們都在幹什麼?聖人云,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爲了我大明,爲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我等不能再沉默了不怕死的,隨我去內閣,問問那些尸位內閣、貪生怕死、不思忠君報國的閣臣們,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他們還要不要?”
“不錯國家養士多年,今日正是我等報效之時爲匡扶社稷,爲子孫後代計,各位大人,走啊!”
“走萬世瞻仰,在此一舉不怕死的,都隨我去內閣!”
轟整個六科廊瞬間炸了廟,不僅如此,禁宮外都察院大理寺、六部也亂了,御史言官們都滿臉悲憤衝向了西苑禁宮。
西苑禁宮門前,錦衣衛和聽事們驚得臉都白了,瞧着黑壓壓跪在宮門前的言官清流們,一名錦衣衛低聲對一名驚得沒了人色的聽事道:“還傻站着幹什麼,還不趕快進宮傳報。”小聽事醒過神來,慌不迭的連滾帶爬飛奔進了宮門。
宮門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數十名錦衣衛飛奔而出,分列站好,手握繡春刀,目露殺機惡狠狠的瞪着跪在宮門前,手捧着奏本,無聲流淚,滿臉悲憤的官員們。
禁宮內給事中們憤怒哭喊着衝向內閣,徐階等閣臣全都驚得從值房內走出,瞧着羣情激憤、淚流滿面,仿若一羣老子娘集體被人害死的給事中們。
徐階蒼白的臉輕微的抽搐着,驚懼的眼眸深處隱隱藏着一絲驚喜,雙手抱拳,剛要說話。
院外傳來尖厲的公鴨嗓:“混賬,都閃開,誤了咱家傳旨,你們吃罪得起嗎?”
簇擁進院內的六科廊言官們一陣騷動,分開一道縫隙,萬壽宮傳旨少監費力的從縫隙內擠了進來,揚聲道:“主子萬歲爺有旨,徐階等閣臣聽旨。”
徐階等人愣住了,一日三旨?木了片刻,纔回過神來,正衣冠,翻身跪倒,忐忑不安的齊聲道:“臣等恭聽聖諭。”呼呼啦啦,六科廊的言官們也紛紛後退着,慌亂了片刻,這才全都跪伏在地。
傳旨少監瞟到不遠處地上幾隻被擠掉的官靴,鄙夷的咧嘴一笑,臉色一冷,打開聖旨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國子監司業張居正,人品端正,才學過人,着張居正景王府侍講學士,欽此。”
徐階等閣臣和滿院子的六科廊言官們全都愣住了,這樣的旨意應該是直接傳旨張居正,怎麼跑到內閣傳旨來了?
傳旨少監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徐閣老和各位閣老別這麼看着咱家,主子萬歲爺吩咐咱家去哪傳旨,咱家就去哪傳旨。至於傳的什麼旨,咱家只是個跑腿的,徐閣老、各位閣老要是有什麼異議,咱家可以代爲轉奏。各位閣老們接旨吧。”
“臣等接旨。”徐階等閣臣急忙伏地齊聲道。
傳旨少監笑嘻嘻的上前攙扶起徐階,徐階強笑了一下,神情複雜的接過聖旨,沉吟了片刻,轉身道:“袁閣老,就有勞你傳旨給張居正吧。”
袁煒一愣,瞧了一眼滿院子的六科廊言官們,眼中閃過複雜之色,抱拳深施了一禮:“是。”過去雙手接過聖旨,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面色凝重,嘴角隱隱露出和煦笑意的徐階,邁步走向院外,六科廊言官們又再次紛紛讓出一道縫隙,袁煒神情複雜的離去了。
傳旨少監轉身瞧着六科廊言官們,不屑的問道:“徐閣老,這幫子言官們不好好在衙署呆着,全都跑到內閣來,一臉的不忿,該不是想鬧事吧?”
徐階忙笑道:“公公誤會了,他們是有事要對老夫說,絕沒有其他別的意思。”
傳旨少監咧嘴一笑:“徐閣老既這麼說了,咱家就按閣老的話回主子了。告辭了!”傳旨少監拱拱手,趾高氣昂的離去了。
徐階瞧着院內的言官們,抱拳正要說話,院外又傳來公鴨嗓的傳旨聲:“主子萬歲爺有旨!”
徐階扭頭和李春芳等人瞧了一眼,臉上都露出了苦笑,正衣冠,再次翻身跪倒。
又是一名傳旨少監舉着聖旨從人羣的縫隙走進院內,瞧到徐階等人已跪伏在地,嘴角咧了一下,打開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御史查抄羅龍文府邸,抄檢出胡宗憲寫給羅龍文賄求嚴世蕃內援信件,夾帶自擬聖旨一案,朕初覽之,不勝震駭,命錦衣鎮撫鎖拿胡宗憲詔獄。然近日朕再閱所呈罪狀,疑點甚多,所列罪名,屢有不實之處。胡宗憲實有大功於社稷,雖委身奸佞,但暇不掩正,就其本心,實屬無奈之舉。其功朕已賞,其罪朕亦可憫。功過相抵,即日起,將胡宗憲無罪開釋詔獄,永不敘用,欽賜。”
內閣院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雙眼睛都震驚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名傳旨少監。
“陛下要無罪開釋胡宗憲?”徐階蒼白着臉,震驚的問道。
傳旨少監呲牙笑道:“徐閣老接旨吧。”
“徐閣老這個旨您不能接,南京給事中陸鳳儀彈劾胡宗憲貪污軍餉、濫徵賦稅、黨庇嚴嵩十大罪狀證據確鑿,鐵案如山,陛下怎麼能說胡宗憲的罪狀不實呢?”一名年約四旬的給事中悲憤的嚷道。
“沒錯,嚴嵩父子把持朝政二十餘年,結黨營私,構陷忠良。若無胡宗憲助紂爲虐,被嚴嵩倚爲黨援,陛下焉能投鼠忌器,致使嚴嵩父子禍國二十餘年。嚴世蕃、羅龍文伏誅,作爲嚴嵩最大的走狗胡宗憲更該殺!”又有一名給事中悲憤的嚷道。
“這一定是有奸佞小人矇蔽聖聽,我們要上本!”
“不錯,我們要上本!”
……
瞬間,六科廊言官們又被滿腔的愛國熱忱催逼的熱血澎湃,又開始羣情亢奮,痛哭流涕,大聲疾呼起來。
傳旨少監陰沉着臉,並沒瞧滿院子漲紅着臉仿若打了雞血的六科廊言官,而是一雙眼微眯着瞧着徐階,皮笑肉不笑道:“徐閣老和諸位閣老,接旨吧。”
徐階臉色越來越白,嘴角輕輕抽搐着,眼神閃爍着,慢慢擡起頭,剛要張嘴,目光與傳旨少監冰冷的眼神相碰,心底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腦海中瞬間浮起大統那張清瘦猙獰刻薄寡恩的臉,眼前傳旨少監同樣清瘦的臉慢慢與大統的臉重合在了一起。
徐階嘴脣顫抖,極其晦澀的說道:“臣徐階接旨。”
傳旨少監微微一愣,陰冷的目光又瞧向徐階身後的李春芳、郭樸、袁煒、嚴訥等閣臣,皮笑肉不笑道:“別介,光徐閣老一人接旨可不成,主子萬歲爺交代奴才傳旨說得清清楚楚,這旨是傳給徐階等閣臣的。幾位閣老不說話,咱家這旨怎麼回覆啊?”
李春芳等閣臣心裡都暗自打了個冷戰,心裡明白傳旨太監這話已說的再明白無誤了,今兒內閣要是有一位閣臣不接旨,恐怕頃刻間就是龍顏震怒,驟起大獄,大明朝又將重演大統四年大爭禮時那樣的腥風血雨。
他們也都在瞬間明白了,往日雖然外表溫和寬厚,但內裡剛強的徐閣老爲什麼會如此懦弱的接了這道旨。心裡都是又感激又悲憤,哽咽着參差不齊道:“臣等接旨。”
傳旨少監露出滿意的笑意,滿面春風的攙扶起徐階,將聖旨交付徐階,又笑道:“各位閣老都請起。”
滿院子的吵嚷聲噶然止住了,六科廊言官們都瞪大着眼睛,或震驚或茫然或不敢置信或憤怒或鄙夷或呆滯的瞧着徐階等閣臣。
徐階微垂着頭,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着,一雙已清晰顯現出老年斑的手緊緊地握着聖旨。縱虎歸山,功虧一簣啊!
數十年政治漩渦內翻滾碰撞,徐階早就練到洞若觀火,領悟到了官場之術的深邃。什麼永不敘用,那不過就是個說辭而已。一擊不中,後患無窮的道理,初爲官因忤首輔張璁就得到了深刻的領悟,不過最終勝利的不是張璁,而是他徐階。而在與嚴嵩明爭暗鬥十多年間,他更將這個道理領悟到了深邃的境界。
他陰授南京給事中陸鳳儀彈劾胡宗憲,暗中往來書信的情景不斷在眼前閃過,一滴冷汗如蟲爬從徐階後脊樑骨緩緩向下滑去,隱隱感覺聖上突然開釋胡宗憲,景王恐怕難逃干係。
暗暗嚥了一口唾沫,徐階眼中露出一抹茫然和驚疑,老夫並沒又做出什麼明顯針對景王的舉動,可爲什麼景王這次回京似乎明裡暗裡都在針對老夫?徐階心裡升起了一絲絲沁骨的陰寒。
“徐閣老和各位閣老,咱家還有主子萬歲爺的口諭。”傳旨少監皮笑肉不笑的話將徐階驚醒過來,剛要翻身跪倒。
傳旨少監急忙笑道:“主子萬歲爺說了,口諭不是傳給各位閣老的,徐閣老及各位閣老可以站着聽。”徐階和李春芳等閣臣都是一愣,驚愕的瞧着傳旨少監。
傳旨少監轉過身,臉臉色已陰冷如冰,尖厲地說道:“主子萬歲爺口諭。”
六科廊言官們都是一驚,醒過神來,呼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齊聲道:“臣等恭聽聖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