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父親爲何還要讓海瑞上這道本?”徐璠和徐陟的臉全都嚇白了。
徐階微笑道:“這就是老夫爲什麼讓海瑞的奏本圍繞孝道有虧,兒子對父親大不敬這個題目做文章的緣由。”
徐璠疑惑道:“兒子愚鈍,請父親明示。”
徐階微笑道:“海瑞這道本上去,以聖上的睿智,一定會猜出這道本背後的含義,爲父身上的危險就不復存在了。因爲爲父透過這道本告訴聖上,爲父之所以不讓百官上奏本,是因爲這純屬是聖上的家事,做臣子的不敢與聞。”
“可那道奏本不還是彈劾了景王嗎?”徐陟疑惑的問道。
徐階嘴角綻起一抹詭譎的笑意,輕聲道:“六和錢莊存銀數百萬,他景王真的全都如數上交給了聖上嗎?就算景王真的如數交了,不說內閣其他閣臣和六部九卿堂官中是否還有髒銀被景王示好悄悄送回賬簿,就說司禮監和宮中內宦的銀子恐怕就以百萬計吧,這麼多銀子景王該如何解釋,做臣子的還是該爲皇上提個醒的。”徐璠和徐陟恍然大悟,瞧着徐階的神色都露出崇拜至極之色。
“父親的格物致知,通玄探幽的官場處世之道,兒子恐怕這輩子都難學到萬一。”徐璠陪笑道。
徐階微笑道:“不必氣餒,你還年輕,再經受一些官場上的磨鍊摔打,爲父的這些經驗之談你就會領悟到了。”
……
一縷清晨的朝陽仿若精靈一般從楠木雕花窗櫺鑽進,飄飄嫋嫋揮灑在陳燁俊秀酣睡的臉龐上,陳燁的嘴角輕動了幾下,下意識的擡起右手撓了撓臉頰,睡意未消的慢慢睜開眼睛,耳旁傳來李準的輕笑聲:“主子您醒了。”
陳燁眨了眨眼睛,逐漸清醒過來,愜意的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
“慢點,主子別閃了腰。”李準急忙上前攙扶。
陳燁瞧着李準緊張的神態,撲哧一笑:“瞧你緊張的樣子,我怎麼覺着這一覺似乎睡了幾十年,睜眼已經七老八十了。”
李準嘿嘿一笑,扭頭道:“主子醒了,還不趕快進來服侍。”
陳燁擺手道:“洗個臉至於這麼麻煩嗎,出去洗。”
守在偏閣外,擡着梳妝檯、端着熱氣騰騰的銅盆、手裡捧着紫紅宮服服飾的宮娥們忙停住腳步,躬身肅立着。
“都放下吧,以後將洗漱用具放在門外即可,本王不用你們侍候。”
“這怎麼行,主子,身爲王爺,身邊沒人侍候怎麼成,這要是讓府外的人知道,豈不讓人說咱們王府的奴婢都亂了規矩,無法無天了。”李準變色道。
陳燁撥愣開李準要爲自己穿鞋的手,穿上鞋,道:“洗臉漱口穿衣都要弄一幫人侍候,再這樣下去,我非成廢物不成規矩都是人定的,李準,我他孃的對你再說最後一次,你要再說這些無聊的廢話,就他孃的給我滾蛋!”
李準撇嘴,低聲嘟囔道:“放着清福不享,非要自己動手,真是病的不輕。”
陳燁瞪眼,還沒等擡腳,李準已吱溜躥出了暖閣,嚷道:“奴才記住了,從明兒起,洗臉漱口穿衣不準奴婢們服侍!”
陳燁笑罵道:“你他孃的還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啊,我還沒擡腳,你就跑得比兔子還快!”守在閣門外的宮娥們都低垂着頭,小臉都緊繃着,強忍着笑意。
陳燁邁步走出偏閣,才發現宮娥們依舊站在外面,臉色一紅,有些尷尬的笑道:“都聽到了,這純屬誤會,其實我平常不罵人的。”
幾名宮娥驚得全都跪倒在地,聲音顫抖道:“奴婢們什、什麼都沒聽到。”
陳燁一愣,搖頭苦笑道:“跪下幹什麼,我又沒說什麼,都起來。”
“謝、謝王爺。”幾名宮娥小臉驚慌的站起身來。
陳燁瞟了一眼她們身上穿的淺綠色對襟比甲短衫和褶皺繡着小花的長裙,嘴角閃過滿意的笑意,伸手接過一名宮娥端着的銅盆,宮娥驚惶失措俏臉煞白的瞧向李準,李準裝作沒瞧到,苦着臉,將臉扭向一旁。
陳燁將銅盆放在梳妝檯上,笑着搖頭拒絕另一名宮娥顫抖地遞過來的雪白御貢淞江棉手巾,彎身洗起臉來。李準和宮娥們都震驚的瞧着陳燁。
陳燁拿起梳妝檯上綠翡翠盒內的胰子,胰子散發着淡淡的花香氣,陳燁笑了一下,這八成就是最原始的香皂吧?用胰子擦臉洗手完畢,又嗅了嗅殘留着淡淡花香的雙手,暢快的輕吁了口氣,回身拿手巾時,才驚訝的發現,那名宮娥手臂依舊僵直着,把持着遞手巾的姿勢,拿過手巾,又瞧了一眼周圍目瞪口呆的精緻小臉,狐疑的問道:“你們怎麼了?”
李準和宮娥們都驚醒過來,趕忙說道:“沒、沒什麼。”
陳燁擦完臉,那名宮娥忙恭謹的接過手巾,陳燁邊用青鹽擦着牙,邊狐疑的瞧着李準和宮娥們神情不自然的臉。
等洗漱完畢,陳燁實在忍不住了,問道:“到底怎麼了?你們的表情怎麼這麼奇怪?”宮娥們又嚇得急忙低垂下頭。
陳燁眼中閃動着怒意瞪向李準,李準急忙躬身道:“回主子,奴才們剛纔確實有些嚇倒了,不過奴才轉念想了想,主子看來是全都忘了,主子剛纔洗漱,實在是隻有那些、那些小民百姓才、才這樣。”
陳燁愣了一下,恍然,看來有必要給他們普及一下衛生知識了,可該怎麼跟他們說呢,沉吟了一下,搖頭笑道:“其實啊,小民百姓直接用水洗臉纔是正確的,因爲人的臉經過一晚的睡眠,不僅落上了灰塵,臉部的汗毛孔內也分泌出了大量的油脂,特別是你們女孩子臉上還敷了粉,更會將臉上的汗毛口堵上,只有用清水洗,才能將灰塵和油脂洗去,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臉上不容易起小疙瘩。”宮娥們的明眸內都露出恍然驚喜之色。
陳燁笑着對宮娥們說:“要想讓你們的臉蛋既光滑又緊繃,摸起來有彈性,我教你們一個小竅門,每日洗完臉後,就用手在額頭臉頰脖頸輕輕拍打一會兒,要不了多久,你們的臉色就會白裡透紅,嬌嫩滑膩了。”
“謝王爺。”宮娥們羞紅着俏臉,既感激又有些驚懼的蹲身施禮。
陳燁微笑道:“你們現在感覺我是不是不那麼可怕了?”
宮娥們嬌軀一顫,俏臉又閃出恐懼,顫抖道:“奴婢不敢。”
陳燁苦笑搖搖頭,示意李准將宮娥捧着的宮服接過去:“看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改變本王在你們心裡的惡劣印象,非一朝一夕之功,得慢慢來,你們都退下吧。”
“謝王爺。”宮娥們急忙擡着端着洗漱用具離去了。
陳燁瞧着她們惶恐離去的背影,嘆氣苦笑道:“看來她們被朱、本王禍害的不輕。”
李準邊服侍陳燁穿上宮服,邊不在意的笑道:“她們是奴婢,生來就是服侍主子的,主子對她們不好,那是她們的命,對她們好,那是她們的福分。主子又何必爲這點小事掛懷。”
陳燁瞧了李準一眼,沒有說話,邁步走向正廳,心裡暗歎道,孃的,男人是有些犯賤,幾百年後,男女平等了,覺得心裡不平衡,萬分懷念男尊女卑的時代,可真穿越到了這個時代,又覺得對女人太不公平了。老夫子有句話倒是說對了,中庸,過猶不及,還是要中庸才是。
陳燁坐下,剛端起蓮子羹,猛然想起,問道:“對了,高啓呢?”
李準嘿嘿笑道:“不到寅時就走了,對了,高、啊,高院長走時,讓奴才轉告你,他回去就給他那些故交好友寫信,讓他們全都進京,爲主子的醫什麼院效力。”
陳燁笑道:“高啓的那些故交好友可都是當世名醫,我也曾在鹿野杏林堂見過他們中的一些人,他們要是真能出山助我,大事必成真沒看錯這老傢伙,想得周到,本王只是給了點陽光,他還真要燦爛了。對了,昨晚那老傢伙喝多了,耍酒瘋,都丑時了還不睡覺,還要和我磨叨,我是實在太困了,就把他一個人撇在廳裡了,估計他大概是一個人呆着無聊吧,這老傢伙精神頭還真不是一般的足。”
李準嘿嘿笑道:“主子您是不知道,你睡下不久,高院長就耍上酒瘋了,在府內這通嚷嚷,奴才沒辦法就將他請到錢總管房內,可不成想,他又和錢總管、劉掌櫃和奴才喝了一陣子。”
陳燁一愣,失笑道:“這老傢伙還真能喝啊!”李準臉上露出詭異的笑意,嘿嘿低笑起來。
陳燁咬了一口千層糕,笑道:“看你笑得這麼猥瑣,昨晚你們沒幹什麼出格的事吧?”
李準吃吃笑道:“回主子,昨晚,高院長又笑又鬧的,我們實在受不了了,錢總管就想出個妙計,結果高院長聽完,就慌忙告辭離去了。”
“哦?錢有祿說了什麼妙計?說來聽聽。”
李準壞笑道:“錢總管說,王爺說了,聘君前輩既然是自己人了,今晚留宿王府,一定要給聘君挑兩個乖巧的丫頭給聘君暖腳。結果高院長聽完,臉都變色了,驚叫着有辱斯文,就落荒逃了。”
陳燁險些將剛喝進嘴的蓮子羹噴出來,漲紅着臉,半天才嚥進去,喘着粗氣,笑道:“老傢伙守身如玉這麼多年,險些讓你們壞了貞節牌坊!”
李準嘿嘿笑道:“主子放心,等聘君進府,奴才一定對他賠禮。”
陳燁笑道:“讓你們這麼一鬧,他這一兩日不會來了。也好,讓他在家先冷靜冷靜,乾點正事,不過,你這兩日去趟他府上,告訴他,他的故交好友,來一個,本王就賞他潤筆加辛苦費一千兩。”
“是,主子。高院長聽到這個好消息,非把他府上的筆都寫禿了不可。”李準笑着將雪白的御貢淞江棉手巾遞過去。
陳燁接過擦了擦嘴,問道:“府上的護衛都將銀子裝上車了嗎?”
“主子放心,已全數裝上車,足有四十輛車。”
陳燁將棉手巾扔在桌上,站起身來,微笑道:“該去交皇差了。”
“奴才這就去吩咐備車。”李準快步走出了克己殿。
陳燁揹負着手,瞧着殿外,嘴角綻起一抹玩味詭異的笑意……
西苑禁宮,萬壽宮大坪上,沿着漢白玉蹕道兩側,擺放着各種造型各異青銅鑄造的道教祥獸和各種齋醮慶典所用的鑼鼓磬等法器。
一排排身穿簇新的道袍,高挽道髻,眉清目秀的道童都手捻法指,嘴裡低聲吟誦着道訣,坐滿了整個大坪。
在每個道童左右兩側都擺放着七星銅燈,燈內香油滿溢,從身毒國(印度)進口的長絨棉搓成的燈芯燃起半寸的火苗,映的低聲唸誦道訣的小道童們一個個臉蛋紅撲撲的。
萬壽宮漢白玉丹樨下一溜排開擺放着各種造型的青銅巨鼎,正中龜蛇纏繞玄武造像的三足圓鼎,從蛇龜嘴裡緩緩冒着一縷縷青煙,上等檀香菸氣在大坪上瀰漫飛舞。
丹樨上從河北曲陽採掘的軟石鋪就的殿前臺階上,八位身披簇新紫紅色道袍大氅,頭戴道冠,腳穿雲履,鬍鬚眉毛或黑或花白的道士依九宮八卦方位盤膝坐下。
在他們身子左右兩側同樣矗立着半人多高金銅合鑄丹頂仙鶴,鶴嘴探出一支紫芝仙藥造型的金燈,燈內滿注山東巡撫巴結孝敬的上等黑芝麻香油,燈芯同樣是身毒國進口的長絨棉搓成,幽幽的火苗輕微的晃動着。
在八名道士布成的八卦陣中,一名鬚髮雪白,身披明黃繡着八卦圖案的道袍大氅,頭上的道冠用金絲織就,旭日朝陽下,散發着生輝金芒的道士盤膝坐在明黃蒲團上。
九名道士嘴裡同樣低聲唸誦着道訣,從大開的萬壽宮大殿內,上等檀香菸霧如濃雲滾滾飄散而出,九名道士在煙霧內若隱若現,頗有幾分仙人臨凡的莊嚴肅穆。
萬壽宮大殿正中央也矗立起一座三層的純金八卦坐檯,與後面的三清牌位精銅法臺相互輝映。
在純金八卦坐檯前,擺放着一個巨大的精銅打造的蟾蜍,蟾蜍身上的凸起全都鑲嵌着大塊通體晶瑩剔透碧綠的玻璃種翡翠。蟾蜍的嘴大張着,濃如祥雲滾滾的檀香菸霧正是從它嘴裡噴出。
圍着蟾蜍和三層純金法臺周圍分三層圍坐着身穿如雪蟬翼絲裙,年約十三四歲的絕色宮娥,每個宮娥左手捻着法訣,右手則拿着一個羊脂玉淨瓶,瓶內插着柳枝,嘴裡同樣也是低聲唸唸有詞。
與正殿和殿外熱鬧隆重的場面相比,偏殿內謹身精舍裡則是一番靜謐無聲的景象。
雖然精舍的門窗依舊緊閉,殿內如蒸桑拿一般悶熱的讓人透不過氣來,可跪伏在大理石地面一動不敢動的馮保、滕祥、陳洪三位司禮秉筆則感覺陰森刺骨的冷意快要將他們的血都凍住了,身子都在劇烈的哆嗦着,煞白的臉全是恐懼。
離他們三人三米遠處,在一圈盛滿大塊冰塊的雲銅盆內擺放着一張用浙江毗鄰寧波的海上普陀山紫竹做成的紫竹躺椅,躺椅上躺着大明帝國的皇帝大統。
大統依舊穿着青灰色棉袍,青灰的臉色陰冷如冰,微皺着眉頭,緊閉着雙目,額頭上整齊的敷着一塊絲絲冒着冷氣的御貢淞江棉布手巾。
儘管額頭上敷着剛從冰水裡拿出的棉布手巾,可是大統的鬢角和鼻翼兩側依舊不斷的沁出汗珠。整座精舍內鴉雀無聲,氣氛陰森壓抑到了極致。
大統的鼻翼突然快速的翕動了幾下,青灰的臉頰泛起幾絲病態的潮紅,低沉乾澀的說道:“換!”
“主子,這塊纔剛換上,還在冒着冷意,換的太頻繁了,奴才怕冰着主子。”
跪在紫竹躺椅旁的黃錦臉露擔憂,一雙冰的通紅的胖手猶豫着伸進身旁雲銅盆融化的冰水內,手剛碰到冰水中的溼手巾。
大統猛地睜開雙眼,突然擡手將額頭上冰敷的溼手巾摘下,用力扔了出去,身子也隨即騰地坐了起來,雙眼閃爍着陰冷的厲芒惡狠狠的瞪着跪伏的馮保三人。
黃錦驚得急忙上前想攙扶大統躺下,惶急道:“主子,起來的這麼猛會頭暈的,快躺下。”
大統猛地一把推開黃錦,尖厲如公雞打鳴一般笑了起來:“黃錦,你瞧到了嗎,這是怎麼話說的,三位腰纏百萬貫的老爺怎麼給我跪下了,三位老爺跪反了,應該是我給你們跪下!”
跪伏在地的馮保三人身子劇烈一顫,趴在地上,哭出了聲,異口同聲的哭喊道:“奴才們竟將主子氣成了這樣,奴才們就是死上一千次一萬次都難贖其罪啊!”
大統咯咯笑道:“別介,你們怎麼好死呢,你們要是死了,這麼多銀子豈不是白賺了。”
馮保向前爬了幾步,爬到銅盆前,咚咚使勁磕着頭,哭道:“主子,奴才知道自己天良喪盡,辜恩負主,奴才願受千刀萬剮之刑,奴才只求主子千萬莫氣壞了身子,奴才求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