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大統陰沉着臉冷笑道:“你果然是出息了,在朕面前也敢玩你那套拙劣的把戲,朱載圳,你真的想自絕於朕,自絕於列祖列宗嗎?”
大統尖厲的冷笑聲在陳燁耳旁簡直就如晴天霹靂巨雷炸響,震得陳燁身子劇烈一震,猛地擡起頭,臉色已蒼白如雪,雙目震駭的望向三層八卦坐檯上端坐的大統。
大統瞧着陳燁的臉色,陰沉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既滿意又得意的笑容,緩緩站起身,邁步走下了坐檯,慢悠悠來到陳燁面前,靜靜的瞧着陳燁。
陳燁狀若白癡一般直勾勾擡頭瞧着大統那張透着得意笑意清瘦的臉,腦子裡電閃雷鳴,朱載圳三個字在腦子裡如炸雷一般不斷炸響。
朱載圳?!這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好像、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名字,可、可是究竟在哪裡見過?
黃錦緊張的瞧了一眼大統,猶豫了片刻,暗咬咬牙,大着膽子道:“王爺,奴才大膽,您這般在君父面前不承認自己的兒子身份,莫不是對您失蹤後,主子沒有追究餘王妃的罪責,心裡有埋怨?”
陳燁身子一震,腦子裡一閃,我知道了,朱載圳是嘉靖的第四個兒子,封藩湖廣德安的景王!可、可是我又怎麼會成爲了那位史載貪財好色窮徵暴斂的混蛋王爺朱載圳了?陳燁眼珠動了動,慢慢從大統臉上挪開,望向黃錦。
黃錦撲通跪倒,哽咽道:“王爺失蹤數月,主子可是時時惦念着你,王爺,不是奴才大膽,您、您不該啊!”
陳燁一愣,怎麼回事?景王朱載圳失蹤了?!
大統幽幽嘆了口氣,沉聲道:“朕之所以沒動你的王妃和你府上那些該千刀萬剮陰謀弒主的狗奴才們,原因很簡單,因爲朕知曉你沒死。”
大統臉上露出怪異的笑意,目光閃爍了一下,接着說道:“知子莫過於父,你的品性朕清楚得很,你和載垕性情大異,他生性懦弱,因此他的家事朕不想管也得管,可你的家事,哼!朕知道,你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別人對你一分不好,你必還諸十分,朕若是替你管了家事,讓你不能變本加厲折磨對你不軌的女人和奴才,你回來,朕的頭就要沒完沒了的疼了!”
陳燁驚疑的瞧着大統,景王妃殺夫?!
大統慢慢蹲下身子,雙眼閃動着炙熱的光芒看着陳燁,眼角輕微顫動着,聲音怪異微帶着粗氣問道:“告訴朕,究竟是何仙人救你?”
陳燁又是一愣,心裡簡直亂成了一鍋粥,這、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怎麼又跑出了仙人?到底是他們瘋了,還是我瘋了,怎麼聽到的全是不靠譜的瘋話。
“回答朕,是何仙人救你?他或是他們爲什麼要出手相救?有何用意?”
大統喘息的氣息越發粗了,臉上浮動着生澀到極點的討好笑意,目光灼灼緊盯着陳燁,雙眼內全是希冀渴求的神色。
陳燁實在受不了大統那曖昧到了極點的眼神和表情,將目光閃躲開,低垂着頭,腦中電光石火,藏在心裡不解的種種疑團瞬間全都明白了,怪不得李準如此下力氣曲意巴結不計成本的幫我,而我也能如此輕鬆掌控鹿野藥業,以及進京後遭遇的這一切,原來他們都將我當成了景王朱載圳。
可是他們又怎麼會如此堅定的確認我就是朱載圳呢?連身爲父親的大統皇帝都認爲我就是他的兒子,難不成我與朱載圳相似到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還有這個景王究竟是生是死?怎麼又會有什麼仙人相救的鬼話。
陳燁下意識的擡頭瞧了一眼依舊目光灼灼瞧着自己的大統,又低下頭,心裡暗歎道,雖是古代,但這仙人相救的鬼話也只有你和歷史上那些信道,篤信能長生飛舉的昏君才相信。還有你的指甲透着青色,眼白同樣泛着青藍,瞳仁周圍凝結青斑黃塊,情緒忽起忽落,變化無常,鉛汞混合燥熱烈性藥材殘留的毒素不僅已傷害了你的神經系統,連臟腑器官都已嚴重受損,長生我一絲都沒瞧見,大限我倒是能掐着指頭算了。
大統眼中炙熱的光芒和臉上生澀的討好笑意都慢慢消失了,清瘦的臉頰陰沉下來,慢慢站起身,眼中已露出怒意,冷哼道:“看起來你是不願對朕這個君父說什麼了,你退下吧!”
陳燁和黃錦的身子同時一顫,陳燁伏地,沉聲道:“草民告退。”站起身來,轉身走了出去。
大統暴怒的瞪着大開的殿門,猛地一甩大袖棉袍,轉過身,目露兇光的瞪着三層八卦純金坐檯上的明黃蒲團,突然臉色一變,嘿嘿陰笑:“在朕面前故弄玄虛,險些被他糊弄了,黃錦,你出去瞧瞧,朕這個逆子恐怕並沒有離去吧?!”
黃錦一愣,忙應了一聲,快步出了精舍,心懷忐忑的沿着過道走向正殿,跪在過道的徐階等內閣閣員和六部九卿堂官全都驚疑不解的望向黃錦。
黃錦滿臉緊張,壓根就沒瞧他們一眼,急匆匆而過,突然腳步猛地停住,站在嵌玉貼繪山川美景的紫檀屏風旁,滿臉驚喜的瞧着負手站立在正殿中央,默默出神瞧着法臺的陳燁,如釋重負的長舒了一口氣,擡手擦去額頭上的冷汗,一臉開心笑意的轉身小跑着飛奔向精舍。徐階等人更是一臉驚愕瞧着黃錦失態奔跑的背影。
“主子,您真是能掐會算的仙人臨凡,景王殿下果然並沒出宮。”黃錦飛奔進精舍,喜笑顏開道。
大統微微一笑,沉聲問道:“你回來時他在做什麼?”
“回主子,景王殿下並沒做什麼,只是負手瞧着三清法臺默默地出神。”
大統臉上浮起玩味的笑意:“奸狡之徒!”黃錦笑容一僵,驚疑的瞧着大統。
大統淡淡的瞧了他一眼,擡手用大袖撫了一下身上穿的灰布棉袍,冷笑道:“這臭小子果然長進不小,黃錦你知道他在想什麼嗎?”
“奴、奴才不知。”黃錦茫然地說道。
大統邁步走向坐檯,黃錦急忙上前虛託着大統的右臂,大統慢聲道:“他是在琢磨怎麼最大可能的敲詐朕。”
黃錦驚得身子一顫,忙陪笑道:“主子,您八成是多心了,這一回奴才可不贊同您,景王殿下怎麼會做這樣的事。”
大統冷哼了一聲:“你剛纔不也說過,知子莫過於父,他肚子裡那點心思,還有比朕這個君父更瞭解的嗎?!”
大統盤膝坐在明黃蒲團上,擡眼瞧了一眼殷勤整理着自己身上棉袍的黃錦,嘆了口氣,但臉上卻浮動着笑意:“打蛇打七寸,朕的七寸被他摸到了,因此他開出的價,朕也只能盡數收了,希望這臭小子不要太過分!”
黃錦撲哧一笑:“主子這比喻不恰當,您是真龍天子,仙神降世,景王那點小算計,又豈能逃過您的火眼金睛。”
“該打!竟敢說朕是猴子。”大統瞪眼笑罵道。
黃錦嘿嘿笑道:“主子也讀過李春芳寫的稗官本子?!”
大統微微一笑:“你曾對朕說百官是怎麼評論李春芳的?”
黃錦笑着躬身退下了坐檯,道:“都是六科廊那幫子言官胡說八道,他們那是嫉妒主子讓李春芳入閣,說李春芳任禮部尚書已是職高才淺,除了會寫青詞,一無是處,主子應該廢昏聵選賢能。可不成想李春芳不僅沒被罷黜,反而加封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學士讓他入了閣,因此羣情激憤,說李春芳是什麼牆頭草和稀泥的甘草宰相青詞宰相什麼的。”
大統冷笑道:“若無甘草,一副君臣佐使的藥方又豈能中正平和,療治傷病。朕之所以用李春芳,看中就是他這一點,不然內閣這個槽裡,拴了這麼多大嗓門的叫驢,天天亂嚷嚷,朕的耳根子恐怕就不會這麼清靜了。”
“主子用心良苦,這幫子做臣子的哪怕能領會出主子的萬一慈悲心腸,那他們也算是有良心,也不枉主子栽培他們一場。”黃錦將一把上好的檀香放進書案上的三足鏤空精銅鼎爐內,小心蓋好,說道。
大統微眯眼瞧着在精舍內忙活的黃錦,突然說道:“您今兒怎麼沒替徐階說上幾句好話?”
黃錦笑道:“瞧主子說的,奴才是向禮不向人,奴才替徐閣老說話,那是因爲奴才覺得徐閣老做的事對主子的天下有益,奴才是蠢直,但奴才不傻,服侍主子這麼多年,奴才受主子薰陶教誨還是能看出些於國有利的事來的。”
大統嘴角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載圳這次回來是長進不少,可朕沒想到他的馭人之術更是讓朕大開眼界,你服侍朕快二十年了吧?!”
黃錦心裡一驚,撲通跪倒在地:“回主子,奴才只是隨着主子的話胡說了幾句,但有絲毫自外於主子的心思,任憑主子怎麼懲罰都成!”
大統冷笑道:“你在朕身旁這麼多年,朕就沒聽你說過一句景王的好話,反倒是朕的另一個兒子你可是時不時就在朕面前讚美一番,生怕朕會忘了還有這麼個未來仁君的好兒子。”
“主子,奴才、奴才不敢!”黃錦跪伏在地,聲音驚嚇中已透出哭腔。
“你不敢什麼?”大統怒目猙獰,咆哮道。黃錦驚嚇的渾身劇烈的哆嗦,已說不出話來。
大統冷冷的瞧着他,嘿嘿冷笑道:“二十年水滴石穿之功,你竟然在再見景王不過幾個時辰,就壯士斷腕,盡數毀去了。黃錦,好氣魄,大手筆啊!”
黃錦眼前一個勁得發黑,拄地的雙臂已有些無力支撐身子,低聲哭泣道:“主子這樣說奴才,奴才只有一死向主子謝罪了。”
大統瞪着黃錦的尖厲眼神慢慢變得柔和了,幽幽嘆了一口氣,低聲道:“黃錦,你過來。”
黃錦急忙跪爬着從精舍中央來到坐檯前,“不要跪爬,走上來吧。”大統語帶滄桑的說道。
“是,主子。”黃錦咬牙慢慢站了起來,搖晃着上了三層臺階,來到大統面前跪下,淚眼婆娑瞧着大統。
大統微笑道:“說你幾句,就梨花帶雨,至於的嗎?”
黃錦哽咽道:“回主子,要不是怕主子嫌奴才哭聲難聽,奴才早就號啕大哭了!”
大統微微一笑,長嘆了口氣,嘆氣聲竟透出了蒼涼。黃錦驚慌的急忙擦去眼淚,望着大統。
“你知道他們爲什麼都喜歡裕王嗎?”大統問道。
黃錦心裡明白這個他們指的是徐階等朝廷大臣們,忙躬身說道:“奴才以爲是因爲裕王殿下天性仁厚,嚴己寬人,有慈愛之心。”
大統笑了一下:“朕一生剛強,自登御以來乾綱獨斷,大權從不旁落。他們對朕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黃錦心裡一緊,不敢說話,瞧着大統。
大統低沉的問道:“黃錦,你覺得你覺得徐階這個內閣首輔和昔日的嚴嵩有何不同?”
黃錦想了片刻,小心翼翼的答道:“嚴嵩輔政二十年,結黨營私,擅權誤國,濫用私人,侵吞國帑,可謂大奸巨惡。可徐閣老不同,自被陛下委以首輔,就書三句話懸以內閣值房,‘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輔政以來,朝綱頹勢一震,廣開言路,寬釋帝心,臣工上下一心,使陛下與民休養生息,無爲之治得以延續。”
大統冷哼道:“你說嚴嵩的那些話,不過是御史言官們的官樣文章而已。朕今日對你說句從未對人言的話,說嚴嵩擅權誤國,朕可以明白的告訴你,在大明兩京一十三省數十萬臣子中,若論忠心,嚴嵩當得起第一臣子了。因爲他嚴嵩做什麼,不做什麼,心裡始終都有我這個君父!”黃錦臉色一變,眼神發虛的躲開了大統刺眼的寒芒。
大統臉上露出陰冷尖刻的笑意:“至於結黨營私,侵吞國帑,嚴嵩父子重用的那些人中是有不爭氣該殺之人,可也有國之柱臣!他徐階倒是不結黨營私,可門生故吏遍佈天下,徐階倒是不貪,天下清流之牛耳,可嚴嵩父子及其黨羽貪墨的那點銀子,恐怕不及他徐家掃掃門縫來的多吧!”
“主子!”黃錦驚駭的失聲說道。
大統輕吁了一口氣,冷笑道:“你放心,朕只是說說心裡話,不會把他怎麼樣的,朕的這個破家還指望他這個外相裱糊擋風遮雨呢!黃錦,你知道朕爲什麼要罷黜嚴嵩嗎?”
黃錦慌亂地搖搖頭:“奴才愚鈍,不、不知。”
大統瞧向黃錦,眼中閃動着異樣刺眼的光芒,低聲道:“朕是被他們逼得,不得不捨棄嚴嵩,朕也是在壯士斷腕,他們明裡是針對嚴嵩,內裡卻是劍指朕!因爲朕的乾綱獨斷,擋了他們多少擅權威福,多少暴斂之民財,他們與其說是恨嚴嵩,倒不如說恨朕這個君父更貼切!哼!朕也是無奈,不得不退讓!徐階掛在內閣值房的那三句屁話,是掛給朕看得,他是怕朕惱羞成怒,裱糊出來給朕的清心丸!”
大統扭頭瞧了一眼放在左側身旁的急遞摺子,眼眸內射出的刺眼光芒越發盛了,臉上浮動着厭惡和暴怒,猛地扭頭瞪向聽傻驚呆的黃錦。
黃錦激靈打了個哆嗦,跪伏在大統面前,腦子像漿糊一般混亂,耳旁依舊迴響着讓他心膽俱寒的話語。
“子不類父,朕的這兩個兒子,一個性格懦弱無能,倒是徐階他們交口稱讚的仁厚君子。而另一個則性格乖張,放蕩不羈,朕清楚,他們在私下裡提到朕的這個兒子,大有人神共憤之慨。可你知道朕爲什麼不喜歡裕王,反而喜歡這個貪鄙無度的景王嗎?”
黃錦跪伏在坐檯上,既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可大統的問話又不敢不答,只得硬着頭皮,顫聲道:“奴才愚鈍。”
“那是因爲朕的這個兒子行事無論對錯,從不耳根子軟,聽人擺佈,他和朕一樣的性格,獨斷專行!”
大統突然嘆了口氣,低沉的說道:“朕在嚴嵩的事上,之所以退了一步,那是因爲他們同樣捏住了朕的七寸,因爲朕沒有選擇,載圳的所爲太讓朕失望了,可要是真遂了他們的願,朕就全輸了!朕決不允許皇權旁落!”
黃錦臉色煞白,驚駭的擡起頭,顫抖着說道:“主子您萬萬不可做此想啊,主子虔誠向道,仙修不輟,必會證得金丹大道,仙體永駐大明,永爲大明萬民之主。”
大統臉露疑惑,瞧着黃錦,慢慢搖搖頭:“從古至今,只聽聞凡人得道飛舉,卻從沒聽聞成仙后會留在人間,也許、也許仙凡兩途,朕真的得道成仙,天規也是不能再留在人間的。”
黃錦白着臉,剛要張嘴,大統擺了下手,沉吟了片刻:“因此朕要未雨綢繆,這一次見到景王,朕心甚慰。”
大統又沉吟了片刻,臉上露出了詭異得意的笑意,雙眸內的光芒閃爍不定,聲音怪異道:“黃錦,朕和他們打擂臺的時候到了,叫徐階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