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心裡話,陳某對東家與香巧之事也頗有微詞。內心也不願東家與香巧繼續糾纏下去。東家這樣做實在是有負夫人對他的一片深情。”
陳燁瞧着陳永年,微笑道:“永年叔你失言了,這可是大掌櫃的家事。”
陳永年臉色微變,苦笑道:“東家的家事別人也許說不得,可是陳某自認還能說上幾句,我說這話並非背後議論東家的短長,而是真的很痛心。陳先生,東家既然對你厚愛,有些話說與你聽,沒什麼關係,你可知東家和夫人有一段很傳奇的姻緣。”
陳燁微微一愣,沉吟了片刻,低聲道:“小侄洗耳恭聽。”
“陳某從不知愁滋味的年紀就與東家相識,風風雨雨幾十年,歷經葉家兩代東家,對葉家的事自認也算有些資格說上幾句,夫人孃家姓謝,是永寧縣人,出身書香門第,寫得一手好詩詞,當年求婚者絡繹不絕。真是踏破謝家門檻。可夫人眼高於頂,一個都沒看上。”
陳永年眼中閃過複雜難明之色:“現在回想起來有三十年了,那年我跟隨還是少爺的東家去縣城收賬,永寧縣聚集了大量的逃荒的流民,整整三年,整個官洲乃至整個北直隸都是大旱,顆粒無收。賬收的很順利。”
陳永年笑了一下:“幹藥材行,說句該遭雷劈的話,越是這樣的年成,藥材生意越好做。我和少爺經過和記米糧行,門口聚滿了飢餓的災民,可是那家米糧行卻緊閉大門,不捨一粒糧食。東家一怒之下,砸了米糧行,災民一番哄搶,將這家米糧行搶了個乾淨。現在想想真是後怕,隨着米糧行被搶,一下子將災民煽動了起來,眼看着災民就要成爲暴民的時候,當時的永寧知縣也是如今的知府大人,東家的姐夫將縣裡的官倉開了,災民都忙着領糧食,這場暴動才被消弭於了無形。”
陳永年和陳燁跟在香巧身後出了熱鬧的藥行街,順着橫街向左行去,整條古代的酒樓餐飲街冷冷清清,沒有幾個人來往,陳燁瞧了一眼對面上着門板還未開業的聚賢樓。問道:“後來呢?”
陳永年笑道:“東家砸了米糧行並沒有走,而是瞪着眼指着銀車對急匆匆趕來欲哭無淚的米糧行老闆說:‘你爲富不仁,爺用你的糧米賑濟了災民,但爺不是搶,而是買,這些銀子都歸你了。’米糧行老闆喜出望外,急忙飛奔過去,抱着銀車,號啕大哭。我和東家正要離去,一位身材瘦弱,但一臉清秀之氣,留着三縷長髯的中年文士攔住我們,問道:‘請問這位公子,你爲何要這樣做?’公子愣了一下,沉聲道:‘滿街都是嚎泣之老婦,飢寒待斃之嬰兒,但凡是人誰無憐憫之心?’中年文士靜靜地瞧着東家,半晌嘆道:‘但凡是人誰無憐憫之心,好好好!’說完轉身就離去了。”陳燁心中劇震,喃喃地重複了一下這句話。
陳永年笑道:“我和東家莫名其妙的瞧着中年文士的背影,以爲碰到了個瘋子。那時絕沒想到這個中年文士竟是東家的泰山老大人。我和東家剛要走,那個米糧行老闆又將我們攔住,非說他店內有兩千石糧食,如今災年,一兩銀子只賣一石,而我們只付給他一千兩銀子,還差一千兩銀子,非要我們再付他一千兩,我們不給就扭扯着東家到了縣衙,東家的姐夫堂尊大人聽了這件緣由,當堂痛斥糧行老闆黑心,大明律法載有明文,一兩銀子買兩石米,你竟敢借災荒任意哄擡米價,妄圖生事,挑動災民生亂,其心可誅。不僅重責了他四十大板,還勒令他再拿出一千石米半價出售,否則就押入牢房。”
陳燁笑道:“判的公道!”
陳永年笑道:“我和東家被當堂釋放,回來後,以爲這事就這麼過去了,可沒幾天,堂尊親自來到鹿野葉家,一是爲表彰東家義助災民的善舉,而是前來做媒。原來堂尊是受謝老太爺所託,爲夫人來做媒人。謝家可是書香門第,竟央託堂尊到商賈之家來做媒,老太爺真是受寵若驚,當即應允。老太爺與堂尊敘話時,偏趕上大小姐上香回來,堂尊一見驚爲天人,大小姐已回了後宅,堂尊依舊失魂落魄望着偏門發呆。老太爺立時明白堂尊對大小姐有意,僅含蓄的透露出有嫁女的意思。堂尊就當即跪倒,叫了岳父。”
陳燁嘆道:“砸了米行,救濟了災民,竟然成就了兩段好姻緣,頗有拍案驚奇的味道。”
陳永年點點頭,道:“葉家老藥行經營成藥,是從夫人嫁到葉家後不久纔開始的。”
陳燁一震,吃驚的瞧着陳永年:“怎麼葉家老藥行不是一直經營成藥嗎?”
陳永年靜靜的瞧着陳燁,突然站住腳步,衝陳燁深鞠一躬。
陳燁吃驚道:“永年叔,你這是幹什麼?”
“陳某現在相信陳先生真的是受東家邀請來葉家老藥行坐堂行醫的,陳某對陳先生無中所起的猜疑深感愧疚。”
陳燁心裡又是一震,微笑道:“怎麼永年叔曾懷疑小侄是別有所圖?”
陳永年做了個請字,兩人接着前行,陳永年道:“謝老太爺博觀古今,尤喜藏書,是個書癡,夫人嫁給東家。嫁妝就是十車書。”
“醫書?”陳燁心裡一顫,問道。
陳永年瞧着陳燁點點頭:“葉家的成藥之所以在北六省獨樹一幟,全憑這些單方藥書。”
陳燁恍然,冷笑道:“原來大藥櫃是懷疑陳燁是來偷盜醫書的?!”
陳永年搖頭道:“恰恰相反,陳某曾懷疑先生是來燒書的。”
陳燁一愣,陳永年接着道:“葉家能有今天全憑着那些單方藥書,只要燒了那些藥書,葉家老藥行就名存實亡了。”
陳燁默默點點頭,瞧着陳永年:“這是葉家的秘密,永年叔爲什麼要告訴我?”
陳永年道:“這些秘密你遲早都會知道,早點告訴你也沒什麼不妥。我今日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夫人對葉家對東家的情意,東家這麼做實在是愧對夫人的一片深情。”
陳燁無語,不知該說些什麼,眼睛望着前面獨自走着的香巧。
陳永年也望向香巧,嘆了口氣:“我也知道東家想納香巧做妾,是爲了能有後嗣,繼承葉家祖業。二十多年前郎中就已診出夫人此生恐怕很難懷上孩子。東家能堅持到如今才動了納妾的念頭,其實也很難得了,可是我總覺得這麼做實在是對不住夫人。”
陳燁瞧了一眼眼中流露愁苦的陳永年,心裡微微一動,難道他喜歡夫人?瞬間將這個念頭硬生生掐斷了,用這種心理揣測一個對葉家老藥行忠心耿耿數十年的老臣,實在有些齷齪。陳燁臉上一陣發燒,有些尷尬的將眼神從陳永年臉上挪開。
香巧從街口拐下橫街,在一處店鋪前停住腳步,轉身靜靜的等候着陳燁和陳永年,陳永年道:“估衣店到了。”和陳燁也急忙緊走幾步來到估衣店門前。
一名小夥計從店內快步跑出,滿臉乖巧的笑意,躬身道:“喲,小的見過陳大藥櫃,這是什麼風把您老人家吹來了?”
陳永年淡淡道:“當然是送錢風了,到你估衣店自然是給你送錢來了。”
“您老真會說笑話,大藥櫃您老快請,掌櫃的,陳大藥櫃來了。”小夥計清脆的喊了一嗓子。
估衣店老闆急忙飛奔到門口,滿臉堆笑:“貴客臨門,小店蓬蓽生輝。”
陳永年拱拱手:“顧掌櫃,這是藥行新請的坐堂先生,想在你店裡拿件成衣。”
顧掌櫃急忙拱手,陪笑道:“失敬失敬,請先生稍等,我馬上給先生找一件成色好的。”
顧掌櫃拿着挑杆從掛着的一堆洗的乾乾淨淨有七八成新的成衣中挑出一件藍色文士衫,笑道:“先生這件長衫的顏色可還滿意。”
陳燁笑着點點頭:“就這件吧。”
顧掌櫃眉開眼笑道:“那請先生到後面試試合不合身。”
陳燁接過長袍,小夥計急忙領着向後面拐角堆放還沒漿洗的成衣處走去。
片刻,陳燁穿着長衫走了出來,店內的幾個人眼前都是一亮。陳永年讚歎道:“先生品貌儒雅,真是一表人才!就是這件長衫了,顧掌櫃多少錢?”
顧掌櫃笑道:“難得陳藥櫃和先生喜歡,就給四百個大錢吧。”
陳永年笑着就要從懷裡掏銀子,陳燁急忙道:“永年叔,小侄帶着銀子,還是小侄付賬吧。”
一旁的香巧已將一塊碎銀遞給顧掌櫃:“奴婢是奉夫人之命來給先生買長衫,錢當然有奴婢來給了。”
陳永年瞧向神情有些尷尬的陳燁,笑道:“陳某險些忘了,賢侄你就安心穿着吧。”陳燁無奈的點點頭。顧掌櫃找回了零錢,三人出了估衣店,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陳燁低聲道:“永年叔你剛纔說了這麼多,可是小侄還是一頭霧水,你倒是給小侄出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