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將至,霜寒露重。
風夜燈打探好路線,徑直到卓逸軒的書房。
“茶放在桌子上吧。”奮筆疾書的男子並未擡頭,看了一道奏摺直皺眉頭,批錄幾句便擱在一旁。
他似乎覺察到門口的人沒動靜,擡起頭,還未開口便怔住,那是……
風夜燈看着眼前的人,三十出頭的年紀,鬢邊生華髮,蓄着長鬍須,像極了一位教書先生。
卓逸軒眸中含淚,手指微微顫抖:“阿景?!”
風夜燈走上前,取下他手中滴着墨汁的湖筆擱着,聲音僵硬到清冷:“大哥,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卓逸軒顫抖着緩緩起身,雙手扶住她的雙肩,嗓音沙啞:“阿景,我就知道你還活着……”
風夜燈張了張口,到底還是沒說出傷人的話,只問了一句:“大哥,有人殺你,你可知道是誰?”
卓逸軒驀然收回手,略略一笑:“阿景,多少人盯着御史臺,父母因此被燒得屍骨無存。可是阿景,我不能因爲怕死,便放棄爲民做主啊!老百姓多無辜,這些奏摺一旦越過了御史臺,便不知會有多少,來不及送到聖上跟前,便被人給吃了。好歹,整個御史臺都是一條心,不會輕易地被剔除去!”
風夜燈猶豫片刻,問:“大哥爲何會答應謝文墨對我的求婚?你們做了何種交易?”
卓逸軒慘然地笑了笑:“阿景,你自是知道的,我一直都疼你,可是這兩年慶陽王的勢力越來越大,御史臺舉步維艱。我只是,想爲你找個可靠的人,好歹,好歹護你周全罷了!”
他長嘆一聲,愧悔到極致:“阿景,大哥對你不起。大哥只是覺得文墨當年救了你,這些年待你很好……是大哥不好,只想着,你能活下來,卻沒想到你根本就不喜歡,還在大婚前徑自逃了。”
風夜燈看到卓逸軒這般傷情,心裡也陡然軟了,拉住他的手:“大哥,教你操心了,以後不會了。現在有人疼我了,跟你一樣疼我,我想隱姓埋名地跟他走。我們只是過來看看你,提醒你小心司馬開和沈伏他們。”
卓逸軒拉着小妹坐下來:“你方纔說有了心上人?是誰?可以照顧好你麼?”
風夜燈歡喜地點點頭,看着身後。
那團角落的陰影裡走出一個人,站在昏黃的燈光下,衣角微擺。
卓逸軒趁着光看過去,那人遠山眉長斂,眉心一朵火焰印記,有些桀驁不馴;狐狸眼中平靜而淡然,像是看透了紅塵世俗卻一塵不染;挺拔的鼻顯得整個人堅毅不拔;嘴脣微薄卻並不覺着涼薄負心。
他怔了怔,自問見過不少男子,這樣清冷、堅韌如梅的公子,確實不曾遇到。
但,他不想就此輸了氣勢:“敢問,閣下是何人?”
梅君鶴拱了拱手:“在下梅君鶴,見過卓大人。”他紅脣微抿,“關於阿景之事,我會跟謝文墨交涉,卓大人不必擔憂。”
卓逸軒不太瞭解江湖事,何況,沒幾個人知道梅君鶴的全名。
他只回道:“不好意思,梅公子,你如何能保證給我妹妹幸福?還有謝閣主那裡,他的勢力也不算小,不知梅公子如何應對?”
梅君鶴驀然淺笑:“幸福與否,在她心裡。至於謝文墨,我有辦法。”
卓逸軒見問個半天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不禁覺得有些氣餒:“看來梅公子誠意不夠。”
梅君鶴依舊淺笑:“卓大人,日後保護你的護衛,便由我的屬下來吧。令妹會親自挑選人手,你應該能信得過她吧?”
風夜燈受不了他們這樣淡定地墨跡:“大哥放心,君鶴的屬下很厲害,定會保護好你。”
卓逸軒搖搖頭:“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擔心,你纔出了虎穴,又入了龍潭,實在委屈你了些。”
風夜燈卻笑了:“大哥,只要我開心,我不在乎是龍潭還是虎穴,我只希望大哥安全,我如今也可以學着保護自己!”
卓逸軒看向梅君鶴:“梅公子,我可以見到你屬下的容貌麼?”
梅君鶴渾不在意地笑笑:“這個自然。”
風夜燈似乎也明白了,謝文墨的“保護”,只是爲了更好地制約卓逸軒,讓他把妹妹老老實實地交給自己。
謝文墨對卓逸軒警惕到,連護衛都不曾露面的地步?或者說根本不是交心,只是更好地做些其他買賣?
這是商人的本質,有利可圖便好,遊走在律法之間!
她看向梅君鶴:“你準備讓誰過來呢?”
梅君鶴不假思索道:“四一如何?”
風夜燈愣住:“棹一、隱一、煙一、波一?都來?”
梅君鶴寵溺地捏了捏她圓圓的臉蛋,笑得肆無忌憚又溫柔無比:“是啊~青都太遠,又如同狼窩,不派得力人手,若有個萬一,你不得找我拼命了?”
風夜燈撇嘴:“也得能打得過你啊!”
梅君鶴笑得眯起眼睛:“我可以不還手。”
風夜燈白他一眼,勒令梅君鶴住口,這才衝這便宜大哥甜甜一笑:“大哥,君鶴就是有點油嘴……”
卓逸軒倒是打斷了她:“無妨。看得出,他很疼你,我明日便將謝文墨的庚帖退還,聘禮悉數歸還。”
他怎會不懂得,那雙狐狸眼中滿滿的柔情與疼寵,那樣的深情是裝不來的,該是比跟着謝文墨快活多了,只不過,他不懂那雙眸子裡的悲傷究竟從何而來。
梅君鶴定定地看着他:“大哥放心,我會保護好她,也會照顧好她。他的聘禮和庚帖我去還,夜燈的庚帖我去要!”
卓逸軒看到他堅定不移的神色,亦釋懷了:“那你要記得,跟謝文墨好好交談一番。”
風夜燈心裡卻打鼓了——謝文墨可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好好談”的機率又有多少?她有些遲疑地望着梅君鶴,嘴巴動了動,卻半個字都沒說。
梅君鶴倒是回答得擲地有聲:“好。”
在風夜燈還拿不定主意時,梅君鶴已經牽着她離開了卓府。
風夜燈真是夠了:“你準備怎麼辦啊?”
梅君鶴摸了摸她的腦袋:“你不是已經準備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風夜燈懵逼地望着他:“可是,他報復你怎麼辦?”
梅君鶴懶散地笑道:“你的話,涼拌!”
風夜燈真是快被氣出個好歹來了:“你!我不想跟你說話了!”
梅君鶴摟着她,倚着青都最高的飛檐,坐看夕陽西下煙霞滿天:“別擔心,你不是說,仰無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我們都沒有要繼續瞞着他,何不直起腰桿面對呢?”
風夜燈總算不鑽牛角尖了:“也是,我們又不是故意給他戴綠帽子,自己也是才知道,現在跟他說清楚,也沒什麼大不了!”
梅君鶴不再說話,他知道,言多必失。
這些污穢之事,他不願讓她明白,至少現在不願意這樣骯髒的事揭露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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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臨天閣。
街邊的垂柳隨風舞蹈,午後的暖陽落在人身上,昏昏欲睡。
“梅副手,久等了!”人未至,聲先到。
梅君鶴輕啜一口溫茶:“茶未涼。”
一襲大紅色衣袍張揚地出現在臨天閣頂層,平淡無奇的一張臉上帶着幾分淺薄到薄情的笑容:“不知梅副手約見謝某,所爲何事?”
梅君鶴慵懶地倚着窗子斜睨一眼:“梅某已非秦樓中人,謝閣主記性不太好吧?”
謝文墨扯下那張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絕世美顏,故作高深道:“唉,我還真是忘了呢!不過梅少,今日有何貴幹吶?”
梅君鶴淡淡地看着他,漠然而笑:“謝閣主若想帶走夜燈,又何必大費周章呢?梅冷已是孤家寡人,從何處得來的消息,又是如何那樣清楚地,便尋到了太尉府和慶陽王府的呢?”
說着,梅君鶴擱下茶盞:“剩下的,可還需要梅某一一道來?”
謝文墨冷然相視:“梅少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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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君鶴懶懶地笑了笑:“謝閣主,明人不說暗話,讓你的人冒充慶陽王那一招,確實不怎麼高明,騙夜燈那樣初入江湖的女子便罷了。畢竟梅冷只想從沈伏那裡得到好處,怎麼可能置夜燈於死地?真正想要殺夜燈的人,是你和司馬開吧!看起來,司馬開與沈伏像是一丘之貉,但自司馬襄死後,沈伏從未在御前求過一次情,自此,他們便有了隔閡。”
當初他沒有反對風夜燈毒殺梅冷,只是不想再被梅冷控制,這二十多年的折磨真的受夠了!若梅冷有一點愧悔,便也不會碰到風夜燈,更不會死,可他毫無悔改……
謝文墨陡然砸了茶杯:“你既然已經知道風夜燈便是卓晨景,還陰險地與她恩愛,這出牆紅杏開滿頭,我還不能說了?!”
梅君鶴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不動聲色地瞟了謝文墨一眼,這才慢悠悠地吹了幾口:“夜燈不是你要的那個卓晨景,我爲何拱手相讓?何況你與她的婚事不過是個交易,當初你接近卓家,也只是爲了卓俊傑御史大夫的身份,娶她更是爲了拿捏御史中丞卓逸軒。所以,論陰險,謝閣主可強過梅某太多了!吶,這是她給你的退婚書,她的庚帖我已經從你的謝家小院拿走了,你的還給你,聘禮應該已經送到你府上了。”
他冷冷地瞥了對方一眼,端起茶:“不過,你的確高看我了。因爲夜燈的行事話語都不與常人相同,所以,我確實以爲,她只是與衆不同的青樓女子,對她的身份並沒有多想。直至後來,我想查卻查不到,而她身邊,又開始有不同的殺手。”
謝文墨眸光寒冷,將桌上的那紙婚書揉成了灰燼,看着桌面上自己僞造的假生辰八字,神情冷冽不容直視:“不錯,我只是在利用卓逸軒和卓晨景,否則我娶她做什麼!”
梅君鶴將手裡的茶盞輕輕放下,眸子裡有殘忍的光彩:“若你當真心悅於她,我自當光明正大地與你競爭!可惜,謝閣主好貪的心,美人、家財、權勢,三不誤!”
謝文墨騰地站起身:“是又如何?”
梅君鶴緩緩擡起頭來,目光冰冷如刀:“我不許,你動她。”
謝文墨看着他冷笑:“我倒要看你能護得她幾時!”
梅君鶴也笑了,慵懶的笑容帶着冰霜:“看來,今兒個是談不攏了。”
謝文墨冷漠地望着他:“梅少,女人如衣,該換的時候,便換了吧!”
梅君鶴笑着看向他,語氣裡帶了幾許憐憫和幾分嘲諷:“據我所知,柯憐是你當初爲了苟活一時,爲了名利權欲,才放棄的吧?怎麼,如今後悔了?所以,利用我們與沈伏纏鬥,你坐收漁人之利?人吶,貪心不足,可是會付出代價的呢~”
謝文墨咬牙切齒:“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梅君鶴笑容明媚如三月春光:“有件事我得多謝你,多謝你幫我早日找到了懷有異心的下屬,多謝你任由他們被我處理掉。”
謝文墨的一張俊臉幾近扭曲:“是啊,容易背叛的屬下,便算不得屬下了。”
梅君鶴斜睨着他:“不得不說,你蠱惑人心的本事,很是不錯!”
謝文墨別過臉,看向窗外的朱雀東街:“有錢能使鬼推磨,有權能使磨推鬼。”
他似乎透過那條東街看到了未來,詭異地笑了,“你鬥不過我的。梅少,心狠手辣,方能成大事,我想要的,必定會不擇手段!”
梅君鶴同樣望着朱雀東街:“不擇手段,比起先發制人,何如?”
謝文墨還在回味這句話,那抹硃色卻已然消失不見,如同一切不曾發生,除了案上一杯微涼的茶水,和地上摔碎的茶杯,再無其他東西。
他知道江湖毒聖絕非浪得虛名,說得出,就一定能做得到,而且,肯定已經有了序曲。
毒聖到底是毒聖!
一個月後,臨天閣頂層。
“謝閣主可曾想過放棄?”水紅色衣衫坐倚着飛檐,漫不經心地望着遠處,“若現下便放手,我會將鳶尾閣和問柳院留給你。”
謝文墨一臉頹敗,卻毅然決然道:“成王敗寇這個道理我懂得,你要拿就全都拿去!”
梅君鶴懶懶地曬着太陽,語氣閒散:“好。留下謝閣主起家的鳶尾閣做個念想,問柳院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謝文墨恨得牙癢癢,卻又奈何不得,回到謝家小院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喝得酩酊大醉。
是,他後悔了,後悔當年懦弱又自私!當他再次見到那張花容月貌的臉,當那抹傾國傾城的笑容再次出現在眼前,記憶猶如潮水般洶涌澎湃,又好似毒蛇般纏繞在心間揮之不去。
他從未有過如此頹喪,只因爲梅君鶴隨意動動手指,隨口說的一句話,自己所有的心血便都成了泡影!
望着天空的一彎新月,謝文墨心裡是說不出的鬱悶。
他的腦海裡涌現出不同的方法,一一排除後,忽然閃過一道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