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仲秋之夜,寒露似珠,秋月如弓。
涼風習習穿林過,寒蟬悽悽追風來,馬鳴蕭蕭漸行遠,衣袂飄飄銀杏臺。
睡夢中,君念卿劍眉擰成結,雙眸緊闔,呼吸逐漸急促,雙手下意識抱緊,忽然大喊:“夜燈,當心!夜燈,不要!”
最後一句話,君念卿的嗓子悲痛欲絕到幾乎嘶啞:“夜燈——”
許鬧一臉茫然地擡頭,一手逃出他的懷抱,輕拍他的臉:“念卿,你做噩夢了,快醒醒~”
君念卿還在夢魘中,但整個人變得輕鬆,面帶微笑:“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夜燈,我會用生命呵護你,縱死無悔。”
許鬧不知該感動還是該感傷,用指尖描摹他的臉龐,儘管隔着這張人皮面具,但他的眉眼依舊刻在腦海、記在心頭:“我現在可以保護好自己了,你答應我,要好好活着。”
君念卿在夢裡笑得釋然:“小夜燈,再唱一次《訣別詩》吧,我想聽。”
許鬧想不通他究竟夢到什麼,會忽然想聽這首歌,記得當年還是他們一起行過敕勒川,她爲那些死在疆場的壯士送了一首胡彥斌的《訣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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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永安二十二年春。
她還叫做“風夜燈”,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的“風夜燈”;君念卿還是那個惡名昭著的江湖毒聖,棹隱煙波創立者兼前任主人“梅君鶴”。
三月初十秦楓大婚,梅君鶴作爲秦樓世交和秦樓六副手之一的梅副手,特地趕回樓中忙了半個月纔回青都來見她。
她在涼王府跟葉濁葉二公子敘舊,因着對梅君鶴講過錢鏐與其夫人吳氏的愛情,梅君鶴見她許久未至約定的地點,便來信“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趕到城門口。
春雨綿綿,如煙似霧,那人一襲硃紅久立雨中,長髮半挽,慵懶閒散,聞聲回眸一笑,遠山眉與狐狸眼同時彎成初月,見她提着裙襬跑的飛快,張開雙臂接住她,薄脣輕啓:“慢點~”
長街空曠如許,久違的他們攜手並肩前行,出城時梅君鶴看到檐下襬着油紙傘順手買了一把爲她撐傘,她推到中間,他便攬住她的肩箍在懷裡:“傻姑娘,你是女子,不可受寒,我淋雨反倒有益於壓制火蠱的,比較涼快。”
她深知此話真實性,也毫不矯情:“等下坐皮筏子到了敕勒川以後,你帶我騎馬,我不會~”
梅君鶴疼寵地摸摸頭:“好。”
然而他們過了河站在敕勒川大青山山麓之時,她怔忪地盯着一片被黃沙半掩的屍骨發呆。
梅君鶴將她的頭按到懷裡:“別看了,這是永安十九年冬日戰死的士兵遺骸,不便帶回,就地掩埋了。西北風沙大,不過兩年多便再次顯現了出來。”
她兩隻大眼溼漉漉地瞅着他,眸中有悲憫有無奈:“一共犧牲了多少人?”
梅君鶴輕環着她:“一共一萬多人,所以這裡被稱作‘萬人坑’,山這邊百里開外就是朔水,山那邊則是關山和朔州。”
她神色悲傷,想到那首陳陶的《隴西行》:“朔水,也叫無定河。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梅君鶴牽着她緩步離開:“別難過了,只要有戰爭,死傷在所難免的。”
她悻悻地翻個白眼:“我知道,又不是小孩子!我給你講《楊家將》的故事吧?說到《楊家將》我想起胡彥斌的一首歌,叫做《訣別詩》,倒是很應方纔那首陳陶的《隴西行》,我唱給你聽?”
這一年多以來,梅君鶴已經習慣她滿嘴沒有聽過的人名和詩詞,只笑意盈盈地回了一個字:“好。”
她又一次開始雙手比劃着講解故事:“北宋楊家一門虎將,楊業是大帥,七兒一女,遼國是他們的敵人,金沙灘遼國密謀借談判行刺北宋皇帝所以要求皇帝親自前來。丞相潘仁美與楊業是政敵,老七失手打死了服食五石散過度的獨子潘豹。楊家功高震主,潘仁美就在皇帝耳邊詆譭楊家,久而久之皇帝疑心深種,結果金沙灘戰役遲遲不準增援。最後老大穿龍袍替皇帝被遼國刺殺,老二被馬踩死,老三怎麼死的我忘了,老四中毒後被擄去當駙馬,老五因爲媳婦兒下迷藥讓他誤了時辰還活着,但回來就出家了,老六活着,老七被潘仁美報復送給敵軍當靶子,萬箭穿心。尤其是滿城素縞,一下子滿門的寡婦……當時我是奔着胡彥斌這首歌去看的電視劇,可給我哭慘了!那個狗皇帝能氣死我,要我說也是皇帝慫包,但凡他牛掰一點,也不至於那麼害怕臣子。”
梅君鶴見她雙眼泛紅,揉了揉她的發頂,勸慰道:“放心吧,浥朝不會的,至少未來十年都不會出現這種事情,永安帝是賢君,太子又在蒼甲軍參過軍,還親自上過戰場,與葉二公子是戰友也是兄弟——”
她莫名想到重點,忽然大笑着打斷他的話:“而且太子喜歡我家帥哥,哈哈哈哈哈,雖然談不上愛情,也是有好感和敬佩之意,何況我家帥哥是女孩子,要是名副其實的男兒身,或許皇家會有所忌憚,可她不是男……”
說着說着,覺得自己玩大了,滿臉尷尬地衝着梅君鶴傻笑:“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幹什麼?”
梅君鶴初時震驚,後來只淡然一笑,捏着她的臉頰:“我不會說出去的,但你以後要注意。”
她一臉討好地尬笑:“呵呵呵,我這不是在你這裡毫無防備習慣了嘛~別人面前纔不會!”
梅君鶴無奈地搖搖頭,避免她繼續尷尬,轉移了話題:“你方纔一直在說那首歌,唱來我聽聽吧!”
她清了清嗓子,醞釀了一下情緒,開口便來:“
出鞘劍 殺氣蕩 風起無月的戰場
千軍萬馬獨身闖 一身是膽 好兒郎
兒女情 前世賬 你的笑活着怎麼忘
美人淚 斷人腸 這能取人性命是 胭脂燙
訣別詩 兩三行 寫在三月春雨的路上
若還能打着傘走在你的身旁
訣別詩 兩三行 誰來爲我黃泉路上唱
若我能死在你身旁 也不枉來人世走這趟。”
一曲終了,梅君鶴沉默良久,待走到驛站才驀然駐足,眸子緊緊地鎖住身前之人,眼神堅定不移,語氣決絕果敢,只聽他說:“夜燈,倘若有一天我死了,那麼,只要能死在你懷裡,此生無憾!”
那時,她只覺得梅君鶴是魔怔了,聽着一股老血往外噴,直接怒斥:“胡說八道什麼呢,你要好好活着,你答應我的,不能食言!何況你還欠我三書六禮和八擡大轎,別想矇混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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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他當時的表情,專注而決然,深情又果斷,記得他的語氣還藏了幾許無奈和絕望,如今回想起來,剛纔噩夢,莫不是他夢見他自己死了?
思及後事,她終於發現他有此想法其實並沒有錯,甚至可以說是極其的有先見之明,按照他當時的情況,他很可能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體內的蠱毒在造次,幾乎沒剩多少時間供他倆溫存,而他還要操心涼王府,是真的生怕二人再也沒有以後吧?
許鬧覺得此時此刻,大戰在即唱這首《訣別詩》不太吉利,也不知從何時起,她漸漸變得迷信起來,她怕自己這一唱,就是真的在爲他送終了。
君念卿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做夢,她便趴在他身上睡去……
他卻睜開雙眼,輕柔地摸着她的長髮,聲音壓得極低:“不知爲何,最近總夢見你有危險,我爲你擋住那些傷害,自己卻沒有活下來。夜燈,我從來不怕死,可是我怕離開你,但,若是你我只能活一個,你活着就好……夜燈,我的夜燈!”
他喚着她的名字入睡,一夜無夢……
……
翌日清晨,鳥鳴吵醒了二人。
許鬧擡手想趕走嘰嘰喳喳的麻雀,卻聽見一聲脆響,愣住少時,腦子似乎才轉過神,瞅着對方微微泛紅的臉頰和下頜,滿是尬笑地望着他:“呵呵呵呵……那個,手誤手誤。”
君念卿沒有開口,瞧她自顧自地從他身上跳下去,穩穩地落在地面,絕影和皎雪驄彷彿有所感應般,自遠處奔跑至銀杏樹下,隨着她上了馬,繼續趕往燕州。
許鬧正欲揮鞭,卻見一隻蒼鷹穩如磐石般落在君念卿肩頭,是給葉廉清傳信回來了,君念卿打開信箋一掃而過,又遞給許鬧,她細細的看了一遍,熟悉的字跡——陳情聖上,即日出兵,以巡查北境之名,濁。
君念卿待她看罷,一個響指點燃了小箋,幽幽嘆氣:“可惜了,不論是春秋還是冬夏都沒見過端木熙,更沒去過三里屯,否則用它們傳信會快許多。”
許鬧更鬱悶,論手機的重要性,不,就算有手機也沒有信號塔和網絡,頂屁用!
越想越鬱悶,鞭子揮得有些重,絕影近乎是跳着跑了起來,感應到主人的心緒不佳,嘶鳴一聲以示抗議,速度卻是飛快。
君念卿再次提筆寫了一封短信,命春秋去尋秦楓,冬夏是一隻幼鷹,到了傍晚才歸來,帶回葉承韜的私信。
許鬧沒有過問,她知道君念卿一定是給承韜傳信叫他去棹隱煙波一趟,江湖中人較之朝堂方便很多,不需要稟明皇帝等候聖旨,承韜先去巴郡調集棹隱煙波,以備不時之需,凝露洲應該有人替代他裝作涼王府世子。
巴郡到燕州可是三千多裡,比她們還遠了一千里地,帥哥從青都到燕州也是兩千裡,這樣算下來,承韜應該比帥哥率兵出征要慢些,比其他門派應當快一些,希望能夠接得上她們凌風谷的班。
君念卿只望了許鬧一眼便看出她想的是什麼,該是在計算路程的吧,她算術差極,每每苦思冥想之時便會作出費解的模樣,兩彎眉毛還會攏在一處,貝齒輕咬着下脣,眼珠子緩慢轉動顯得些許呆滯。
他知道,她厭惡數字的原因,當年在伽藍夢境看到的一切,叫他恨不能將那三個男人殺之後快,可是他們不在一個時空,他做不到,只能給夜燈更踏實的依靠來穩定她的心神。
許鬧算了小半個時辰,這才說道:“念卿,等春秋將秦楓的消息傳到,你就讓冬夏去找冥夜,讓她立刻回谷,隨時準備率青鸞觀去庸關郡,那裡易守難攻,一時半刻不會陷落。”
君念卿立刻答應,夜燈家國情懷深厚,自己又何嘗不是,所以纔將棹隱煙波給了韜兒,就是希望可以護涼王府安全,四字衛守着朝堂重臣,這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兩人默契地馳騁在浥朝的土地上,兩匹白馬跑的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