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變化讓所有遙軍傷兵呆若木雞。難以置信地望着陳安。
那些話的意思……他早知道這裡有人埋伏。並且這些人與他相識。可那些人是霍洛河族的士兵啊。一個遙國參軍怎麼可能與敵人有所關聯。。
不動聲色握緊長劍。易宸璟長臂平伸直指陳安。表情淡而無味:“枉蕭將軍幾次向我舉薦你。說你忠肝義膽、有情有義。可當大任。卻不想竟是個賣國求榮的卑鄙無恥之徒。”
“你閉嘴。”激動的陳安纔不管易宸璟是什麼身份。回頭便是一聲怒喝。“我陳安是大遙子民。流的是大遙血脈。早知道他們會傷害城中百姓。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縱容。你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要不是你們這些皇子天天爭來爭去、爲了皇位陰謀不休。大遙豈會有今日局面。。”
皇子相爭與他有什麼關係。除非他也在局中做着誰的棋子。而諸位皇子中迫不及待想要置易宸璟於死地的。不言自明。
“原來你是五皇子手下。”隱藏關係豁然明朗。白綺歌也不由得怒從心生。“帝位歸誰自有皇上決斷。與北征有何關係。你知不知道。因你一人背叛賣國。這滿城百姓都要遭受無辜殺戮。還有你身後四百多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也要因你枉死。你算什麼大遙子民。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被白綺歌厲聲斥責。陳安變得愈發激動。然而他沒有辯解。而是用另一種方式證明着自己的忠誠。。對遙國。對體內流淌的血液。而非哪個人。
事先埋伏的霍洛河族士兵早知道陳安是背叛者。雖然瞧不起他卻也沒有過多提防。當陳安猛然拔刀架在其中一人脖子上時立刻亂了套。嘲笑眼神轉瞬化爲緊張驚慌:“你。豬玀。幹什麼。”
“蒙術王子是吧。讓你的人退後。全部退到城外。”鋒利刀刃前進半寸。在被挾持的霍洛河男子頸上割出一道傷口。陳安目光兇狠。往日溫和形象蕩然無存。“誰敢上前一步我就殺了他。”
一羣霍洛河汗國士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猶豫地看向被挾持的霍洛河王子蒙術。後者顯然不是個乾脆利落的人物。眼中神色激烈變幻片刻。最終還是頹然揮揮手命衆人退下。陳安押着蒙術邊走邊退。一直退到易宸璟身前。對面霍洛河士兵也相應退回靈芸城北門處。這麼遠距離就算想發起突襲亦有的是時間防禦了。
“往城南走。出了城是大平原。他們想追就沒那麼容易了。”
敵人就在不遠處。沒有多餘時間詢問詳情或者追究責任。易宸璟二話不說組織衆人向城南移動。只是這四百多人都有傷在身。速度怎麼也提不起來。連走帶跑耗了許久才見到靈芸城緊閉的南城門。
城南也有霍洛河士兵守着。但人數不多。陳安照舊以蒙術爲人質喝令對方退到一旁。目光掠過被留下的幾匹馬時一亮。面上有了幾分喜色:“去把馬牽來。大將軍和皇子妃先走。其他人……傷輕的各自選匹馬逃命去吧。傷重的。願走便走。願與我留下殿後的去找幾件趁手武器。能守一刻是一刻。”
“城已破。守之何用。你想帶着大家送死嗎。”易宸璟不理解陳安的安排。皺着眉低道。
陳安苦笑聳肩和衆人一起推開城門。一身懶散勁兒又似往時一般:“我守座死城幹什麼。你以爲我想死。還是拉着一羣兄弟一起死。大將軍。睜開眼睛看看吧。這些人傷的傷殘的殘。一起逃能逃多遠。與其都死在一起。不如讓能逃走的多些機會。日後活着的話給大家燒幾張紙叨唸幾聲也就夠了。”深吸口氣收斂正色。陳安眼中流露出一絲愧疚:“陳安辜負了蕭將軍與大將軍的期望。致使霍洛河族血洗靈芸城。連累數萬無辜百姓。這罪孽洗是洗不清了。如今惟願大將軍與皇子妃能逃脫追擊。替屬下完成最後一個心願。”
一聲悶響。一蓬血花飛灑。霍洛河王子的頭顱骨碌碌滾到易宸璟腳邊。死不瞑目的雙眼暴突而出。不甘地望着寂寥夜空。
“屬下妻兒老小都在五皇子手裡。請大將軍無論如何救他們逃離魔掌。來世做牛做馬。必當報答。”將一隻錦囊塞給易宸璟後。陳安灑脫揚手。帶着熱血的刀刃平指向前。被壓迫半生的脊樑骨終於能挺直站穩。做他想做之事。
身後。沒有士兵騎上馬。沒有人選擇逃亡。殘破流血的身軀全部跟隨陳安傲立着堵在城門口。爲年輕的徵軍主將築起最後一道防線。而他們的目光均是一樣的。堅定無畏。豪情萬丈。
四百人死。換兩人生。這是北征之路、是茫茫的鴻雀原上最後一場戰役。
沒有動情勸說。沒有熱淚盈眶。易宸璟默默地抱着白綺歌翻身上馬。定格在衆人眼中的最後一個動作是雙手抱拳。薄脣緊抿。而後調轉馬頭。絕塵而去。
他還不能死。爲了自己。爲了白綺歌。也爲了那些因信任他、追隨他而付出生命代價的人們。
他日江山染血又或盛世歡歌。就當做是對他們的祭奠吧。
蒿草茫茫。天地一線。日升月落。夜去晝來。
縱馬狂奔一整日。耳畔彷彿一直響着喊殺揮砍聲。幾日幾夜不曾好好休息的易宸璟疲憊至極。除了記得要保護懷中女子之外幾乎失去所有意識。便是連身在何處、後方是否有人追擊都不清楚。
又一次夜幕降臨時。身下的馬熬不住倒下了。筋疲力盡的易宸璟也好不到哪去。躺在蒿草叢中再挪不動步。
“睡吧。換我守着你。”耳畔溫柔軟語。臉頰一絲微涼。易宸璟最後動了動手指。沉沉閉上眼睛。
哪怕睡去。他也不忘緊緊牽着白綺歌冰涼手掌。
原野風聲呼嘯。風停時則萬籟俱寂。白綺歌就趁着風停的短暫時間側耳細聽。聽他呼吸均勻。看他眉頭舒展。臉上便會露出一絲淺淡笑容。他太累了。一直一直保護着她。做她的屏障。做她的避風處。做她無可取代的守護者。
那麼至少他安睡時。讓她來守護他。
手指已經涼得失去知覺。背上傷口仍然在流血。本色純白的衣衫大半都被染紅。如同綻開一朵象徵死亡的妖冶之花。白綺歌挪動身子躺在易宸璟臂彎裡。頭枕着溫熱胸膛。彷彿這樣就能汲取一絲溫暖。讓她不至凍僵。
沒有多少時間了。她感覺得到。
曾經無數次設想與易宸璟的未來。好也罷壞也罷。多少還有個盼頭。而今這身體就快要化爲屍骨長眠地下。許下的諾言再實現不了。那種遺憾無法言喻。
她死了。誰爲他畫下陣圖指點江山。
她死了。誰給他倒杯清酒對酌笑飲。
她死了。誰幫他傾盡所有謀劃帝位。
她死了。誰陪他踏遍乾坤袖手天下。
“我不想死……”低聲呢喃。沒有眼淚。卻如泣如訴。
想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
靈芸城孤零零地矗立在鴻雀原上。當北征的遙軍凱旋而歸再度入城時。迎接他們的只有殘肢斷臂。腥臭撲鼻。以及死一般寂靜。
蕭百善坐在城頭呆呆地望着帝都方向。勝利的喜悅全然不見。身旁喬二河哭沒了淚。失了魂似的倚着冷硬城牆。滿手血污泥土。。他幾乎翻遍了所有屍體。只爲再見一眼那張溫和笑着的殘花容顏。
終是沒能如願。
誰會想到霍洛河尚有殘兵逃走呢。誰又會想到。那個叫蒙術的霍洛河王子居然帶人悄悄繞到遙軍身後。血洗了靈芸城並鋪開天羅地網等易宸璟出現呢。蕭百善沒想到。樑宮沒想到。恐怕連霍洛河汗王都想不到。
“霍洛河人把所有士兵都困在城中。那些士兵抵抗很久還是敗了。我看有一個大概這麼高的男人和一個受傷的女子被特別挑出來。審問幾句後就推進了火堆裡……”渾身破爛的瘦小男人抖個不停。向蕭百善說起自己所見時帶着哭腔。“要不是我躲進箱櫃裡躲過一劫。只怕這會兒和那些士兵一樣都被亂棍打死了。軍爺。軍爺你要爲我們靈芸城百姓報仇啊。我的兩個孩子還不會說話就……”
後面又哭着說了些什麼蕭百善根本聽不進去。他只聽明白一件事。大將軍和皇子妃死了。被埋伏於此的霍洛河士兵燒死了。
千算萬算算不到天數人命。那對兒龍鳳終是沒能逃過這一劫。一同死在戰爭尾巴上。而他還要走下去。回帝都。回皇宮。去向皇上報告勝利喜訊與殘酷事實。
“二河。起來。去給大將軍和皇子妃鞠個躬吧。皇子妃一直把你當弟弟一樣對待。”推了推表情麻木呆滯的喬二河。蕭百善嘆了口氣。“這次回去我也該卸甲歸田了。只可惜不能請大將軍與皇子妃喝上一杯。寧老闆留下的酒我可是當寶貝似的收着呢。”
“蕭將軍。我怎麼覺着。皇子妃還活着呢……那麼好的人。老天爺怎麼忍心就這樣送走。”
“自古美人如名將。人間不許見白頭。這倒是。名將紅顏都見不到白頭了……”
風吹過。由北向南。捎帶着北征勝利以及七皇子戰死沙場的消息傳入遙國帝都。一時朝野內外議論紛紛。有頌讚。有惋惜。更多則是漠不關心。遙皇一股火病倒了。也不只是因着失了兒子還是因着損了一員名將。無奈之下只好將政事暫時交給五皇子代爲處理。這一決定又引發不小風波。太子有名無實。多少人都私下猜測遙皇會不會廢太子重立。最有可能取代太子的五皇子易宸暄對此卻絕口不提。反而主動提出追封七皇子爲北昭王、安國大將軍。每每談及早亡的皇弟都是一臉悲傷。唏噓不止。
許是都沉浸在一統中州的喜悅中。整個大遙國竟無人注意到。溫文爾雅的五皇子在祭拜亡者的儀式上露出一抹微笑。陰鷙而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