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臂在鉗制之下漸漸麻木。白綺歌想要掙脫束縛卻抵不過那樣巨大力量。易宸璟憎恨的力量。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再說。好嗎。”近乎哀求的語氣沒能打動怒火中燒的大遙七皇子。白綺歌貼在身前的低沉聲音入得了他的耳卻入不了他的心。壓抑近四年的恨。追求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結果。他已經瀕臨極限。再不能控制自己。
紅綃死訊傳來。他經歷過一次生不如死。
而今。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再度加諸身上。比前番更加痛苦劇烈。
“爲什麼是你……爲什麼是紅綃……”腦海裡一片空白。除了恨意痛苦再無其他。易宸璟語無倫次喃喃自語。手上的力度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卸去。
解脫帶不來任何輕鬆之感。白綺歌抱着雙臂。高牆一般擋在白灝羽和易宸璟之間。她也痛。她也恨自己。可是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那就是保護白灝羽。保護她的弟弟。
儘管只是個不成器的弟弟。終日貪圖享樂拈花惹草。可他依舊是爹爹孃親最愛的孩子。二哥常年與征戰爲伴。隨時隨地有可能馬革裹屍。她遠嫁昭國。成爲屈辱與卑賤的代名詞。兩位老人膝下只有白灝羽可以略盡孝道。倘若他有個三長兩短。爹爹和孃親要怎麼活下去。
誰都不可以死。除了她。。誰讓她本就是個罪人呢。
不着痕跡退到白灝羽身前。白綺歌深呼吸。儘量讓自己面上看起來冷靜安定:“你打算怎麼辦。我不期盼你會格外開恩放過小羽和我。若能有其他方式彌補。任何事情我都願意爲你去做。”
“彌補。你用什麼補。用什麼彌補能讓紅綃完好無損地回來。”易宸璟冷冷看着姐弟二人。渾身滿是殺氣。“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足以代替紅綃。就算你們兩條賤命合在一起都抵不過她。”
答案在意料之中。他早就爲紅綃公主瘋魔了。白綺歌比誰都清楚他的恨與痛足可毀天滅地。
然而哪怕只要有一絲可能。她必須保護弟弟直至最後一刻。
“我知道自己只是爛命一條。生生死死不會有人在乎。可是事情總要有解決的一天。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想做什麼。究竟怎樣纔可以平息你的怒火憎恨。一句話就好。我想知道答案。”
易宸璟陷入沉默。不是因爲冷靜下來。而是他在想。想要如何報復。
他在墓碑前發過誓要替紅綃報仇。哪怕令天下動亂、戰火不熄也沒關係。愛她一世的諾言已經毀了。這一條不管怎樣都要堅守到最後。。哪怕。擋在他面前的是白綺歌。
薄削脣瓣色淡如水。挑起的微笑冰冷森涼:“白綺歌。我答應過你不會爲這件事殺你。但是。我沒說過不殺其他人。”
心頭驀地一沉。最不希望聽到的答案偏偏從他口中冷漠說出。
“我不會讓你殺小羽。”
“你攔得住麼。”長劍再度出鞘。森森寒光映在營帳粗布之上。雪亮刺眼。易宸璟擡起手臂。劍尖直直朝向白綺歌身後的白灝羽。如他眼眸一般鋒利:“誰擋我。誰死。”
果然。什麼生死不渝、什麼忘記過去都是假的。只要事情與紅綃公主有關。他不吝於撕毀諾言賜她一死。心已經涼得不能再涼。白綺歌放棄最後一絲希望。毅然決然死守白灝羽身前。
“那麼。先殺了我。”
“好。”
沒有絲毫猶豫。曾染敵血無數的劍鋒直奔白綺歌胸口刺去。
白綺歌閉上眼。淡然面容仿若平常。
他要殺誰沒人能阻止。她是在賭。賭易宸璟還有那麼一絲半點的眷戀。哪怕只是因爲她曾委身於他也好。因爲她能給他江山策也罷。賭那一劍不會穿透她胸膛再刺死白灝羽。用她的性命與所有去做一場豪賭。
贏了。至少保得住弟弟性命;輸了……
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連他都轉身離去。活着又爲了誰。莫不如以此身軀換爹爹孃親不加埋怨。換她爲家人不惜捨棄性命的圓滿結局。
劍身飛快襲去。帶着繚繞冷息如噬魂惡鬼。就在白灝羽呆若木雞等待濺滿一身鮮血時。劍尖卻戛然停在距離白綺歌胸口不到半寸之處。沒有預想的血光飛濺。亦沒有倒下的軀體。
懸在半空的手骨節青白。顫抖竟比白灝羽還要劇烈。袖中掌握成拳。青筋畢現。易宸璟喉結輕動。牙齒幾近咬碎。赤紅雙目狂亂痛絕。揚手狠狠將長劍摔到地上。
他下不了手。
睜開眼是她絕望神情。閉上眼是她一顰一笑。是她日夜陪伴的沉默無聲卻付出不盡。耳中嘈雜。一句句山盟海誓鑽入腦中揮之不去。
愛她或是紅綃。時至今日易宸璟仍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更偏重哪個女人。一個是青梅竹馬。在最艱苦的日子裡不嫌棄他、給他無盡溫暖快樂的異國公主。一個是突然出現卻能助他奪取皇圖霸業、性情相投的明媒正娶之妻。他以爲更愛紅綃時偏無法傷害白綺歌。他以爲更愛白綺歌時又禁不住因紅綃之死怨她恨她……
沒人能告訴他該如何取捨。該愛的。又是誰。
長劍落地許久之後白綺歌才緩緩睜開眼。她賭贏了。易宸璟不捨得殺她。可是渾身上下沒有任何輕鬆感覺。相反地。無比沉重。
她贏了就意味着他輸了。輸了對紅綃公主的專一癡戀。輸了不惜一切報仇的誓言承諾。他的表情從未有過地痛苦。痛得她不忍看去。現實如此殘酷。她重生得到的這具身軀揹負着沉重罪孽。而要報仇的男人偏偏與她糾纏不休。從恨到愛。從假到真。舉步維艱一步步走來後才發現面前是更黑暗的未來。
“這條命你隨時可以拿走。”回身抱住顫抖不停的弟弟。白綺歌語氣平靜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害死紅綃公主的罪魁禍首是我。與小羽無關。他只是被利用了而已。你想報仇的話。任何時間、地點。悉聽尊便。”
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斷裂。斷掉的兩端在白綺歌與易宸璟心口各自留下深不可測的傷痕。汩汩流血。
現實不允許他們思索自己所作決定是對是錯。人心難測。亙古不變的真理。白灝羽呆愣半天才回過神。聽白綺歌句句袒護、看易宸璟步步緊逼。被家人當寶貝捧在手裡的白家三少爺何時受過如此驚嚇。兩道渾濁淚水混着臉上髒污滾滾而下。毫無男子傲氣。
“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紅綃公主。”軟骨頭作祟。剛剛纔被白綺歌扶起的白灝羽再次跪倒。爬到易宸璟腳下死死拉住衣角不放。涕淚交流。狼狽窩囊之狀令人不齒。
“小羽。起來。”
“別管我。你少管我。都是你。要不是你的話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地步。”對易宸璟賤如奴隸的白灝羽面對白綺歌如換個人一般。粗暴兇狠。咒罵不斷。“是你嫉恨紅綃公主。恨喜歡的人卻向她提親。你算什麼姐姐啊。利用我、害我。白家淪落至此都是你害的。”
一霎間。白綺歌臉色慘白如紙。
本以爲就算世上所有人都厭惡她、恨她。至少還有家人在。爹爹孃親和二哥保護她疼她。沒想到最傷人的話居然發自血脈至親口中。
誰罵她都可以。她有罪。她該死。可是小羽最最不該、最最不能啊。她拼了命在保護他不被易宸璟傷害。可他非但不領情。反而如此說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深深刺破。一刀下去。血流如注。
悽然慘笑讓憔悴面頰刻滿悲哀之色。白綺歌踉蹌倒退。一腳絆在椅子腿上跌倒在地。
別人犯的錯。她來償還;別人的恩怨。她來承擔;別人的愛恨。恨是她的。愛卻不見蹤影。只想平平淡淡與家人在一起終了一生。這麼簡單的心願都無法實現。她還要再受多少苦、遭多少罪才能真正解脫。難道她再世爲人就是爲了受盡苦難給上天看。
天地不仁。萬物不仁。世間不仁。
“滾。”一腳踹開不停求饒的白灝羽。易宸璟冰冷目光無意間看向白綺歌。心忽然被緊緊攫住。跌倒的白綺歌沒有站起。而是扶着椅子不停顫抖。一隻手按着小腹無力地弓起腰身。他驀地想起大夫說的話。白綺歌小產留下嚴重遺症。一旦情緒激動起伏過大便會引發小腹劇痛。疼起來比死不如。
雙腳·交錯。易宸璟不由自主向前邁了兩步。伸出的指尖就要觸及瘦削身軀時卻又停住。冷冷放下。
還關心她做什麼。不值得。
“來人。”掀起簾帳叫來遠處守衛士兵。易宸璟指了指癱成一堆的白灝羽。“把他關進囚籠。沒我命令任何人不許接近。”
已然渾身無力的白綺歌擡起頭。嘴脣如臉色一樣慘白。連聲音也失去力氣微顫:“你還是不肯放過他……”
“你當我是佛光普及的聖人還是大賢良師。”低頭站在白綺歌面前。易宸璟刻意不去看她因脫力而虛弱的身子。只看她眼底無可奈何的堅定決絕。這樣。他才能讓自己變的冷硬。
拾起長劍收入鞘中。此時此刻的易宸璟一如初見時那樣陰冷淡漠。
“白綺歌。我不殺你是因爲曾經許下約定。這輩子毀一次諾就夠了。我不想因爲你這種人再次辱沒自己。白灝羽我一定要殺。要死要活隨便你。不過給我記好。想死滾去沒人的地方死。別髒了大遙三軍將士眼睛。”</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