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父擺手:“過去的事情,我們老百姓不管那麼多。”
郭玉看着曾婷:“如果不是陪你男朋友,你就不會回來是不是?你還記恨我?”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曾父打圓場,“小同,你說說你爺爺當年的情況?”
“我爺爺隨軍參加過、參加過……貴國的說法是鄂西會戰,後來隨軍進攻重慶。”同斷武吞吞吐吐。
“石牌保衛戰?”曾父提醒。
“是的。”同斷武點頭,“石牌保衛戰。”
“都說了這是老輩子的事情,”曾父說,“我父親,當年就是國民黨的少校,不過沒有參加鄂西會戰,參加的是長沙會戰。”
同斷武松口氣,“那還好。”
“好什麼呀。”曾婷說,“我們不說這個了。”
“對,”曾父接上話,“你們怎麼認識的?”
“找男朋友也不跟家裡通個氣。”郭玉的語氣雖然冷淡,但是眼色已經非常的柔和,看來對彬彬有禮的同斷,心裡比較滿意。
“我怕你知道了,”曾婷看到郭玉的口氣鬆動,說話放肆一點,“你飛到日本,拉着同斷去見他的家長,在人家的家裡鬧騰。”
“我當年是擔心你被人影響,”郭玉恨恨的說,“那個臭小子,姓什麼來着,姓徐,讀個三本的工業學院,學化工的,一輩子在工地上耗着做技術員,你跟他鬧個什麼勁。”
“別說啦,”曾父阻攔,“吃飯。”
四人吃過了晚飯。曾婷的父母知道兩人舟車勞頓,安排兩人休息。
可郭玉非要講究個形勢,家裡只有兩個臥室,就讓同斷睡曾婷的房間,讓曾婷和她睡一個房間,曾父睡沙發。曾婷和同斷武看見郭玉一副堅決的樣子,連說一聲都免了。
同斷武不好意思讓曾父睡客廳,要跟曾父換。
曾父說:“你們什麼時候回去?”
同斷武知道這個未來的岳父是要跟自己聊幾句,於是坐到曾父的對面,“簽證有時限,我希望在回國之前找到爺爺的屍骨,如果找不到,知道他最後掩埋的地點,我去祭拜。上幾柱香一下也就行了。”
“怎麼你們同家跟中國人的規矩一樣?”曾父好奇起來。
“我家一直就這樣,”同斷回答,“我家傳承很奇怪,日本平民很少有姓氏,但是我家一直都有。而且吧,同斷這個姓,不是日本的姓。好像我家的老祖宗是唐朝時候去的日本,就把這個姓氏給帶過去了。”
“唐朝就過去了,”曾父說,“我沒讀過什麼書,聽老哥們聊天的時候,說楊貴妃是去了日本。”
“這個就不知道和我家祖宗有沒有什麼聯繫了,”同斷笑着說,“但是我家的規矩,的確跟中國的差不多。”
郭玉和曾婷睡在一張牀上。母女倆分別多年,一時無話。
郭玉還是打破了沉默,“你還是怪我當年管你管的太緊了,所以打定主意不回來了?”
“怎麼可能呢。”曾婷輕聲說。
“你都在那邊找男朋友了,”郭玉說,“不過還好,至少不是當年那個小子,讓我生氣。”
“都過去很多年的事情了,”曾婷說,“您也別說了。”
“你從小就很乖,一直到上大學,我都很放心你。”郭玉說,“可是那時候你就非要跟那個讀化工學院的小子一起。”
“我也沒想跟他一起,”曾婷說,“我其實就是故意氣你的,我心裡看不起他,我好奇的是爲什麼你對他那麼有成見。”
“因爲,他是我教過的學生。”郭玉嘆氣,“腦袋很笨,也不太聽話,我知道這人沒什麼出息,不然怎麼上了一個三本的化工學院,我當年也是爲你好。”
“原來是這樣。”曾婷說,“您也別爲我操心了,我也大了,今後的路,我知道怎麼走。”
“你說同斷這個東洋鬼子,靠得住嗎?”郭玉又來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曾婷說,“我去日本了,壓力很大,又要上學又要打工,畢業後,自己打拼,也不願意什麼事情都找叔叔。所以有段時間,精神衰弱,一直做噩夢。一起工作的同事,給我介紹了一個心理醫生,就是同斷武。他人挺好的。很細心。”
郭玉恩了一聲,“好吧,我不干涉你的選擇。看來你是不會回來了,小時候你吃飯,筷子捏的就高,你爸當時就說這姑娘要出遠門。讓他給說中了。”
“我困了,”曾婷翻了個身,不再說話。
“我抽菸不介意吧?”曾父問同斷武。
“我也能抽一支嗎?”同斷武問。
兩人開始抽菸。
“聽你說,你父親是研究漢學的?”曾父問,“也多次來過中國?”
同斷武回答:“是的,可是他每次都是在北京和臺北參加學術會議,沒有來過華中。”
“哦,”曾父點頭,“知識分子。”
同斷武說:“他也很喜歡婷婷,我想跟他的職業也有一定的關係。”
曾父說:“也真是巧了,你爺爺當年打仗剛好就打到了我們這裡。”
同斷武說:“是啊,是挺巧的。”
兩人在客廳裡抽菸,打算休息。突然聽見郭玉在房間裡大喊:“老曾,老曾,快進來!”
曾父和同斷武立即站起身,走進臥室。看見郭玉坐在牀上,扶着曾婷,曾婷一臉的蒼白,驚魂未定。
同斷武問:“又作噩夢了?”
郭玉說:“她剛剛說要睡覺,不到兩分鐘,就在牀上掙扎,發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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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我好了。”曾婷說,“習慣了。”
同斷武對曾婷說:“真的沒事?”
曾婷回答同斷武:“這次我看見的臉,變了,變成了一個男人的臉孔。而且夢比之前要清晰很多。”
同斷武和曾父退回到客廳。曾父問同斷武:“婷婷她做的夢……”
“婷婷重複的做一個夢,而且情形是一樣的,”同斷武說,“這種情況,是有先例的。”
“那是不是病?”
“算不上病。”同斷武說,“只是一種心理上的焦慮,這麼多年,我也沒分析出來到底什麼原因。”
“她做的什麼噩夢?”曾父有點焦急。
“她夢見一羣鬼魂圍着一個戴草帽的妖怪,那個妖怪是一條蛇,要撲過來抓她。”同斷武說,“夢見蛇,是心理上的巨大壓抑。只要找到起因,就好解決。”
“希望如此,”曾父說,“這次回來,就是讓她在小時候的環境裡,看能不能找到之前影響她的回憶吧。”
“千萬不要跟婷婷說,”同斷武提醒,“提前告知了,讓她的心理受了暗示,反而回憶不起來。一定是她已經遺忘的事情,而且是很小的細節。”
曾婷對郭玉說:“媽,你說當年那個追我的男生,姓徐的,你應該有他的照片吧。”
“你夢見了這個人?”郭玉十分奇怪,“你剛纔不是說對他其實沒什麼好感?”
曾婷說:“我在夢裡看到了一個男人的樣子,覺得很熟悉。我出國前,沒有跟男生交往過,唯一接觸多的,就是那個人。”
郭玉想了想,找了一個凳子,搬到衣櫃邊,然後站在凳子上,打開了衣櫃最上方的櫃格。曾婷在一邊扶着郭玉。
郭玉拿出了一本大相冊。然後放在牀上翻開,這本相冊都是她做老師,退休前,帶過的每一屆學生的畢業合影。郭玉一張張的翻着,前面幾張,都是黑白的。
“他應該是九二年初中畢業,”郭玉翻到了九二年的那張畢業照,已經是彩色的相片。郭玉用手指在相片上的男生一個個掠過,停留在一個男生的頭上,“就是他了,叫徐玉峰。”
曾婷看了很久,然後搖頭,“不是他。”
“你說你夢見的人不是他?”郭玉問。
曾婷點頭。
母女倆繼續睡覺。曾婷躺在牀上,眼睛閉着,但是並沒有睡去。她剛纔做的夢,跟之前的夢境,不是不同,而是完全不同了。
曾婷慢慢回憶剛纔的夢魘。
昏暗的房間裡,到處點這蠟燭,每一個蠟燭下方地面,都冒出了半截身體的鬼魂,鬼魂的胳膊在地板上到處晃動,越伸越長,都拉到了那條蛇的身上。而蛇的頭部,在一頂草帽之下,並不是一個老太太的臉,而是一個年輕男人的面孔。年輕人男人看着她,眼睛裡含滿了淚水。
夢境中的曾婷發現自己站在門口,門內是無數的鬼魂,和那條長着人臉的蛇。而門外的身後,是一列長長的綠皮火車。正在慢慢啓動。曾婷發現自己身體已經到了火車之上。但是眼睛仍然能夠看見房間裡的一切,那條蛇,長着人臉的蛇,正在拼命的掙扎開鬼魂的手臂,不顧一起的要向自己的撲過來。
曾婷仔細的回憶那人臉孔,那人的嘴巴在不斷的翕動。婷婷覺得那個男人在對自己說:“別走……”
可是他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出來。
長陽的龍舟坪,小亭子裡,徐雲風猛然坐起。身邊的秦曉敏睡着後,化作了人傀。正在咀嚼着一個什麼東西,人傀的手裡拿着半截兔子的屍體。可能是江水上漲,躲過來的兔子。
徐雲風看了看遠方黑暗的江流,四周一片漆黑。一陣風吹來,徐雲風覺得自己的臉上癢癢的,用手摸去,發現自己臉上都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