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宋國無事,公子均將這大半年的時間都用在內政上,對於晉國和楚國爭霸一事,他袖着雙手看熱鬧,宋國算是晉國楚國秦國齊國等大國之後的國力最好的諸侯國,不過公子均還真的沒有半點學襄公的心思,這些大國爭霸,公子均只管看着他們什麼時候爭出個高低。宋國地處諸侯之中,和晉國王畿楚國接壤的鄭國差不多,這些大國不會輕易將鄭國宋國滅國,最多隻是要求他們附庸,然後提供歲貢。
不管是晉國還是南邊的楚國,公子均都沒有太大的偏向。看雙方何時能爭出個高低。
這天天氣不錯,陽光萬里,只是天氣炎熱,逼得人不得不縮在陰涼的室內。公子均在室內焦急的等着,周圍的寺人都袖着雙手侍立在那裡,梧年歲還太小,受不得久等,已經趴在那裡睡了。
公子均令人拿來司寇送上來的簡牘,他看了一會,上頭的篆字一個也看也不進去,寺人們輕手輕腳進來,將冰塊放入銅盆中。再將下頭的冰水抽走,整個過程,寺人們小心翼翼,只有細微的聲音發出。
都知道現在國君心裡着急,所以誰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去讓這位發怒。
公子均啪的一下,將手裡的簡牘丟到一邊,他擡頭看向一旁的小臣,“怎麼夫人那裡這麼久還沒有消息?”
明明室內絲絲涼爽,可小臣頭上卻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擡頭看看滿臉不耐的公子均,吞吞吐吐,“臣這就去夫人那裡打聽一下?”
“……”公子均看見眼前少年通紅的臉,擺了擺手,“罷了,寡人親自去看看。”說完,自己站起身來,小臣立刻攔在他身前,“國君,夫人生產,自有接生婦和諸多奴婢服侍,國君親自前去,實在不妥!”
公子均蹙眉看着他,過了好會,不耐煩的伸手直接將他撥開,“寡人心裡有數!叫人照看好太子!”
今日天還沒亮,鄭媛偌大的肚皮就開始發動了,她已經不是頭胎,有過經驗,覺得不對勁就立刻高聲叫外頭的人進來服侍。
公子均聞訊,處置完公事之後,就一直在等着。
從天矇矇亮,到現在的豔陽滿天,卻還沒有半點消息,這如何不叫公子均心急如焚。婦人產子,十個有三四個會將命賠在上面,他也怕愛妻會遭遇這種噩運。
公子均盯着豔陽趕到產房外,產房內外不斷有人進出,寺人俠正忙着叫人送水進去,看到玉器碰撞叮噹的聲響,回頭一看,就見着公子均大步走來,寺人俠已經忙得快要哭爹喊娘了,公子均一來,他恨不得以頭搶地,“國君怎麼來了?”
“夫人如何?”公子均直接上前一步道,額頭上的汗珠沿着臉頰淌下,在白皙的肌膚上留下一道明顯的痕跡。
寺人俠嘴動了動,他擡首望了一眼產房那邊,面上有些爲難,產房裡頭除了侍女就是接生婦,就算是他這種閹人也不能入內,夫人到底如何,他也無從知曉,不過這話堅決不能告訴眼前這位國君的。
“夫人一切都好,當初生太子的時候,夫人沒有受多大的罪,這回應該也不會太難……”寺人俠說這話的時候,心口都一陣發虛,他真的不知道夫人再裡頭如何了。
公子均眉頭蹙緊,伸手一把將寺人俠給撥到一邊去,大步向產房走去。
“國君,國君!”寺人俠一個踉蹌,差點撲在地上,他好不容易站穩了腳,顛顛的跟在公子均身後,連連高聲呼喚。
公子均理也不理身後的寺人俠,他腳下走的飛快,產房這裡絕大多數是侍女,那些侍女手裡捧着水盆還有各類的巾帕,見到他,嚇得紛紛退避到一旁。
“國君,夫人生產,國君不能入內啊!”寺人俠追在後頭喊,可是公子均對他這話置若罔聞。
才走到產房門口,公子均聽到裡頭哇的一聲嬰兒啼哭,呆立在門口。
“國君,國君!”寺人俠氣喘吁吁從後面追過來,他聽到裡頭新生兒的啼哭,剎那如同天籟入耳,“小人說了,夫人會好好的,國君何必親自前來呢?”
爲何要親自前來呢?因爲他擔心。哪怕他如今有了諸侯的身份,手上也有權力,宋國之內,哪怕有人不服他,也不可能對他造成多少威脅。如今一切的一切似乎已經完滿的無懈可擊,可是他還是希望有人能一直陪着他。
人生在世,固然有許多得意,可諸多得意,他也還希望有個人能一直看着他,陪着他,度過這或是得意或是小心的人生。
接生婦處理完臍帶,將新生兒清洗包裹好遞給鄭媛。
鄭媛這會精神不錯,到底年輕,孩子生出來之後,還能掙扎着喝下一碗羊湯。
“夫人,國君在外面。”有人來報。
鄭媛這會正抱着孩子,聽到這話,有些訝異,“這麼早?”
產房離公子均呆的宮室還有好遠一段距離呢,怎麼就過來了?
“聽說國君擔心夫人,特意趕過來的。”接生婦道。
這時懷裡的孩子哼哼唧唧哭的和小貓叫似得,清漪抱了一會,交給早就等在一旁的乳母,乳母抱起孩子到其他宮室餵奶。
“這個時候來,”鄭媛心中甜蜜,面上卻故作生氣,“我這會正難看着,來幹嘛呢。”口中說着,她看向一旁的侍女,“快給我潔面!”
才生產完的女人都好看不到哪裡去,用熱水擦拭過幾遍之後,鄭媛才覺得身上輕鬆了些。宮室內也點起了濃香,好將產房內的血腥味蓋過去,一切收拾整理妥當,鄭媛才叫人請公子均進來。
夫妻兩人哪怕對方什麼樣子都已經見過了,還是要有些講究。
公子均進來就聞到一股濃厚的蘭草香味,香味很濃,讓他鼻子都有些不舒服,他看了看四周,只見窗戶緊閉,半絲風都沒有。
他心下嘆了一聲,立刻進了內室看她。見到妻子面色紅潤,衣着整齊的靠躺在寢席上,他懸起來的心終於放下去了。
鄭媛見到公子均,半點客氣都沒有,直接開口,“你來是要幹甚麼?你又幫不上忙,不好好看的梧,過來簡直就是添亂。”
“我和梧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你的消息,不是心中擔心麼?”公子均被說的心中有了些委屈,“夫人生產,那是拿着命到黃泉走一遭,我擔心你,特意過來看看,難道還錯了不成?”
他掩面長嘆,眼裡都多了一層水光。
鄭媛只不過是氣他在她最狼狽的時候趕過來,也不是真的嫌棄他多管閒事,要是她真的出事,公子均還不慌不忙,那她纔會怒。
見着公子均這麼委屈,原先生起來的火氣消了個乾淨,“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只是我這會難看的很。”她靠躺在背後柔軟的靠枕上,對公子均伸出手來。
公子均立刻抓住。他掌心滾燙,一點都不怕凍着她。
“你甚麼樣子我沒見過,這個根本不算甚麼了。”公子均長嘆,他握住她的掌心,見她眼皮闔上,似乎要入睡了。公子均輕輕捏了下她的掌心,“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孩子。”
公子均親眼看着鄭媛躺下睡着之後,他纔出來前往孩子所在的宮室。這次鄭媛生的是個女兒,公子均聽到的時候欣喜若狂,比起鬧騰的恨不得把他這個父親都給揪下來的兒子,他還是更喜歡女兒。
之前夫妻兩人還商量了若是生女兒要如何教導,只是用周禮來養是不行的,還要教女兒如何辨認善惡,對付各種事務。
他那會想,他給女兒的不僅僅是份豐厚的嫁妝還有諸多媵臣,他還要好好疼愛她,將能給的,最好的,都給她。
宮室內乳母已經喂完了奶,小嬰兒吃完奶之後沉沉睡去。公子均腳上只穿着絲薄的足襪,走在光亮如新的地板上,他趕過去,見到寢席上小小的人兒,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新生兒身上蓋着被子,點點大的臉露在外頭。公子均看着都覺得女兒的臉恐怕只有他半隻手掌那麼大,一隻手就能將她抱起來。
公子均伸手碰了碰她的臉,孩子睡得很穩,沒有被他這點小騷擾給吵醒。
“公女如何?”公子均轉頭輕聲問乳母。
乳母立刻彎下腰來,“回稟國君,公女一切都好,乳水也吃的多。”
公子均聽後點點頭,嘴角露出一絲笑來,“好,那就好。”吃得多,代表身體健康,這孩子也是個身體健壯的,能夠好好養大。
“好好照看公女。”公子均又看了女兒好一會,見到她睡的沉沉,對身後乳母吩咐一句,才轉身離開。
小小的孩子,長得飛快。等到天冷天暖好幾個來回,梧徹底脫離了半走半爬的狀態,他邁着兩條小短腿跑的飛快,不僅自個跑的飛快,他時不時回過身去撩還不怎麼能走利索的妹妹。
“姵走不快!”梧轉過身來衝着後面追着他跑的搖搖擺擺的妹妹做鬼臉,“走不快走不快!”
姵小嘴一撇,眼瞅着就要哭,可是瞧着兄長沒有半點等她的跡象,“阿兄——!”姵奶聲奶氣喊。
聲音喊得長長的。
這下前頭的梧和定住似得站住不動了,他慢吞吞的回過身來,腦袋兩邊總角垂下來的髫發掛在耳朵邊,看起來挺不高興。
“阿兄,阿兄,阿兄!”姵站在那裡氣的直跳,尖聲大叫。
女童尖叫聲量高,幾乎能穿透人的耳朵,乳母過來好聲好氣勸說,姵瞪着一雙眼睛直直盯着梧,一張小臉都氣的鼓了起來。
梧一見這幅架勢,嚇了大跳,他跑過來,看到妹妹氣的通紅的臉,有些訕訕的,“我又不是不搭理你了,幹嘛叫那麼大聲。”
“阿兄!”姵圓溜溜的眼睛緊緊盯着他。
“好好好,我怕了你。”梧對姵伸出手來,姵望着梧伸出來的手,虎着的臉纔開始出現一絲鬆動,最後笑出來,把自己的手放在梧的手心裡。
梧牽着姵在長長的宮道上走着。兄妹之間的年歲相差的並不大,梧難免會捉弄妹妹,但姵也不是什麼哭哭啼啼任由自己被欺負的小可憐,上回梧抓了只螳螂丟到她面前,姵當着他的面,把螳螂的幾隻腳給扯了,這還不算,姵把光禿禿的螳螂身子丟到梧面前,嚇得梧鬼哭狼嚎。
妹妹沒嚇到反而被妹妹嚇得哭,這絕對是梧的一大恥辱。可惜他還沒來得及找回場子,就被父母拎過去一通教訓。
從此梧算是怕了這個小小的妹妹了。
梧牽着姵小小軟軟的手,眼珠子到處亂轉,姵轉過頭來,“阿兄又在想壞事了。”
“胡說!”梧一下激動起來,“你知道我很忙嗎,我是太子!太子要做的事很多的!纔不像你,甚麼都不用做,只等着長大嫁人……嗷!”梧話語剛落,腿上就結結實實捱了姵一腳,姵一張小臉嚴肅起來,“阿兄這話我要告訴母親!阿兄等着!”
說完,姵甩開梧,頭也不回跑了。梧呆呆的看着妹妹一路跑遠,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不好!她又要告狀了!
梧連忙追上去,追到君夫人宮室裡頭,姵已經拉着鄭媛,把之前梧說的那些話都一股腦說了。
鄭媛擡頭就見着兒子滿臉慌亂跑進來,“你又和姵胡說八道甚麼了?”
梧立刻站住了腳,滿臉懼怕望着她,“母親,我、我……”
還沒等他說完,公子均從內裡走出來,“孩子們又怎麼了?”
“還能有甚麼,梧又欺負姵。”鄭媛說着,好氣又好笑的看着梧,“你這孩子怎麼老是和妹妹過不去?”
梧漲紅了臉,站在那裡,咬住下嘴脣,低着頭,過了許久也不動。
“母親,母親,阿兄他老是欺負我!”姵跐溜一下躺倒在鄭媛的懷裡。
鄭媛抱住女兒,好好的親了兩下,她擡頭看向兒子,“梧,你方纔那話說的過分了,甚麼叫做甚麼都不用做?姵現在雖然還沒和你一樣每日讀書,但是她認得的字也不比你少了。而且她長大就等嫁人?那母親說你長大了就等娶婦呢,怎麼能這麼說話?”
公子均見到鄭媛是真的動了幾分火氣,何況兒子這話的確說的有幾分過分,他沉下臉,“梧,你身爲兄長,更要對下面的弟妹友愛,畢竟你是長兄,長兄若父,以後這些弟妹要依仗你,你也要多多照顧他們。怎麼能欺負他們呢?”
梧滿心委屈,年紀又小不知道忍耐,當着父母的面,哇哇大哭起來,“我纔沒有欺負姵呢,都是姵欺負我,母親不護着我了,君父也不喜歡我了……嗚……”
幾歲大的男孩嚎啕起來,簡直讓人腦仁生疼,梧不管不顧站在那裡哇哇大哭,哭的傷心透頂。
姵太壞了,幾句話就讓母親和君父都不喜歡他了!他太傷心了!
梧一哭,鄭媛懷裡的姵瞧着,不知道兄妹心有靈犀還是嚇着了,也跟着哇哇大哭起來,兩個孩子的哭聲如同魔音穿腦,鬧得鄭媛和公子均頭疼不已。
公子均被兩孩子的哭聲鬧得腦中生疼,板起臉來就要訓斥梧。剛要開口,就被鄭媛攔住,鄭媛對公子均使了個眼色,讓他先不要出聲。
鄭媛對梧伸出手臂來,對他招了招手,梧有些發脾氣,扭着身子不願意過來,鄭媛乾脆一把就把孩子拖了過來抱在懷裡。她把姵遞給公子均,抱住滿臉委屈的梧,“梧也是母親的孩子,怎麼可能不護着你,你君父對你期待可大了,又怎麼可能不喜歡你?”
梧在她懷裡扭動兩下,默不作聲了。
‘“只是姵年歲比你小,你是兄長,應該有照顧妹妹的責任,你和她打鬧,捉弄她多少回,母親可打過你?”鄭媛的確沒打過兒子,她都交給公子均做了,公子均打兒子只抽手心,不打其他地方,所以可以放心的交給他。這話鄭媛說的眼睛眨都不眨。
梧抽噎着看她,哭聲已經止住了。
“只是男兒生於世上,欺負妹妹像個甚麼事?和妹妹玩耍也該有個度,你不欺負她,護着她,她之後纔會將你當做兄長一樣尊敬。”
鄭媛一番話說的梧安靜下來,梧看了看父親懷裡的妹妹。妹妹和他一樣梳着總角,眼角還掛着淚,肌膚雪白漂亮,和母親差不多一個模樣。
母親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他以後護着她,她纔可能會怕他咯?梧很嚴肅的想了想,點了點頭。
公子均耳邊清淨下來,長長舒了口氣,孩子的哭鬧聲,可比朝堂上卿大夫們的爭執可怕多了。
“梧,以後不要再欺負姵了。”
“哦……”梧有母親的安慰,滿滿的安靜下來,聽到父親這話也沒有之前那麼牴觸。
“傻孩子,母親和君父都心疼你,不是隻疼姵一個,你也是母親辛辛苦苦生下來的,怎麼可能不疼你?”
母親溫柔的聲音迅速撫平了梧之前心上的不平,他乖乖的點頭,對姵伸出手來,“以後阿兄陪你玩!”
姵哼哼了兩聲。
“這就是了,我們都是一家。”鄭媛道。
“是,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公子均擡頭淺笑。
夫妻兩人一人抱着一個孩子,帶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
他們永遠是一家人,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