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話未說盡,銀鵠頓了頓,“今日燈節,聽說君隨玉也會來此觀賞,極有可能攜主上同行,屆時一見便知。”
碧隼望了望樓下水泄不通的人羣,“到這兒?”
銀鵠咧了咧嘴,忍住了沒有挖苦他,遙遙擡手一指,“到那兒。”
斜對面有一幢玲瓏雅緻的小樓,從半開的窗櫺約略可見室內之華麗,陳設無不精緻,銀燈高懸卻清幽無人,與喧鬧的街市形成了強烈反差。
“那是君府的產業,也是歷年賞燈會的最佳地點,可以俯瞰整條街。燈火游龍必經此過,只要她來,一定是在樓上觀賞。”
“難怪你包下了這裡,費了不少銀子吧?”碧隼恍悟。
“貴得要命,我出了天價!”銀鵠眼也不眨,“端看今日運氣如何了。”
夜,漸漸籠罩了一切。
華燈越來越亮,照得整條街猶如白晝。
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銀鵠和碧隼久未見面,又開始鬥嘴。謝雲書一言不發,默默凝望着下方的璀璨流光。
那年上巳,她與他並肩同遊,在擁擠的人羣中形影不離……
一錯手,已是數年之隔。
天知道,他有多想念。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名士佳人盡出,爭睹長安極盛之夜。人聲鼎沸,歡笑歌舞頻傳,勾得人心裡癢癢的。謝雲書神色冷淡,誰也不敢妄動,衆人因着他的沉默而沉默,窗下人聲如潮,座中清寂無聲,彷彿被隔絕在歡慶之外。
枯等良久,銀鵠突然跳起來。
“來了!就是那輛馬車。”
不用刻意搜尋,一行惹眼的車駕排開人羣緩緩駛近。
“你確定?”青嵐隨口道,禁不住探頭細看。
“不會錯,車上有君王府的徽號。”
純黑的四騎駿馬動作如一,馬身旌飾鮮亮,黑漆車架上以銀線刻出簡潔素雅的花紋,並不過分奢華,卻隱然有種王家氣勢,迥異於衆多來去的華蓋香車。
車停在小樓前,侍從利落地跳下車,放好腳凳,動作極爲敏捷。
當先下來的是一男一女,身法輕捷,極快地探視周邊,而後與樓內迎出來的人形成了一圈屏障,隔開了好奇的人羣。
錦幔輕掀,一個氣質如玉的男子探出身,那張臉甫一入眼,幾個人皆認出是曾在謝家做客的玉隋。
“原來他是君隨玉!”青嵐錯愕,登時直了眼,“當年還曾和大哥稱兄道弟,竟然……”誰曾想那位文雅和氣的公子,竟是北方武林的巨擘。
“怎麼不先說一聲?”乍然的意外令碧隼抱怨起銀鵠來。
“我又沒見過他,今天也是第一次。”銀鵠沒好氣地說,“你以爲君王府的當家是說見就能見到的。”
這廂還在吵嚷,那邊的君隨玉回過身,伸手接過車中人,低聲說了句什麼。
廂內探出了一隻白生生的手,玲瓏秀美,在燈下猶如瑩玉琢成,四周瞬時靜了下來。那隻手微微一落,搭在君隨玉掌間,柔若無骨,指形纖長,無須珠玉增輝已令人移不開視線。
隨着君隨玉輕輕一牽,眼前現出一個錦衣麗人。
雪白的貂裘裹着纖巧的身段,黑亮的烏髮輕輕綰起,容顏絕代,膚光勝雪,剪水雙瞳似寒潭靜月,柔嫩的櫻脣誘人遐思,一靜一動無限風情,如一尊活色生香的玉雕,華燈下明豔絕倫。
無數眼睛無聲凝望,一時俱屏住了呼吸,剎那間神思全無。唯見他微蹙的眉尖若霧鎖遠山,恨不能傾其所有換佳人一展歡顏。
那一種教人失魂落魄的美,在夜色中不忍驚破。
一行人進了雅閣許久,樓前才漸漸恢復了熱鬧,許多人仍心不在焉,猶沉浸在那驚心動魄的麗色中。
“那個……”碧隼半天回不過神,“是雪使?我怎麼瞧着……”
“變了是吧?我當初也這麼覺得。”銀鵠扳回一局,得碧隼認同,得意洋洋。“照說雪使的容貌是不會變的,可那不是她又能是誰?”
“她的樣子……”青嵐還在發呆。
謝雲書沒開口,眼睛卻不曾離開過分毫。
看着她在錦凳上落座,倚着窗邊瞧景緻,微偏着頭聽身邊男子的話語,烏髮上插着的還是那一支玉簪,懷裡擁着一個套着錦袋的手爐。
現在不會再有人覺得她是個稚齡的孩子。眼前的玉人曲線優美,現出了十八歲少女的娉婷身姿。如果說過去的她像一朵待放的春蕾,今天即有了初綻的無限風華。
一別四年,她,竟真的長大了。
“我現在才明白她爲什麼要服那個毒花。”碧隼一邊看,一邊發表意見,“要是這個樣子被教王看見,會放過她纔有鬼。”
“千冥的眼光確實不錯。”銀鵠就事論事。
“三哥也很有眼力!”青嵐不服氣地爭辯。
“不過很奇怪,她那麼多年都是老樣子,怎就突然變了?”碧隼相當納悶,“難道君隨玉有什麼秘法?他是什麼時候搭上雪使的?”
銀鵠立刻鑿了他一記,碧隼吃痛,猛然醒悟,立時冒冷汗,偷偷瞥了一眼身側,還好謝雲書正專注凝視,彷彿未曾聽見。
“原來他在揚州時已包藏禍心。”青嵐咬牙切齒,敢跟三哥搶心上人,他當然極其不滿。
“他爲什麼化名去謝家?”有人發問。
“記得當時那傢伙好像提過她像一個故人。”銀鵠費力回憶。
“雪使自幼在淵山長大,江南哪來的故人,仇人倒是不少。”碧隼困惑不解。
“一定是託詞。”青嵐恨得咬牙切齒,“竟沒看出他這般奸詐,虧謝家還以上賓相待。”
“沒想到她躲在西京,又有君王府擋着,難怪怎麼也找不着。”
“虧我還跑了一趟南越。”
“我真佩服你,居然能在那種鬼地方查出情報。”碧隼一不留神說了句心裡話。
“真的?”銀鵠先訝然後得意,繼而自誇,“難得你說句實話,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現在你總算承認我的探聽之術要比你精……”
……衆人無言。
七嘴八舌了半天,所有人的目光又回到對面的樓閣。
雪玉般的臉在明亮的燈下映出了迷離光彩,美得極不真切,宛如夢裡的身影,衆人均有些心神不屬。
君隨玉替她斟着茶,望着街市盛景笑談。說了一會兒話,牽過她的手摸了摸,轉頭吩咐了一句。很快,身邊的女子遞來一個鼓鼓的錦袋,替下了懷中的暖爐,想是溫度漸漸低了,又添了新炭。
她懶懶笑了一下,星眼流波,帶着三分謝意,又含三分慵倦,幾許不上心的散漫,現出一抹無邪的嬌媚。
碧隼無聲地嚥了下口水,定了定心神,佯做自如地環視,恰好銀鵠略不自在地望過來,兩人尷尬地相對一笑。
這君王府的戒備真不是普通的森嚴,銀鵠並未誇大其詞。明智的做法應該是儘量多探些線索,瞭解虛實後再設法潛入。
可他等不了了,焦灼的渴望一刻也按捺不住。不等她和君隨玉離開小樓,他已同銀鵠、碧隼潛入了君王府。
守衛並未因主人不在而鬆懈。他先命銀鵠、碧隼引開了部分守衛,又用上了淵山練出來的伏藏潛行之術,好不容易纔探入了腹地。
迦夜的房間會是哪一處?
在屋宇上窺視了一陣,驀然被一處亮光吸引。紗燈光影中,有一處泛着奇異的晶亮幽光,迷離奪目,令他想起了銀鵠說過的珠簾,越靠近,戒備越緊,潛入也愈加困難。他屏息靜氣地騰挪閃避,飛過木檐時發出低不可聞的微響,似一陣偶然的風,他趁機掠進了珠簾低垂的外廊。
此時恰逢迦夜回到府邸,院內的侍女皆趕去苑門迎接,趁着空隙他翻進了房內,懸在暗色承塵下觀察四周,黑衣彷彿化成了屋宇的一部分。
陳設並不複雜,雖然桌几器物均精緻之極,卻也不似傳說中全是珍器寶玩堆砌。唯一特殊之處是相當溫暖,一進入便覺熱氣騰騰,與北方凜冽的寒風形成了強烈反差。想是整間房都燒有地龍,即使主人不在也未曾稍停。
一閣書,一席案,幾重素色的紗幔懸垂墜地,平添了一份朦朧之意。錯金雲紋博山爐上盈着嫋嫋淡煙,顯得異常靜謐。
玉屏風上繪着大朵青荷,一旁支着棋枰,玉石琢成的黑白雲子泛着清輝,猶剩半壁殘局。紗幔的另一頭置着雕工精細的牙牀,漆奩幽亮,羅帳半挽,銀紅的絲衾給房間增了一抹旖旎。
只有一個枕頭……他懸着的心稍稍靜下來。
檐下的銅鈴在夜風中叮噹輕響,人聲漸漸近了,數名侍女擁着迦夜走了進來。玉指揉了揉額角,彷彿有些倦意,任由侍女替她除下層層冬衣,解去髮飾,換上寢衣。一名侍婢此時捧上一方托盤,黑漆盤中的白玉盞霧氣彌散,隱散藥香,迦夜略微皺了皺眉,端起來喝了下去。
一番洗面漱齒之後,侍女們都退了出去。
倚在榻上休憩了片刻,她慵懶地踢開絲履,赤足走入鄰室,隔間一直傳來水聲輕響,想來是一間浴房。
良久再無動靜,室內一片沉寂。
他無聲無息地落下,踏進水汽瀰漫的浴室。
漢白玉石的地面光可鑑人,平滑溫潤。溫熱的泉水從壁上的玉蓮花口汩汩涌出,玉臺邊的銀盤上置着絲衣牙梳,琉璃瓶中盛着沐發塗身的香膏,霧氣氤氳,異色流光。輕軟的銀綃網兜着嬰兒拳頭般大小的夜明珠,從頂壁上絲絲垂落,熒散純白的柔光,波影瀲灩,水霧淡淡,恍如夢境。
迦夜大半身浸在水裡,螓首枕着池壁,黑髮鋪散如雲,長睫輕合,竟似已經睡去。雪一般白皙的臉頰讓熱氣蒸得微紅,絲衣遇水一浸猶如透明,幾可窺見嬌嫩誘人酥胸。他禁不住心神一漾,又莫名不安——被人侵入得如此之近,她卻始終未醒,極是反常。
他輕輕走近,觸手的肌膚有些暖意,迥異於過去的冰冷,拍了拍小臉,她仍然一動不動,竟似昏迷了一般。
心底一緊,他俯身查探,氣息卻全無異樣,確定是睡去了,只是怎會睡得如此之沉,完全失了警惕?她……有這麼累?胸中泛起了一股酸意,他暫時放下擔心,將她從水中抱出來,指尖輕摩日日魂牽夢縈的臉。
比過去更美了,少了青澀,多了嫵媚,肌膚卻是光滑如昔,柔軟豐盈的身子浮動着熟悉的冷香,微啓的脣像是在邀他品嚐。
他真就吻了下去,和記憶中一樣甜美,一點點汲取着她的甘甜,他早已無法自拔,呼吸漸漸亂了。
她忽然動了一下,像是感覺到有人輕薄,尚未睜眼,纖手猝揚,他一把制住了雙腕,壓住掌間的勁力,望着睜開的黑眸不無得意地輕笑,圓瞪的雙眼中,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的臉,久違的真實。
“是我。”輕啄了下她雪玉似的鼻尖,他微啞地戲謔,“瞧,我捉到你了。”
她愕了一瞬,眉尖微蹙,詫然自語,“這個夢好怪。”
“夢?”他笑起來,指尖刻意擦過酥軟的胸,“這樣荒唐的夢,你可喜歡?”
胸前的刺激令她顫了一下,粉臉嫣紅,迅速握住他正惡作劇的手。
“你……”摸了摸結實的胸膛,又摸了摸俊朗的臉,“怎麼這麼真實……”她想咬一口自己細軟的指尖,被他一把扯開。
“如果你想確定不是夢,我有更好的辦法。”不等回答,他吻上了脆弱的鎖骨,炙燙的呼吸拂在身上,帶着壓抑多時的焦渴。吻漸漸移下去,隔着溼透的素衣輕咬。她顫抖起來,軟綿綿的手試圖推開他。
“等等……”
他聽而不聞,明知時機不適,卻早已失去了控制,恣意沉湎。
背後乍然掠起一絲寒意,他本能地摟住迦夜翻出丈外,避開了殺機四溢的一劍。雪亮的劍芒追襲而至,騰挪閃躲,他空出一隻手運勁點去,錚然一響,長劍直直盪開,拉開了突襲者。
執劍的是一個女子,正是陪着迦夜去賞燈的隨侍之一。此刻臉如寒霜,殺氣畢現,狠狠瞪着他。
“何方狂徒,竟敢到君王府放肆?放開小姐!”
他沒理會,懷裡的人軟軟地往下滑,忙探臂摟緊了些。細看黑眸蒙迷茫,竟似又要睡去。這一驚非同小可!
“迦夜!”他顧不得面前的敵人,摸着她的脈,喚她,“別睡,究竟怎麼回事?”
“放手!”
寒凜的劍鋒刺襲而至,他無心戀戰,一味抱着她閃避。離了溫泉,溼衣被風一侵,綿軟的身子冰冷起來,寒冷讓迦夜略略清醒。
“霜鏡……住手……”止住了侍女,她的聲音帶着濃濃的倦意,越來越小,“……別告訴隨玉……等我醒來再……”
最後幾個字尚未吐出,強大的睡意便攫住了她,在他的臂彎裡沉沉睡去。
清醒的兩個人互瞪了半天,女子冰寒的目光掃過他的臉,在他腰間長劍上停留了許久。
“揚州謝三?”
他沒計較話中的無禮,點了下頭。
冷意似乎退了稍許,口氣卻換成了譏諷,“想不到江南名門公子會如下三流的好色之徒一般無行。”
“你們給她喝了什麼?”他想起了她換衣時的那盞藥,怒氣迅速躥起。
霜鏡還劍入鞘,拾起丟在一旁的綾巾,不客氣地瞪他。
“出去,我要替小姐更衣。”
溼透的衣裳附在身上,曲線纖毫畢現,確實不宜給男子瞧見,他卻不管不顧,不肯放開懷裡的人,“拿來我給她換。”
“你!”
霜鏡氣結,險些又要拔劍,斥道:“無恥之徒!”
“總好過你們用藥迷了她的神志。”他反脣相譏,心下確實擔心迦夜受涼。儘管屋內溫暖如春,也不能讓她穿着溼衣入睡。擡劍挑過落在一旁候用的絲衣,真個要替她換起來。
霜鏡看不下去了,衝上來搶了過去。
“你這淫賊,虧你還是江湖中數得着的人物,竟這般下流。”
他自覺理虧,不便再搶,只好退到一邊。第一次被人稱作淫賊,着實有些哭笑不得。
霜鏡用身體擋住他的視線,利落地替迦夜換了單衣,剛抱起來就被他輕捷地奪了過去,轉頭走入臥房。
又輸了一招,女子氣怒,追上來道:“小姐要睡了,不許你打擾。”
他將嬌軀置在榻上蓋好絲被,轉頭按住劍柄,俊顏冰冷。
“你們到底給她動了什麼手腳?”
被殺氣逼得一窒,霜鏡強硬地對視,半分不讓。
“真好笑,難道我們會害小姐?君王府的事還輪不到你來興師問罪。”
男子沒說話,目光越來越寒。對峙了半晌之後,霜鏡不情願地道出原委,“小姐用的是傅天醫開的方子。”
傅天醫,江湖上最負盛名的醫者,極難尋到的人。他心下打了個顫。
“她怎會一直睡?以前可不是這樣。”
霜鏡不客氣地搶白:“你說的是多久以前,三年來小姐皆是如此,每日至少要睡個時辰。”
“那方子有安神的功效?”可這樣的睡法也……看着她的睡相,謝雲書不禁疑竇叢生,真想搖醒她問個清楚。
“爲什麼?”
“傅天醫說小姐身體損傷得太厲害,這樣拔毒痛苦會小一點。”氣哼哼地說完,霜鏡開始趕人,“出去,小姐要明日早上纔會醒,午後又會繼續睡。你自己挑合適的時間請見,別再這樣鬼鬼祟祟。”
拔毒?是寒毒還是花毒?難怪她的身子有了變化。
手從劍柄上鬆開,他在牀邊坐下,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出去,我在這裡等她醒。”
霜鏡更是氣結,想不到堂堂謝家三公子如此無賴,待要動手,又怕驚了榻上的人。
“這就是謝家公子的行徑?江湖傳言果然不可信!”
“隨你怎麼說。”謝雲書不再看她,只盯着沉睡中的嬌顏,“不然我帶她走也可以。”
霜鏡差點一口血吐出來。這樣輕薄無行的傢伙,哪有半點風傳中的謹身自持,要不是公子提過,又礙於迦夜的指令不便妄動……
咬牙切齒了半晌,終還是在書案邊坐下,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夜,寂靜無聲。
那個俊美無儔的青年靜靜地看着牀上沉睡的人兒。
或許是怕打擾了佳人,指尖隔空描摹着她的眉心,又掠過粉頰,輕觸散落的烏髮。熾熱愛戀的眼神蘊着深重的情意,極渴望又極珍惜,教人無端有種錯覺,彷彿她本是他的一部分,只是偶然失落了別處。連旁觀者的心底都感觸起來,漸漸放鬆了戒備。
天一點點透亮,朝陽東昇,估摸着迦夜差不多要醒了,霜鏡躡手躡腳地退出房間,打點晨起用具。
早晨的君王府安然有序,黑底金漆的匾額威嚴靜穆。這安靜忽然被急促的拍門聲驚破,樹上的晨鳥驚起,撲棱棱飛向了天空。
君隨玉聽着侍衛稟報,略有些驚訝,隨即綻出一個含意莫名的笑,示意例行議事暫停。
“謝五公子。”君隨玉對着清晨的不速之客彬彬有禮,溫文淺笑,“當年在揚州多蒙照應,未能如實相告,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尚請見諒。”
“不敢當。”青嵐雖不待見,卻不得不端出客套話,“得君公子青眼暫宿,謝家真是蓬蓽生輝了,公子自是有理由的,安敢多問。”銀鵠、碧隼跟在身後皆有些訝異,沒料到一貫跳脫的謝青嵐能說出這番話。
聽出譏諷,君隨玉依然平和,“確是我的失禮,來日去揚州定然登門致歉,但不知五公子此來是……”
“請君公子放了我三哥。”青嵐硬着頭皮道破來意。
“謝三公子?”君隨玉這次真驚住了,“自揚州一別未曾再見,五公子怎會到敝府來要人?”
見對方的神色不似作僞,青嵐也呆了。
“三哥昨日入了君王府尋人,今日仍不見蹤影,君公子豈會不知?”
“尋人?”君隨玉沉吟片刻,以輕咳掩住微笑,“不知尋的是哪一位?”
“葉……迦夜姑娘。”青嵐咬咬牙,暗惱對方的明知故問,“就是四年前在揚州,你見過的那位。”語畢又忍不住諷刺,“據說她現在是你的義妹。”
“三公子是來找翩躚?”君隨玉已忍俊不禁,“這夜間探訪未免有失禮數。”
“家兄一時心急,考慮不周……”說起來確實理虧,青嵐心不在焉地敷衍,突然驚覺不對,“你說誰?翩躚?”
君隨玉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茶,輕描淡寫地答道:“對,她如今是君翩躚,君王府獨一無二的小姐。”
不等三人從驚詫中反應過來,君隨玉側頭對身畔的隨侍道:“平日你們誇口說一隻蚊子也休想飛進來,謝三公子大大方方地待了一夜,這回可是不能再吹牛了。”
淡淡的話語似調侃又似輕責,隨侍立時低下了頭,“請公子責罰。”
雖府邸防衛不周,君隨玉卻像是心情不錯,“罷了,謝三公子是人中之龍,擋不住也不足爲奇。”話鋒一轉,忽然問起青嵐。
“五公子此來是尋兄長?”
“還請君公子成全。”青嵐悻悻然。
“帶五公子去瞧瞧人在不在,若是方便,也可請三公子過來一敘。”
不知是不是錯覺,君隨玉的神色總似在忍笑。
青嵐縱然皮厚也覺得尷尬——都怪三哥,暗探香閨徹夜不歸,傳出去難聽之極,鬧到讓主人家帶路找人,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蒙的淺眠中,似覺有什麼在輕觸手指,他立即睜開眼。
纖白的手正把玩他的指尖,清亮明媚的黑眸已經沒有先前沉重的睡意,在被子裡慵懶地半支起身。嬌軟的身體溫熱而美好,他伸手擁入懷裡,情不自禁地微笑。
“醒了?”
“嗯。”臉頰猶有剛醒來的粉紅,美得不可思議,“你怎麼會在這兒?”
“昨天你去看燈會。”他深吸着馨香,語音有點模糊,“我看見你了。”
她稍稍明白了,“你怎知我在西京?我應該是掐斷了所有線索。”
他笑了一聲,把頭埋進她的肩頸,懲罰式地輕啃,“要麼你就再心狠點,看着我被流言淹死,那樣我一定什麼也查不到了。”
肌膚的麻癢令她禁不住退縮,反而讓他貼近了酥胸,益加放肆。她努力推開,被他勾住纖腰不放,指尖輕佻地流連在玉背,肩頭的單衣早滑落下來。
“等等……”她費力輕喘,徒勞地避讓。
“我等了四年。”他執意索取更多,從鼻子裡哼出裝狠的語氣,“你竟然敢逃走。”想起來猶有怒意,稍重地啃了一口。
她蜷起身子,低語道:“……我只是……覺得那樣比較好。”
“所以你就逃到另一個男人身邊,這樣就算比較好?”說起來怒氣更盛,凹凸有致的曲線比昔時愈加撩人,他換了個更敏感的地方磨牙,“還讓他摸你的手……對他笑,還有些什麼?說!”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忍住顫抖,推開他的頭,剛分開少許他又挨近來。俊顏混雜着和妒意,哪裡還有半分謝家三公子的模樣。
“他不是在揚州已對你留上了心?有沒有吻過你,碰過你?有沒有見過這樣的你……”
身下的人氣息微亂,玉色冰肌上有他啃出的點點輕紅,柔嫩的酥胸隨着呼吸起伏,足以讓人失控。
“他不是……和你不一樣……”她試圖拉起半褪的絲衣遮擋灼熱的視線,反而被他扯下更多。
說不出是耳畔的熱氣使人昏然,還是在放肆遊移的手更致迷亂,她隱約聽見他問:“不一樣?他是你什麼人?”
“他……”忽然恢復了一線清醒,她咬住了脣沒有說下去,狠狠地瞪着他,“你以爲這樣就能……”
黑白分明的眸子氤氳着,卻已經找回了理智,不能不說有些失望。他低笑起來,停住了同樣令自己失控的挑逗,“我以爲是有用的。”
“你!”她一時不能確定是否該撲上去咬幾口,還以顏色。
院子裡響起急促的腳步,沒有預兆,門突然被重重撞開。來不及應變,他抄起被子掩住她,兩雙眼同時瞪住了衝進來的人。
青嵐也傻了,直勾勾地望着牀上的人。
三哥完好無恙,可眼光簡直要殺人,而被子裡伏着的另一個,黑髮凌亂,玉顏緋紅,還有未及遮住的半邊臂膀——很明顯,他闖得不是時候。
沒等轉過腦筋,後頸一空,人已被謝雲書拎着甩出了門外。要不是銀鵠、碧隼接着,肯定摔得相當難看。
氣沖沖的質問忽然在耳邊炸響,待看清房內的情景更是拔高了幾度。霜鏡周圍幾乎能看見火花四射,“謝公子!你就算不顧自己的名聲,也該爲我家小姐想想,這成什麼體統!真不該放你進來,十足的登徒子……”
像是對尖叫般的怒斥充耳不聞,謝雲書低頭吻了吻粉頰,“我等你穿好衣服。”
霜鏡重重摔上門,嘴裡仍在不停咒罵。
想起剛纔的荒唐尷尬,她止不住開始發笑,笑得全身發軟,無力地蜷在被子裡望着屋樑發呆。
他……竟真的找到了,該怎麼辦?
銀鵠、碧隼難得好心,伸手接住了青嵐。
青嵐正要道謝,左右各湊上來一張臉,帶着毫不掩飾的好奇,“你看見什麼了?”
眼前忽然浮起軟玉似的肩,失驚的盈盈清眸,雪頰上令人心動的緋色……青嵐忽然莫名地紅了臉。
“他看了不該看的。”銀鵠肯定地下着結論。
“誰叫他那麼冒失!”碧隼幸災樂禍,“我賭他會被修理得很慘。”
“我就知道不宜踏入,這的……”
“所以你才慫恿他去!”
銀鵠得意之下竟沒覺出突然插口的聲音不對,還在優哉遊哉地點着頭,“不然我們怎麼知道里面到底在幹什麼。”
“三哥!”終於覺察到自己被人利用了一把,青嵐對站在跟前的人扯出討好的笑,“我只是擔心,你一夜未歸,怕被人家扣下了,絕不是有意撞破你的好事……呃……”
只見俊美的謝雲書露出一個殺氣騰騰的笑,輕聲附在青嵐耳邊低語。
“把你看見的給我迅速忘掉,要是讓我聽見一個字……”
青嵐不禁打了個寒戰,頭點得如搗蒜。
四翼早已噤聲。
在偏廳候了沒多久,下侍擡入幾個火盆,屋內的寒氣迅速驅得乾乾淨淨。有旺火而無明煙,全無灼人的炭氣,不知燒的是何種材質。
青嵐覺得熱,咕噥着喚人把火盆撤下去,被謝雲書以眼色止住。
“這火盆可不是爲我們設的。”左右無事,碧隼代爲釋疑,“主上畏冷,沒發現這裡一切佈置都是爲她?”
暖爐,溫泉,地龍,火盆,溫玉,連坐墊都是熊皮褥子。倘若足不出戶,根本感覺不出是在北方過冬。做到這般細緻,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工財力。
“君家果然是豪富天下,名不虛傳。”細細打量着四周,銀鵠自言自語。
難得的是,與淵山上的過度鋪排不同,君家的闊不在表面上的鑲珠嵌玉,而在留心纔看得出來的細枝末節,要說平常也真平常,若說奢侈足可讓最有想象力的人咋舌。
門口光影一動,踏進來的人已換了一番裝束。
天青色的胡服織着極淡的花紋,襟領袖口滾了一圈雪狐毛,襯得臉龐粉嫩玉白,烏髮如墨。光滑的額間懸了一粒拇指大小的明珠,圓潤瑩亮,卻壓不過點漆雙眸的清光。
明明是素淨的裝扮,竟有種逼人的明麗,屋子都似亮了幾分,衆人一時失語。她自己倒未覺,眸光打了個轉,算是一一招呼過,在謝雲書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屏退了屋內的侍女。
“看來你過得不錯。”原本想單獨談談,青嵐偏偏不知趣地跟了過來,唯有在一羣人面前探問。
“我從沒這麼悠閒。”長長的眼睫顫了下,淺淺一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完全不動腦子。”
“你喝了多久的藥?”
“三年零七個月。”她回憶了一下,“變了很多?我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長高。”
“是他替你找來傅天醫?”其實不問也知,迦夜自己是斷不會費這般心思的。
見她頷首,心裡微微泛起酸澀,這樣的事情原是該由他來做的,想到此處,禁不住問出了口:“爲什麼他能找到你,而我卻不能?”
她先是一怔,隨即又笑了,脣角有一絲俏皮,“因爲我躲的是你,不是他。”
靜了片刻,她又道:“當年我離開揚州來了北方,心想離南方遠一點比較容易藏匿。沒想到北方的冬天那麼冷,恰逢舊傷發作,險些凍死,是他救了我。”那樣狼狽的苦楚,她說來只是平平,“後來我就到了君王府。”
“你的舊傷……”
“那些藥會讓痛苦輕得多,已沒有大礙。”她答得很輕鬆,存心略過,無意細說,“他四處蒐集靈藥,傅天醫也很是費了些心力。”
“他是你什麼人?”他忍着心疼,眼神卻泄露了心緒。
“什麼人也不是。”素顏毫無猶疑,“他對我很好,如此而已。”
“聽說你現在改了名字。”
她牽了牽脣角。“到了君王府,對外總不好再稱迦夜,所以隨便起了一個。”
“誰起的?”他盯着她,不放過她一絲表情。
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她錯愕了一下,別開頭。
“不記得了?又是他吧?”
翩躚……翩躚若蝶。
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又垂下頭,“你能來我很高興,可惜我多數時候在睡,無法作陪,或者……可請隨玉陪你看看長安的風景。”
氣氛一瞬間僵滯起來,青嵐坐直了身體,瞪着她。
他盡力讓自己忽略掉後一句,“我來是要帶你離開。”
她靜靜看自己的手,笑得很是冷淡,“你也看到了,我在這裡過得很好。”
“他能給的,我一樣可以做到。”
遙望着廊外的一卷珠簾,她隱隱有些悵然,“不一樣的。”
“你想要什麼?”凝視清麗的嬌顏,他想弄清無數的疑問,說出口的卻是這般意氣的一句。
她自然聽得出來,“我什麼也不要。”說着微微嘆了一聲,“你會遇見更好的女子,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留在這你又能得到什麼?”嫉妒猶如毒蛇啃齧着心房,語調仍然平靜輕柔,“他對你好,你拿什麼換?”
“不是每件事都會有代價。”纖指輕摳着光硬的扶手,黑眸略微自嘲,忽然淡淡一笑,“或者說……有些代價是我心甘情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