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葉小天和宇無過並肩站在大殿上,萬曆隨意地翻着一卷書,信口問道:“只是因爲和你的私仇?這仇緣何而起呀?”
葉小天早已組織好言語,馬上稟道:“回皇上,臣任葫縣典史時曾遭人彈劾,暫時離任,居於南京驛館待參,在那期間結交了一班朋友。當時正值江南大雨,洪水氾濫,有災民流入城中,那班朋友便想辦法募款購糧賑濟災民,臣曾幫他們出過些主意……”
萬曆皇帝顏色稍霽,頷首道:“你以待參之身,自身尚且難保,還能如此憂國憂民,朕甚嘉許!”
葉小天頓首道:“謝陛下!臣那班朋友,多是南京官宦子弟,而另有一班貴戚子弟,與之素來不和,當時那班貴戚雖也商量募款賑災,卻純是爲了與臣這班朋友爭風,期間雙方發生了些不甚愉快的事情。
而國舅爺……當時正在南京,就住在中山王府,與那班貴戚交情深厚,國舅幫着貴戚,臣幫着那些官宦子弟,結果最後募款籌糧上面,我們勝出,令國舅大失顏面,所以就此與臣結下了過節。”
萬曆皇帝淡淡一笑,貴戚集團與文官集團本來就是格格不入,他們的子弟當然也是涇渭分明,葉小天雖只是寥寥數語,他已經可以想見當時是個什麼局面。
葉小天又道:“之後,國舅爺擔任欽差,前往葫縣公幹,偏袒信任縣丞徐伯夷,欲治臣之罪。不料徐伯夷事敗,暴露了他貪贓枉法的罪行。棄官逃之夭夭了。國舅爺顏面掃地,又把這樁罪過算到了微臣頭上。臣此番赴京見駕,國舅記起舊恨,這才……”
萬曆皇帝輕輕搖了搖頭,道:“好一個國舅!就爲了這等小恩怨。就甘冒天下之大諱,以朕爲刀,他的膽子真是太大了!虧得他自幼學道,自詡恬淡,人皆贊之有君子之風,不想竟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葉小天斟酌地道:“臣以爲。有時候,有些人,只是習慣了嚴以待人,寬於律己。而當別人沒有發現他對自己的要求時,就以爲他對自己也是這般的嚴苛。其實真金還須火煉。日久才見人心!”
萬曆皇帝突然想起了張居正,他身爲皇帝,要兩個宮娥爲他歌舞一曲,便被張太嶽嚴詞呵責,滔滔不絕地講了兩個時辰爲君之道,可是張首輔自己呢,卻是無美不歡。張首輔要求別人廉潔奉公,可是卻利用權力。安排他的兒子中進士。
萬曆皇帝登時大起共鳴之意,但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態度表現出來。大殿上靜默下來,葉小天和宇無過垂首靜候天子訓示。但萬曆皇帝坐在御案後卻半晌沒有聲音,似乎……他在等待什麼。
過了許久,一個內宮太監躡手躡腳地進了乾清宮,逡巡着不敢靠近。萬曆皇帝似乎在低頭看着奏章,卻淡淡地吩咐道:“過來吧!”
那太監如釋重負,立即踮着腳尖小跑上前。往御案前一跪,細聲道:“奴婢叩見皇爺。”
萬曆皇帝把奏章放下。問道:“什麼事?”
那太監急忙道:“太后有請陛下!”
萬曆皇帝呵呵一笑,對葉小天道:“你做的很好。且回去吧,待朕臨朝之際,你的敕封便會下來!”
葉小天一聽急忙拜倒,叩謝皇恩。
萬曆皇帝舉步離開御案,對宇無過道:“你在這兒聽旨,朕還有吩咐!”
說着,就聽腳步聲漸去漸遠,萬曆皇帝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擺駕慈寧宮!”
葉小天離開皇宮,候在宮門口的李秋池和蘇循天立即快步迎了上來,葉小天不等他們詢問,便微微一笑,道:“沒事了,咱們回去再說!”
出了宮城,登上座車,車輪吱吱嘎嘎地輾着積雪向刑部大街行去。葉小天把海龍銀針的皮裘裹緊了些,靠在座位上,長長地吁了口氣,發生在錦衣衛詔獄中的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中間那個黑衣人緩緩擡起頭,向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風帽還是遮住了他小半邊臉,燈光映在他鼻子往下的部分,葉小天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當今天子。葉小天脫口驚呼道:“怎麼是你?”一句話出口,葉小天便知失儀,連忙拜見天子:“罪臣葉小天,見過陛下!”
“呵呵……”萬曆皇帝淺淺一笑:“你承認自己有罪了?”
葉小天一驚,急忙否認:“不是!臣冤枉,臣只是……”
萬曆皇帝聲音帶着笑意,道:“你說你有罪,朕不見得認爲你有罪。你說你無罪,朕也不見得就認爲你無罪!有罪無罪,朕有眼睛,會自己看!朕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要謀害朕……”
萬曆皇帝摘下了風帽,負着雙手,在柵欄外面悠然地踱起了步子,不遠處的老苟已經趴伏於地,駭得體若篩糠,頭都不敢擡了。
萬曆皇帝道:“如果說,貴州那邊有些不安份的土司意圖對朕不利,可他們能給你什麼呢?無論許你多少好處,也不及朕許你一個世襲的土司,你土司之位尚未到手,憑什麼爲他們賣命?難道朕跟你有仇?”
萬曆皇帝搖頭一笑,又道:“如果說,有人野心勃勃,意欲問鼎天下,許你一方諸候之位。這等虛無縹緲的許諾,值不值得你放棄唾手可得的好處姑且不論,但……殺了朕,換一個皇帝,只怕還不如朕在皇位上對他有利呢。”
葉小天心道:“皇朝體制,早已有了縝密的制度。不要說刺殺一個皇帝,就算是生擒一個皇帝,也根本不可能撼動國朝根本。外姓人如果想問鼎江山,唯有真刀真槍一城一地的去搶,這倒不假。但……爲什麼說換一個皇帝,還不如他在位上?難道是因爲這個皇帝與大臣們不和?”
葉小天到京有一段日子了。當然風聞了萬曆皇帝與羣臣之間的種種矛盾與衝突。
萬曆皇帝轉身面向葉小天,道:“問題不是出在貴州方面,那就是出在朝廷裡,可你與朝臣素無往來,又怎會與他們有勾連?這件事背後究竟藏着怎樣的秘密。朕很好奇。”
葉小天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個皇帝實在聰明絕頂,那些自幼長於宮廷,由婦人閹人撫養長大的皇子們,大多囿於環境,無法重複他們開國先祖的英明神武。
葉小天也正是因爲相信萬曆天子只是豢養於深宮的一位龍子。很容易欺騙,所以才扮土豪裝土包子,投其所好、順其所想,卻不想這位年輕的天子竟然城府深不可測,真不愧是張太嶽苦心調教出來的弟子。說不定自己的僞裝也早被這位睿智天子看破,一直當戲看呢。
喜的是,從萬曆皇帝的話語來看,他並不相信自己意圖弒君,這看似最險的一劫竟因爲這位聰明天子,而成了一個笑話。葉小天立即拜倒叩謝:“皇上聖明,皇上聖明!”
萬曆皇帝道:“可是,這人究竟是誰。究竟有何打算,朕始終想不出。不過,他們的目標不是朕。而是你,應該是確定無疑的。也許,你死了,朕才能發現他們的真正目的!”
葉小天又吃一驚,失聲道:“皇上……”
萬曆皇帝在柵欄前站定,微笑道:“朕閒來無事時。最喜歡看戲,還曾親手寫過幾個本子。叫人演給朕看呢。你的戲演的不錯,不如就陪朕唱上一出。如何?”
想到這裡,葉小天長長地吁了口氣,果然不如萬曆天子所料,幕後黑手的目的不是皇帝,而是想借皇帝的刀來殺他!
可是,真相已經大白,只需嚴懲李國舅就是了,皇帝爲何按兵不動?就算有皇帝生母爲胞弟求情,不好嚴懲,但……搶在太后求情之前便下旨懲辦,不也好過等太后求情?皇帝的態度如此曖昧,究竟有什麼打算?
乾清宮內,李太后低聲下氣地道:“皇兒,念在你舅父只是一時糊塗,皇兒就饒過了他吧。”
萬曆皇帝面沉似水,一言不發。
李太后道:“皇兒,玄成是國舅,他的利益與你的利益是一體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怎麼可能傷害你。如果真有人想傷害你,他還會不惜一切保護你呢。他的所作所爲固然不對,可終究不是對你懷有惡念啊!”
萬曆皇帝冷漠地道:“所以,舅父就可以給朕下藥?就可以利用朕,來解決他的私仇?”
李太后道:“你舅父固然犯了錯,可他的行爲,與那些諂言媚君、設計中傷構陷政敵的大臣們也無甚區別,朝廷有朝廷的體制規矩,娘也不是想要你赦免了他,只要留他一命……”
說到這裡,李太后的淚花兒便在眼中盪漾起來。
說起來,這位李太后可是集聰明、美麗與一身的一個奇女子。她本是一個匠人的女兒,父親李偉是個木匠。李太后自幼在陳家做丫環,陳家姑娘後來嫁給了裕王,李太后便也陪嫁到了裕王府。
因爲她年輕貌美,被裕王看中收了房,結果竟給裕王生了個兒子,等裕王做了皇帝,她也就母憑子貴,成了貴妃。由於陳後一直無子,由她的兒子繼承了皇位,她便也升格成了太后。
這位李太后內事不決問雙林(馮保),外事不決問太嶽(張居正),三人成了鐵三角,牢牢把持着朝政,萬曆這個小皇帝當年對母親實在是畏之如虎,卻不想今日反要低聲下氣地求他,李太后思及往日,豈能不爲之神傷。
萬曆看見母親目中含淚,心中也是一軟,但他隨即就硬起心腸,強迫自己強硬下去:“母后,舅父犯下這樣的大罪,兒臣若不嚴懲舅父,何以服衆?今日放過舅父,安知來日沒有人效仿舅父?縱然兒不會因此喪命,難道就該做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皇帝?”
萬曆把“任人擺佈的傀儡皇帝”這句話咬得特別重,李太后本就聰明絕頂,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了皇帝的心思。
昔日,李太后獨掌朝綱,不亞於垂簾聽政,內有馮保,外有張居正,皇帝也是想立就立,想廢就廢。畢竟她有兩個兒子,有得選擇。
不過,李太后雖大權獨攬,其實也沒有別的心思,她只是擔心主少國疑,江山不穩,可兒子顯然不這麼想啊。
如今張居正已經倒了,可是這個龐然大物實在是太龐大了,皇帝已經清算了兩年多,張居正的餘黨依舊沒有清洗完畢,宮裡面馮保是倒了,可是太后系的大太監卻還是太多,司禮監提督、掌印、秉筆、隨堂四大太監,有三個是她的心腹,皇上這是要收權吶!
然而,李太后能拒絕嗎?她本就沒有攫奪皇權的野心,即便有,自從張居正和馮保倒臺,她也孤掌難鳴了。如今皇兒以胞弟的性命相要挾,她能拒絕?去年父親過世時,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叫她照顧好幼弟,長姐亦如母呀!
李太后想到這裡,拾起衣袖,輕輕拭去腮邊的淚水,對萬曆皇帝道:“兒啊,你已長大成人,娘也可以放心了。只要你能饒過你舅父一命,娘願從此青燈古佛爲他贖罪,再不過問世事了!”
萬曆皇帝攏在龍袍之下的拳頭一下子攥緊了:“後黨,自此不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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