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轉變

他張手將我擁在懷中,我因巨大震驚而化爲僵木,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的懷抱爲我抵住了冰冷的山風,溫暖的身體的香氣與劇烈洶涌的心臟搏動聲將我包裹其中。一時間,我竟不敢確定眼前人是我認識的人:“律照川?你真的是律照川嗎?不會是仿冒品吧……”

他撐開手臂,擰着眉,像檢查物品一樣將我翻着個檢查,怒道:“你還敢受傷!都傷到哪兒了?”

我癡愣地凝視他。

從事故發生到現在,我很鎮定,來回奔跑送藥。隊長讓我休息一會兒,我拒絕了。我一點都不覺得累。然而,此時此刻,那些被我藏匿在心底深處的恐慌與委屈瞬間洶涌而出,撞擊着我的眼眶,企圖尋找出路。

我突然發現,原來我是害怕的。

因爲救援隊的抵達,這荒野頓時點起無數瓦數極高的探燈,照得這片山野亮如白晝。在這片人工白晝裡,隊員們也徹底拋卻憂煩,愈加積極自救、互救,先移動傷勢較重的,輕傷者稍後。在專業人員的指導下,隊員們有序登車離去,最後,剩下寥寥幾人。

救援迅速進入尾聲,燈源收走後,四野恢復原本夜色。我仰頭,見一輪巨大的明月懸在空中。它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大而明亮。

如同一輪巨大夢。

我比“眼”觀月。屏蔽四圍後,月光似乎更顯清朗。之前太過忙碌,沒有注意到,今夜月色如此美。

“你這個手勢是什麼意思?”身旁響起律照川的聲音。

“不知道。”我老實回答,“也許有意涵,只是它隨着我的記憶消失了。”

我收回視線看身旁的人,他也微昂着頭,定定看向天空。

月光下,他筆直賞月的姿態像副畫。

“律少爺,你怎麼會來的?”我終於找到時機問出繚繞在心中久久不散的問題。

律照川正色看我,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衝我丟來一樣東西,我身手敏捷地將迎面而來的物品接在懷中。

我垂頭看,是個巴掌大小的白色厚紙盒。我搖了搖,份量還不輕。

“這是什麼?”我疑惑。

“你早上怎麼那麼早就出門……”他先是詰問的語氣,突然頓住,冷淡道,“給你的,入職禮物。”

“欸?”

我打開盒子,竟是手機。我小心將它從紙盒裡摳出,剛握入手中,它就大叫着跳了起來。我手忙腳亂地劃開劃開接聽鍵,舉到耳邊。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好好存着。從今往後,你必須二十四小時開機。”

電話裡的人聲與現實裡的人聲完美融合,連命令的口吻都準確抵達。

律照川在我對面面無表情的說。

我:“……謝謝。”

“以後不準發生今天類似的情況!”他繼續教育我。

“……好吧。”

這時,隊長在遠處喊我們:“律先生、雪州,我們也可以走了。”

“哦!來啦!”

我答應着正要向隊長跑去,律照川一把將我拽住:“你想去哪兒?你坐我的車!”

車燈打出的燈柱不斷衝破並消融於濃濃夜色。我坐在副駕,雙手不知要怎麼擺。過了很久,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奇怪地揪安全帶不撒手。我盯着正前方,腦海中不由地回放之前發生的情形。想着想着,覺得雙頰燒熱,我捧臉降溫。

“牧雪州,失憶,是什麼感覺?”律照川突然問我。

欸?

我想了想,慢慢說:“我是牧雪州。我爸爸是牧如笙。我媽媽是林如茵。我家在鯉城雙新街28號。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段話是我的功課,我每天醒來就背一遍。因爲我需要反覆確定,才知道自己是誰……

“我會說話,日常生活無虞,我只是忘記自己是誰,忘記了與周圍人的關係,剛從醫院醒來時,感覺真安靜啊,是腦袋一片空白的安靜。我怕見人,每張面孔對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即便是面對我的父母……

“一開始,我沒辦法控制這種恐慌。最後我發現,只有躲在庭院裡,躲在濃密的樹下,我才覺得自在。慢慢的,我就好了……”

不知不覺,我說了很多很多。律照川莊重地聆聽着,他無聲的陪伴令我感到了一些慰藉。

不過,我發現,我控制的這個話題,不可遏止地滑向沉重。

仔細說來,除了連綿的噩夢。我的失憶生活並無難捱之處,在修養期間,我還鬧了不少笑話,每件都可拎出逗人一樂——

“我每天抱着相冊認人。識別人臉好難啊,我怎麼都記不住。有天,有人來訪,我一看他的臉,心中一喜,因爲我居然知道他是誰!我第一次,把照片上的人給認出來!我特別高興地招待了他,還故作熟稔地與對方聊天,期間,對方一臉尷尬。他走後,我把筆記本拿出來看,才知道自己將人家的名字背反了,他的全名是林統範……哈哈哈哈……”

“牧雪州……”

“嗯?”我哈欠連連。

“你不用強迫自己說話。”

呃,被他看穿了。

“那我睡一下……”如此我便不再客氣,歪靠椅背,閉上眼睛。

疲累感頓時爬上我的肩胛。在陷入沉眠之前,我恍恍惚惚想到,剛纔律照川的聲音有些不對,聽上去,有些哀傷。

我的故事,有這麼慘嗎?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在浮動的暖光中睜眼,車子已行駛在城市的街道之上,路燈飛速後側,像是列隊整齊的游魚。我搖下一點窗,用指尖追風。然後,我看到了在一片暗路里,唯獨它明亮的花店。

“看!那是我工作花店!”我喃喃自言自語道,“我得和老闆報告一聲吧?只是這麼晚了,他人還在不在店裡……”

律照川將車在路邊緩緩停下。

“去吧。”他說。

我卸了安全帶跑過去,推開店門而入,鈴鐺聲清脆響起。休息區內,張濟帆正背對着店門而坐,聞聲轉頭。

“老闆,我回來了。”我說。

張濟帆從沙發上彈起,他驚呼着向我而來,給了我一個暢快的大擁抱。

呃……

“牧雪州,你可嚇死我了。”他鬆開我,指着我的額問,“……沒事吧?”

我撓頭:“就破了點皮。老闆對不起,沒能完成任務……”

“還管什麼任務啊,那個不重要!你要是出了點什麼事,我就活不了了。”

我之前並不覺得他話術如此誇張。

我尷尬:“沒那麼嚴重!”

這時,我見沙發上有人緩緩站起。

我突然意識到,花店這麼晚未收,是因爲張濟帆有客人。

我立刻挽救道:“老闆,我先走了。”

張濟帆還未及回覆,那位客人已穿過林林花材,走到我們面前。

我擡眼看他,愣住了。

張濟帆的客人不是別人,正是我之前潑了人家一身灑咖啡的那位。

“這位是花藝大師,許塵。”張濟帆爲我介紹。

原來他就是許塵!

這個名字我很熟,我從張濟帆口中聽過無數次。

許塵,本圈最具盛名的花藝大師,其作品屢獲國際大獎。張濟帆極其傾慕他的才華,想邀請許塵來店裡客座。爲此,張濟帆數度拜訪許塵的工作室,可是許塵都婉拒了。

我沒想到,這位傳聞中的許大師,如此年輕。

更沒想到……

許塵目光緊緊鎖着我,這目光,似凝結着千言萬語,又空洞無辜。我心隨之猛烈一撞。他猶豫,最後似想確定什麼似得,小心翼翼:“你是——”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朝着許塵猛一鞠躬。

張濟帆被我突來這招給驚住,小心探問:“你們……認識?”

我立刻湊前,低聲解釋:“不認識。之前,我不小心將咖啡灑人家新衣上,說好要賠乾洗費,結果我沒錢,就拿咖啡優惠券抵……他好像很生氣。”

張濟帆一臉不可置信,壓低聲量:“雪州你真是……太有創意了!”

我聽得出,他原話似乎不是這個……

“許老師,她是我們家的專屬插畫師。”張濟帆立即上前一步,“小牧啊,今兒個太晚了,你先回去吧。”

後頭這句是對我說的。

“好的老闆。再見老闆。”

我再次向許塵點頭致歉,推門跑出。

希望,我犯下的事兒別攪黃了張濟帆的事纔好!

我跑出店,見律照川的車依舊停在街邊。他端坐車內,見我出門,他側身爲我開了車門。

“我以爲你先走了呢。”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律照川不快地斜了我一眼:“我看上去就那麼不懂事?”

“不是,花店離家很近嘛,平常我都是用走的。”

“那是平常。”他冷酷地說。

我不由地笑了。

看來,這是他的風格。

“謝謝。”

我鄭重說道。

語言在此刻如此蒼白,無法準確道明我心中的感激。反覆斟酌之後,我依然只能說一句謝謝。

回到律家,我們互道晚安,各自回自己臥室。用暖水衝浴之後,我躺入鬆軟的大牀。聞着被子的香氣,我感到一陣心滿意足。

我倦極了,我隱約覺得,我和律照川之間,有了些微變化,但變化從何處開始的,我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迷迷糊糊中,我還想起,我問律照川“他怎麼會來”,他沒有正面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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