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黑, 月已圓。卻不是十五的月亮。
人常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卻不知道十四的月亮,有時候也如同十五一般圓的。
只是邊緣還似缺了一些。
一個月的時間其實不短, 若是你由燕北往東走, 到了秦皇島的海邊, 再乘了要出海的船, 一路向東, 就可以優哉遊哉地到達那立於海中,飄渺如仙山的白雲城。
一個月的時間也確實不長,因爲你若是從燕北出發, 到達白雲城,再趕回來, 在普通人, 那是萬萬不夠的。
幸好陸小鳳不是普通人。
他現在十分邋遢, 身上的衣衫已破爛,滿臉的大鬍子, 面上發上都夾着泥沙,一雙瞪大的眼裡帶着血絲。
若是現在有人見到這個人,八成以爲他是一個破落的乞丐,而且還是一個瘋子,因爲他的腳下還在飛奔。
一個人不吃不喝, 沒日沒夜地狂奔, 不是瘋子還是什麼?
若是現在歐陽情就在旁邊, 她恐怕也認不出這個人是陸小鳳。
陸小鳳也知道如今他在別人眼裡的樣子, 可是他已無暇顧及。
他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 百思不解之下,他從萬梅山莊出來, 就一路往東,去往白雲城。
中原的人只知道白雲城主葉孤城,但大多數人對那片海外之土所知甚少。
幸好陸小鳳有錢,所以他花了無數倍的價錢請到了海邊的一個嚮導。
他到達了白雲城,也輕而易舉地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陸小鳳都不能相信這個秘密竟然是真實的,但他不得不信,因而白雲城裡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件事——這根本不是一個秘密。
所以陸小鳳在狂奔。他必須在月圓之夜,決戰之前,把真相告訴西門吹雪,以阻止這場已不可避免的決戰。
他必須這樣做。他的心正如火焚,如刀割。
他的付出總算有了回報,傍晚的雲彩如女子的衣衫,被夜晚漸漸褪下去的時候,他趕在最後一步之前進了城門。
高高的紫禁城,轉過幾條街就可是看見。陸小鳳對這一帶很熟,所以連他也不由得微微地放鬆了心情。
趕上了。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的眼睛如皎潔的月光那樣明亮。
然而笑容突然在他的臉上凝固了。他看到從陰影地拐角處裡,一個人走了出來。
一個女人,穿着淺綠色的衣衫,她不高不矮,脂白的肌膚使她整個人如一塊溫暖的玉。
漸漸升起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臉上的笑容也像玉一般溫和。
正是那個神秘莫測,敵我莫辨的小玉。
而陸小鳳現在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也知道,她必定是來攔截他的。
陸小鳳凜然道:“花滿樓呢?”
小玉住在花滿樓的小樓裡,也自然和他在一塊。
小玉軟軟地道:“他在哪裡,你怎會不知?現在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紫禁城下了。”
陸小鳳微微喘氣,以恢復自己的體力。他不知道小玉的底細,但若是小玉要攔住現在的功力已不足三成的他,他也不知是否有絕對的把握。
陸小鳳笑道:“既然如此,玉姑娘怎麼不去?”
小玉嫣然一笑,道:“本來我是要去的,可是你來了,我便去不得了。”
陸小鳳挑眉道:“哦,難道我的臉竟要比百年難得一見的決戰要好看?”
他現在的臉,似乎只比豬好上了那麼一點。但是豬也沒有他臉皮厚。
小玉卻不在意他的玩笑,只帶着假假的微笑,冷聲道:“因爲我是個好人。我知道你一來,決戰就不能變成決戰了。所以我來阻止你,我自己雖然不能看,至少以後我還可以聽人描述,你知道,這樣的一戰,有總比沒有好,是不是?”
陸小鳳慘然一笑道:“我卻認爲沒有比有要好得多。——你和葉娘子這樣親密,怎捨得讓她去送死?”
小玉道:“去決戰的人使葉孤謹,關我家小葉什麼事?”
陸小鳳道:“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葉孤謹是誰。”
小玉臉色微變,道:“葉孤謹是誰,我是白雲城的人,怎會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我剛從白雲城回來?”
小玉道:“所以,莫不是你也被葉孤謹買通了?我倒很想知道,世界上還能有什麼東西能買通陸小鳳,不然,我也肯定要試試的。”
她的樣子就像是在故意裝傻,陸小鳳也知道她在裝傻,所以他臉上還在微笑,腳下已經移動,他運足最後一口氣,準備利用輕功的優勢突圍。
然而一口氣纔上來,他已感覺到丹田之中的一股刺痛。他的膝蓋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他想到什麼,擡眼看向小玉。
小玉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你早該知道的,我最擅長用的就是暗中偷天換日的本事。這城裡我早已都使了失魂香,你一進城就聞到了是不是?”
陸小鳳不說話,他進城的時候確實聞到一股香,但他卻沒料到。
“因爲城裡走動的百姓似乎說,這香了有一天了,是十五拜月亮點的香,是不是?”小玉道,“你卻不知道,一個人若是一輩子只研究一件事,想要她不研究出一些門道來也是很難的。”
小玉研究的是香。
“我小時候爲了研究這些香,不惜用了本門的秘方,毀了自己的聽覺。你是花滿樓的朋友,就應該知道凡是失了一種感覺的人,另一種感覺總是會便敏銳的。我的嗅覺小時候資質不是很好,不過現在,我敢說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趕得上我了。”
陸小鳳道:“我聽說你是個聾子,可以你看上去不像。”
小玉道:“我的聽覺也不是完全失去。另外,你知道,世上還有人懂得脣語的。只要看着你的嘴巴,我就知道你要說什麼。這個門道有個好處,就是我得到的,要比我失去的多,凡是會打算盤的就一定會這樣做。”
以失去聽覺來換取嗅覺,卻也不喪失和人對話的能力,這倒確實是得到的比失去的多。
但是陸小鳳知道這世上會這樣做的人,一定不多。會這樣做的人,也一定被認作瘋子。
陸小鳳嘆息道:“看來你小時候受了很多苦。”
小玉低眉道:“人能到世界上走一遭就很不容易,我只是不想浪費,至少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其實你一旦聽不到東西,就會發現少聽些煩躁抱怨之事,世界會安靜很多。”
陸小鳳道:“可是我天生是個喜歡熱鬧的人。”
小玉道:“我知道。你還是一個很好很難得的朋友。”
陸小鳳看着她,心中似有千言萬語,終於只嘆了一口氣,道:“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是葉娘子的朋友。”
小玉呆呆地看着他,道:“我自然是她的……朋友,她待我極好。”
陸小鳳道:“那你爲何要欺騙西門吹雪?……不,是葉娘子,她爲何要欺騙西門?”
小玉盯着他的臉良久,月光照着她眼底的淚,她道:“陸小鳳,你可以爲西門吹雪千里奔赴白雲城,我又爲何不能爲葉娘子欺騙西門吹雪?”
陸小鳳也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去白雲城,是爲了救他們兩個,而你卻是讓他們兩個去死,若是葉娘子真的死了,你也願意麼?”
小玉咬脣道:“她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主人,這是她的心願,所以我必須服從她。”
陸小鳳幾乎要叫出聲了,這個問題困擾他心中很久很久,而今他終於叫出了聲:“就因爲你要服從她,所以你準備眼睜睜地看着葉娘子假扮成葉孤謹被西門吹雪殺死嗎?——或者說,你願意看葉娘子殺死西門吹雪,願意這一對新婚的夫妻互相殘殺嗎?!”
明明是西門吹雪和葉孤謹的決戰,怎麼交戰的變成了西門吹雪和葉娘子?
“葉娘子她處心積慮地設計這場決戰,究竟是爲了什麼?如果她的目的是和西門決戰,她又爲何要和他成親?!”陸小鳳幾乎要衝上去,抓着小玉的肩膀讓她爲自己解答這荒謬的謎題。
而小玉只是抱緊了手臂,臉色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