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迫於壓力,政府又和拉里開始談判,談什麼呢?就是讓拉里把經營權讓出來,退回給政府,政府用錢把自由塔和三號樓的經營權買回來,剩下兩個項目的經營權還是拉里的。這樣,政府就可以先把自由塔蓋起來。政府爲了從拉里手裡把這個經營權拿回來,談了一年多,給拉里補的錢超過一億美元。
政府也完全要遵守商業合同。因爲人家遵守合同,人家沒有違約,而且每年付了地租錢哪!人家該起訴保險公司的照起訴。然後在這個過程當中呢,紐約州政府、新澤西州政府、港務局,包括州長、市長,不斷在媒體上批評拉里,拉里還是我行我素,政府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政府只能按商業規則出牌,拉里也按規則玩,大家該談判談判,沒有任何不平等的,一分錢、一分錢地談,一直到2006年下半年,快到年底的時候,纔跟拉里談完了,把錢給拉里付了,拉里才退出來,然後我們纔有機會跟政府(紐約和新澤西州港務局)開始談自由塔項目。
在談七號樓時,我們的信用證晚了7天時間送到。這7天是我們口頭約定的時間,不是法律上的違約;但是到了口頭約定的那個時間,我們的信用證還沒到。如果按照中國國內的情況,事情會很容易解決:州長,市長打個招呼,找個朋友說說,這不就差幾天嘛,這事前面都談了一兩年了,而且從2003年萬通就開始介入了!
2003年下半年的時候,整個世貿還是一片廢墟,沒有人敢去,因此價錢極低。我們是第一個去那兒談的外國公司。我第一次去談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都很吃驚,說:“你是第一個美國以外的企業來談。而且居然是中國人。”拉里當時也非常高興,給我們的條件應該說是不錯的。而且我們幫他,當時七號樓很難租,我們是他最大的租戶,一下要租兩萬多平方米,就這樣把市場價格給擡起來了。
在上述背景下,我們只是晚了7天,而且只是違背了口頭約定,不能算是法律上的違約;並且我們費盡周折把相關手續都走完了,字也都簽完了,我拿着信用證飛過去的時候,覺得應該沒問題,那麼多人支持,州長,市長等,就差一個禮拜而已,是不是?這時,州長、市長,很多人都給拉里打電話,還有拉里私下的朋友,都幫忙說合,讓他給我們做這個“中國中心”的機會,因爲這對紐約非常好,對兩國的貿易也有很大好處。可拉里就是不買賬,對州長不僅不理,而且根本就不待見,最後乾脆一甩手上了遊艇,出去玩了。因此,在美國那邊的商政關係,商人的力量大於政府。政府拿拉里就是沒辦法。
但是反過來看,我們爲什麼會晚呢?我們來看看我們這邊政府和政策是怎麼管企業的吧。爲了拿這個信用證,我們面對的是兩個國有銀行,兩個銀行都是部級單位,他們都坐不到一塊兒。因爲按官場的遊戲規則,究竟是你到他那兒,他到你那兒,都大有講究,大家都覺得自己是部級幹部,誰都不肯屈駕。去海外投資都需要政府審批,有7個部門要批我們這件事情;可是在紐約,拉里要做這件事,不需要任何人批。他們唯一要批的一件事,還跟中國有關,是“”問題,聽起來有些滑稽。
拉里說,我們中間有一個安全條款要談清楚,涉及到“”,爲什麼呢?拉里曾經有一棟樓,就在中國領事館對面,天天有“”鬧事,弄得他底樓三年都沒租出去。所以他很惱火,硬要給我們加一條,不得有“”來七號樓搗亂。我們說,這事我們管不了!雙方討價還價,光律師費至少花了幾千美元,就這個條款,我怎麼能保證得了呢?萬一“”在那兒舉牌子,就算我們違約啦。這實際上是在那裡唯一可能扯到的政治關係。最後我們說,這個事情由警察局負責,到時這種事情出現,我們會請警察局提前來的;如果警察局做不到,不算我違約吧?只有是我們請“”來這個地方站着才能算我們違約,否則治安這事兒應該歸警察管。
可是在國內,這件事情有好多部門要批。天津要批,北京要批,我們註冊在懷柔,批准境外投資需要從懷柔開始批起。
所以我們也不能確定能批完的時間,我們只能拼命去講,去推動。今天這個項目的租金是我們當時要簽約時的一倍了,這件事如果當時做成了,我們今天就賺發了。這充分說明了我們當時的商業眼光和商業的創造性,可這也是我自做生意到現在最爲我的智慧感到惋惜的一件事。
最有意思的是,拉里曾經提出來:你告訴我,你們怎麼批?你是民營企業,爲什麼還要批呢?我們說,中國境外投資全要批。他說:好,那就畫個你們審批的路線圖給我。後來,我們畫了半天,最後都沒敢給他,因爲太複雜了,光是畫個簡單的,都十幾道程序,怕他弄不懂。
這個“中國中心”的項目,我們沒有辦法控制審批的時間進程。實際上從我們商業條款簽完時的一月份,到最後七月份,人家給了我們半年時間。我們半年時間都花在項目的報批和信用證的審批上,時間全耗掉了。這是萬通有可能取得超級成功的一個項目,就差了這七天啊,好可惜。因爲我兩邊跑,對比兩邊的政商關係,我就覺得咱們企業忒沒地位了。到哪兒都求人,政府各部門,不管懂不懂得,其實大部分不懂,卻都要過問,非說你這不能掙錢,那不能掙錢的。這事其實是個商業決定,退一萬步說,股東都願意賠錢,那還攔什麼?如果說股東認爲會賠錢,公司就不會做這個事了。至少我們董事會、股東會都商量過,都認爲會賺錢,有關部門卻還是遲遲批不下來。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在兩個體制背景下,企業跟政府的關係完全是不同的。
虞洽卿與辜振甫
政治家跟企業家的關係,在東方社會,例如大陸和臺灣,同歐美相比也有很大不同。這100年以來,政商關係做得成功的有幾個人,在這裡我就講講他們的故事。
1949年以前是虞洽卿,他是寧波人,小時候很苦,然後到上海在油漆行做學徒。他很聰明,逐步成長起來,成爲經理。後來,最重要的是他去了荷蘭銀行。現在你們去上海外灘看,那兒仍然有棟樓,是荷蘭銀行。他當那個地方的總經理。從一個學徒,到去荷蘭銀行做買辦,這很了不起。在商業鼎盛的時候,他又從荷蘭銀行出來,自己創辦企業,做運輸和一些其他的貿易。辦了這個企業以後,他當時在上海灘上成爲炙手可熱、非常發達的一個民族資本家。他的企業由於太紅火,以至於有一條街道就改成了他的名字。同時,他還是寧波甬商在上海商會的會長。今天這個會長是郭廣昌。
就在這時,他有過一段特別的經歷。蔣介石在日本學軍事的時候,認識了浙江的一個同鄉,就是張靜江,然後還有陳其美這批人;他學完軍事以後,有一陣在上海,又通過這些人,認識了同是寧波老鄉的虞洽卿。他還在虞洽卿家住過一個多月。蔣介石在虞洽卿家住的時候,閒來無事,虞洽卿便介紹他到交易所,所謂蔣介石曾在交易所混的說法,就是指的這一段。這期間,蔣又認識了杜月笙、黃金榮,他們都是一幫碼頭上的人。
虞洽卿就因爲這樣一個機緣,和蔣介石、浙江財團,以及上海灘上的黃金榮、杜月笙都有非常緊密的關係。後來蔣介石到黃埔軍校以及北伐,正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孫中山提出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北伐軍打到九江的時候,虞洽卿就坐不住了,他心裡犯嘀咕:如果都是扶助農工,那我怎麼辦?於是他趕到九江行營,見到蔣介石以後,就問了蔣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你說,聯俄、聯共、扶助農工,就真要幫助窮人嗎,那我這兒怎麼辦?蔣介石就說了一句話,“窮赤佬怎麼靠得住?”他說的是浙江話,意思是說,你放心吧,我是不會信窮人的,窮人怎麼靠得住?!這虞洽卿就踏實了。他又問:那北伐軍要打倒列強,我在洋人那兒幹過,我還跟洋人做生意呢。蔣介石又說了一句話,“洋人怎麼打得過?”虞終於清楚了,蔣並不跟洋人真幹,於是就說:那我回去,我怎麼幫你?蔣介石說:我不日就會攻克上海,抵近南京,你跟杜先生、黃先生說一下,幫我維護好上海治安。
虞洽卿說行,這個沒問題(都是哥們兒),我能幹什麼?蔣介石讓他幫自己籌集一些經費,因爲到了上海要花錢的。這就是後來我們黨史裡頭講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的背景。很簡單,就是杜月笙、黃金榮出打手,虞洽卿買單。虞洽卿曾三次籌集行動經費,他們叫做“革命善款”。他是商會會長,幫助蔣介石募捐,發動“四一二”政變完成了清黨。
正是有這樣一層關係,虞洽卿這個民營企業,在上海,受南京政府的關照,發展得越來越大。抗戰的時候,整個運輸都歸虞洽卿管;抗日期間政府搬到重慶以後,從緬甸往重慶運物資也由虞洽卿負責。所以虞洽卿的生意一直一帆風順。而且,任何時候,特別是有困難的時候,只要找政府,宋子文就直接給錢,算是歸還“革命善款”;而且批了他一個交易所。沒有人敢得罪虞洽卿,抗戰最激烈的時候,在寧波的一個城防司令,也是黃埔軍校老蔣的學生,這個人向虞洽卿募捐,虞洽卿耍了他,答應捐了,回頭說沒帶支票,賴賬不給。那個人就把虞洽卿的客船給扣了,結果虞洽卿就告訴了蔣介石,說那個人破壞抗戰,把船扣了,到處都是滯留的難民。蔣介石居然下令把那個人給槍斃了。由此可見虞洽卿當時的官商地位。
所以,1949年以前,所有的民營企業裡面,在政治家跟“企業家”關係上最順風順水的應該說就是虞洽卿。由於在荷蘭銀行做過,跟洋人關係也不錯,加上跟蔣的這樣一層關係,他在國民政府時期,自己的企業一直是最順風順水的。
從這個人的身上或可看出,當時企業家與政治家的關係最佳選擇有兩條:一是要擇高處立,只有最高權力者才能成爲庇護者;二是要“同心同德,予而不取”,“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在臺灣,處理政治家和企業家的關係最成功的是辜振甫先生,他在國民黨鼎盛時期是唯一的企業家出身的中常委委員。辜家和政府也很有淵源,在抗戰以前,他是一個大地主。後來日本人來了以後,他們開始轉向做生意,也有人說,他曾經給日本人帶路,是漢奸。國民黨在臺灣執政以後,搞了一個土改,地主就變成了資本家,他們家也就變成了資本家,形成了臺灣水泥等企業,現在的大本營是和信集團(包括臺灣中信金控)。
他跟政治家之間,跟國民黨之間,有非常好的互動。所以在國民黨時期,他的最高地位是海基會會長、臺灣國民黨中常委,也是企業界最受尊敬的人,又代表當局處理兩岸關係,同時本人又很儒雅,而且他們的企業一直都做得非常穩定,一直延續到辜啓允、辜濂松這一代。
辜振甫一直講一句話:人生就是個舞臺(他喜歡唱京劇),最重要的不是上臺亮相,而是下臺的時候背影要優雅。所以他一生上臺、下臺的時候都演得非常好。到目前爲止沒有傳出任何他跟政府的黑幕,和信的企業發展,跟他的政治地位有很大的關係,他的政治地位在國民黨中舉足輕重,在蔣經國時期,他就是中常委;當時國民黨執政,而且相當一段時間裡國民黨是一黨獨大,所以能幫助他的企業建立很大的一個發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