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握在右手的刀,落在離儲謙不足一寸的地方,險險停住。
我看他的時候,他也在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竟朝我微微笑了一下。
果然,是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匕首刺得太深太疼,我眼眶一熱,忽的流出淚來。
“夏小滿,你怎麼樣?還好嗎?”
頭頂,傳來景柏霖的聲音,聽起來竟是有些慌亂。
緊接着,他一腳狠狠地踢向小九,小九小小的身體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短暫地在半空中停留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叫醫生。”
景柏霖緊緊地抱着我,大吼。
“父親,這裡就有一個現成的醫生。”
景盛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冷靜得不像話。
“小鎮子不比城中心,一時半會兒也難找到一個像樣的醫生。”
瞬間,我終於明白,他推我,是爲了救儲謙的那雙手?
那小九呢?從一開始就被他收買了?
我吃力地撐起眼皮,透過景柏霖手臂與前胸的間隙,我看到小九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的腦下有一灘血,看起來觸目驚心。
我心下一驚,身子止不住地痙攣起來。
景柏霖一手按住我腰後的位置,終於緩緩開口:“把他給我弄醒。”
話落,他又低頭看向我,以下巴抵着我的額頭。
“很疼嗎?別哭,你會好的,會沒事的。”
疼?不,其實也沒那麼疼。
之前我對依依說,我是痛覺缺失症患者,其實也不算是全然騙她,事實上,我的痛覺敏感度確實沒有其他人那麼強。
或者是,疼的次數多了,疼久了,已經麻木了吧。
我哭,大概是因爲,之前還不肯徹底死透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死了吧。
儲謙過來查看我傷勢的時候,頭髮還溼漉漉的,我大概想到了他被“叫醒”的方式。
他撕開我的衣服,看到我腰後的傷後,低低地對我說了一句:“小矮子,你的血光之災還真多。”
也不知道是在憐憫我,還是在嘲笑我。
我伸手去拉他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上居然全是血。
我有些有我無力地問他:“錢老頭,我會不會死?”
儲謙還來不及回答,一旁的景柏霖先開了口:“如果你死了,我讓他給你陪葬!”
又是陪葬!
他們果然是父子,威脅人的話都是一樣的。
我力不從心地扯了扯嘴角,轉而看向景柏霖:“如果我死了,拜託,請照顧好我的外婆。儲謙是個好醫生,我不要陪葬,讓他定期去給我外婆做健康檢查。”
景柏霖緊緊地繃着下巴,沒有說話,可是看着我的時候,他的眼眶居然是紅的。
外面,傳來推車的聲音,緊接着我被放了上去。
頭頂上的燈開始一盞一盞快速移動,唯有景柏霖和儲謙的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在我即將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景柏霖忽然對我說:“夏小滿,你不會死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擲地有聲,我都不知道他哪兒來的自信。
我看着他眼睛紅紅的樣子,忽然想笑:“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你今年到底幾歲了?”
好吧,我承認,在這種時候還在糾結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我也算是個奇葩。
可事實上,這個問題真的困擾了我挺久的。
能收養景盛當養子,怎麼算都不會太年輕,可他看起來又沒有多老啊。
如果他並沒有太老的話,如果我還有命活下來的話,既然我無法逃脫,不如……就他了吧。
至少,和景盛比起來,景柏霖實際上從沒有做過傷害我的事。
而且我說過,會讓景盛後悔的,我不想再做一個任人宰割的傻子了。
“這個問題,等你以後自己來檢驗。”景柏霖拍了拍我的臉頰,“夏小滿,你是第一個爲我擋刀的女人,我……”
景柏霖後面的話還來不及說完,我就被推進了手術室,大門合上,徹底斷絕了我和外界的聯繫。
小鎮上的手術室,看起來有些簡陋,醫生也沒有幾個。
在打完麻醉針後,我就漸漸失去了意識,最後看到的,是儲謙倒映在銀色器皿上的側臉。
這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近六年來,我第一次夢見了爸媽。
在夢裡,爸媽還是走時的模樣,媽媽身上的圍裙還來不及脫,爸爸身上還穿着下班回來的西裝。
我也還是當年的模樣,一百六十斤肥肉掛在我一米六的身高上,油膩得連五官都看不清。
明明那時候,是那樣厭惡着我這一身肥肉,可這時我卻是喜極而泣,朝着爸媽所在的方向拔腿狂奔,可是,無論我怎麼用力奔跑,始終無法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
爸媽一直微笑地看着我,沒有一句指責的話,看着我的眼神裡也沒有一絲恨意。
夢快醒的時候,爸爸忽然開口對我說:“小滿,我和你媽都很好,我們只是不放心你,擔心你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好,擔心你不好好照顧自己……”
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醒來的時候,我果然是哭着的。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候,明明知道是在做夢,卻不想從夢中醒來。
醒來後,想再強迫自己入夢,然後,便再也夢不見了。
我爸媽剛死那會兒,他們說我得了很嚴重的抑鬱症,我去看過無數個心理醫生,每個醫生見了我都只會搖頭,我也從沒有真正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
倒是一個老中醫的一句話,到現在還留在我心裡。
他說:你得的,是心病。你覺得你父母恨你,其實是你在恨你自己,等到什麼時候,你願意原諒你自己了,你這病就算是好了。
當時,我就覺得我這病肯定一輩子都不會好了,沒想到,這才短短六年不到的時間呢,我就已經開始寬恕自己了。
所以你看,人都是這樣,喜歡對別人苛刻,對自己卻總是寬容。
我伸手,擋住自己的眼睛,淚流不止,也不知道是因爲終於感覺到了解脫,還是因爲徹底對自己感覺到失望。
景盛進來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直到我放下了捂着眼睛的手,纔看到他拄着柺杖站在我牀邊。
我這一覺也不知道是睡了多久,他居然不用坐輪椅了。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伸手,就想要去按牀頭的開關,去被他伸手阻止:“夏小滿,我只跟你說兩件事。”
“別碰我。”
我狠狠地甩開他。
也許是太久沒說話,我的聲音聽起來低啞得厲害。
景盛看起來是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把手收了回去。
不過,我也沒有再去按開關。
“第一件事,小九死了,是她自己做的選擇。第二件事,儲謙除了是外科醫生,對疤痕修復這一塊也有研究。”
我看着他,冷冷地笑:“這兩件事,和我有關?”
他也看着我,眼神裡並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沒有。”
所以,他等着我醒來,就爲了對我說兩件和我沒有任何關係的事?
是他有病,還是我有病?
在我伸手按下牀頭開關的同一時間,景盛轉身走了出去,從頭到尾,他對推我去替景柏霖擋刀這件事,沒有解釋一句。
不過,我也不需要他的解釋就是了。
醫護人員很快就魚貫而入,景柏霖也在其中,讓我覺得意外的是,儲謙居然不在。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這次醒來,我總覺得景柏霖看我的眼神顯得有些熱切。
以往,他在我面前總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就連喜怒都是很難猜透的,可這一回,他完全沒有掩飾對我的關心。
我忽然想起了在我被送進手術室時,他說的那句“你是第一個爲我擋刀的女人”,難道是因爲這個原因?
“醒了就沒事了,接下來好好調養一陣就好了。”
在經過仔細的檢查之後,帶頭的醫生終於得出結論,所有人都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景柏霖卻在這時候突然發問:“會不會留疤?”
“會……會吧……”帶頭的醫生擦了擦腦門上的汗,“那麼深的傷、傷口……”
“怎麼修復?”
“這個……我、我們醫院目前還沒、沒有這方面的專、專家,不如景先生等夏小姐傷好了之後再考慮轉、轉院?”
就這麼一句簡單的話,那醫生就用了無數斷句,磕磕巴巴的,讓人一聽就知道他心裡有多害怕,而他出的汗,恐怕也是冷汗。
景柏霖危險地眯起了雙眼,正待在說些什麼,我忽然脫口而出:“儲醫生呢?他對疤痕修復這一塊挺有研究的。”
話說完的同時,我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剛纔景盛對我說那句話,是想要讓我保儲謙!
所以,儲謙現在是被景柏霖囚禁起來了?看樣子,他的情況應該是不太樂觀了。
否則,以景盛的性子,不可能特地來對我說這件事。
雖然我對於再一次被景盛牽着鼻子走這件事感覺到無比懊惱,可是,從景柏霖手裡救下儲謙的想法,我們倒是一致,所以,我也並沒有感覺到太生氣,只是純粹感覺到不爽而已。
我仔細觀察着景柏霖的表情,只見他皺了皺眉,像是在思考些什麼。
過了半晌,他擡起眼看我,問:“誰來過?”
“沒有誰來過。”我垂眸,明明心裡有些慌亂,可聲音聽起來倒是鎮靜,“我只是沒有看見他一起來,感覺不太放心。”
“你想保他?”
我咬了咬脣,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直視景柏霖:“可以嗎?”
我在賭,景柏霖那一句“你是第一個爲我擋刀的女人”這句話,在他心裡的分量有多重。
景柏霖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我,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在探究些什麼。
雖然心裡有些發毛,可是我不敢有任何閃躲,就這樣硬着頭皮與他對視。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景柏霖終於鬆了口:“可以。”
話落,他轉過身去,看樣子像是要離開。
然而,他的腳步只邁出去一下,卻又頓住:“夏小滿,我只允你騙我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