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永咲一開始走進書房的時候,他並沒有看見林夕,儘管他習慣性地往書房中間的桌邊看了過去。但是今天,那裡並沒有人在。
“……嘖。”
老實說,夜永咲並不是刻意想在這裡找人說話,他真的純粹只是來還書的而已。不過這幾天以來,每一次他到書房來,這裡往往都有人在。有時是林夕,有時是袁靜。因此在開門的瞬間就難免有了一分期望,只是當下,看樣子這裡確實沒有人在。
夜永咲走到之前拿書的那排書架,把《活屍之死》放了進去。就在這時,他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細微的響動,不禁嚇了一跳,趕緊回過頭去。
在那排書架的後面,此時正俏生生地立着一個人,長髮披肩,純美的面龐上卻偏偏緊皺着眉頭,顯出思考之色。
是林夕!
夜永咲不由得挑了挑眉毛。他剛剛還以爲今天只有自己一個人到書房裡面來,沒想到林夕居然沒有坐在她慣常的位置上,而是繞到了這邊。她所站的位置是書架的最後一排,剛好是那副“大罪的惡魔”油畫之前,惡魔們猙獰的面貌並沒有嚇到這個女孩,她手裡正捧着一個書夾,似乎正在琢磨着什麼。
夜永咲悄悄走到了她面前。但是林夕的注意力卻一直都在手中的剪報夾上,她的注意力是那麼集中,好像完全沉浸進去了一樣。夜永咲不禁又犯了難,想着這一回該怎麼出聲叫她。不過很幸運,這一次不需要他費神了,就在他思考着的時候,林夕已經稍稍擡頭瞥見了他。她“啊”了一聲,然後便露出了笑容。
“夜永咲……怎麼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
“我倒是想打招呼,就是怕又把你嚇着了。”夜永咲無奈地攤了攤手。
林夕嘟起嘴巴:“怎麼啊,把人說成好像很膽小的樣子。”
夜永咲可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他看了看林夕手上剪報夾側面所寫的日期,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了,便隨口問道:“你對剪報也有興趣?”
“倒談不上是有興趣,只是對這邊的一些事情有些想法,所以順便來查查而已。”林夕這樣回答着,然後又像是想起來什麼一般,向夜永咲問道,“何思遠他還在鑽研那些筆記,沒有休息嗎?他想出什麼了嗎?”
“眼下恐怕就算是讓他休息,他也不會聽啊。”夜永咲苦笑了一聲,無奈地說道,“他這人怕是就這樣的性格,嚴謹過頭了。我剛纔想勸他來着,但是根本勸不動。也沒有辦法,就只能隨他去了。”
“是嗎……”
林夕垂下眼瞼,略略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看了一會兒,突然又拋出了一個問題:
“夜永咲,你……對於這些事件,怎麼看呢?”
“什麼?什麼怎麼看?”
夜永咲眨了眨眼,一時沒明白林夕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林夕解釋起來,“現在已經發生了三起兇殺案了,大家都是惶惶不安的,你覺得……那個兇手可能是怎麼想的呢?”
“可別太高看我了,我怎麼可能知道他的想法?”夜永咲搖了搖頭,“我倒是覺得,如果這三次殺人都是同一個人乾的話,那麼這個人不是變態,就是個瘋子——雖然我也弄不清楚這兩者的區別。”
“嗯,沒錯。”
夜永咲本來是隨便調侃兩句敷衍林夕,倒沒想到林夕卻是一臉深以爲然的樣子,她說道:
“這種事情,一般人怕是幹不出來,也只有腦筋和平常人不同的人才會去做。如果要我說,他要麼是對生命毫無敬畏之心,要麼就是審美觀有問題。”
“審美觀?”夜永咲有些糊塗了,“這和審美觀有什麼關係?”
“嗯……怎麼說呢。”林夕想了想,對夜永咲說道,“你之前看的那本書,是《活屍之死》對吧?”
夜永咲點了點頭。他之前把書拿走的時候,林夕也在書房裡面,因此她知道也不稀奇,不過他倒是不明白林夕爲什麼會提起那本書。他疑惑地看着林夕,而這個女孩,則是輕聲開口說道:
“《活屍之死》這本書我也看過。裡面人物曾經有一段對話,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他們說‘人類只有死亡才能變得完整’。”
“是,我記得。”夜永咲點了點頭。
《活屍之死》這本書裡面,有幾個讓夜永咲很感興趣的說法,比如說“只有個體的死亡才能讓整個種族延續”,以及“所謂真正的美,就是死亡本身”這一類。
“人類從一出生開始,死亡就被包含在身體裡,他們每天都會死去一點,每天都在朝着死亡埋進。然後,當有一天體內的死亡力量爆發出來,使肉體腐朽殆盡時,人類終於可以迴歸到自然、美好的平衡狀態,加入永恆的行列。”
那裡面是這麼說起死亡的。
正在他想着的時候,林夕卻又說道:
“那你應該也記得《霧越邸殺人事件》中,那個兇手——‘槍中秋清’所說的殺人理由吧?”
夜永咲瞟了林夕一眼,然後試探性地說道:
“爲了追求……美?”
“沒錯。”林夕點了點頭,“槍中秋清在提起深月的時候,說她‘很平靜地放棄了自己的未來,所以她纔會顯得那麼與衆不同,那麼美好。但是,人只要活在這個齷齪的世界之中,就無法逃避庸俗的事物。她應該從這個俗世之中解脫,不去變老變醜,超越過去、未來,停留在永恆的時間之中,這樣她的美才會變得完整無缺’。”
“所謂‘薔薇之所以美麗,並不是因爲她努力盛開到最後,而是因爲她註定很快就凋謝’嗎?”夜永咲嘆了口氣,“讓人的生命停駐在永恆的時間裡面,確實,僅從字面上看起來是很有趣,也很讓人嚮往。但是——”
他轉過頭,對林夕說道:
“我不認同!”
他的聲音很堅定,堅定得徹底。
“我不認爲那是一種美,人類之所以被時間掌握,那是註定的事情。確實,死者可以永久地留存於時間之中,不會再隨着時間的推移而發生任何改變,但我並不認爲那是理所當然的。時間送給人最好的禮物就是生命,它讓人類在有限的生命之中獲得無限的多樣性,人類就是在追求着不可預見的未來中,纔會保留這份美好。所有的希望、夢想,這些東西,都是需要時間來實現的。人類不是風景畫,不應該被一個時間點所束縛!”
林夕似乎被夜永咲突然的發言鎮住了。而夜永咲在說完之後,也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激動了,他笑了笑,剛想要道歉,卻發現林夕的嘴角已經勾起了一個弧度,她先一步說道:
“說得好,我也是這麼覺得!”
“你也——”
夜永咲看着她,他原以爲林夕提起這個話題,是因爲她對於這種說法有一定的認同,卻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嗯,怎麼,不行啊?”林夕調皮地向他眨眨眼,“你說得對,我也認爲,人類的美好只存在於他們的生命之中,或者說,這兩者是共存的。雖然我不懂得如何去說,但是我覺得,不管人類的外表有多麼醜陋,只要活着,都會比他們死去的時候要更加美麗。以前我曾經去參加過蝴蝶標本的展覽,你知道嗎,那種噁心的東西讓我作嘔,他們自以爲保存下了生物的美好瞬間,卻恰恰親手剝奪了那些生靈最美麗的因素。”
她是真心這麼說的。夜永咲不由得露出了一個笑容。
“吶,看樣子我們是同道中人呢。”
“至少在審美觀上是的。”林夕這樣回答道。
夜永咲沒有再拿一本書回去看,因爲大雪已經停下了,如果不出意外,這就是他留在雪原洋館的最後一天。林夕還打算再在那裡看一下剪報,似乎挺有興趣的樣子。夜永咲便不打算再打擾她,他一個人走出了書房,順着熟悉的道路,經過轉角的盔甲,經過掛着《神聖對話》的門廳。在餐廳裡面,他發現何思遠還是在那裡趴着頭,不時動筆在紙上寫着什麼,似乎指望這樣就能把兇手推理出來。
夜永咲搖了搖頭,他不打算再勸何思遠他休息,反正那個男人也不會聽。
隨後,夜永咲便走上樓,返回自己的房間。
那個時候的他,當然不會知道,這是他見到何思遠的最後一面。
因爲就在幾小時後,晚飯時間即將到來之前,袁靜敲開了正在休息的夜永咲的房門。她驚惶的站在門口,第一句話就是:
“何思遠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