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輕輕由楚天闊身旁站起,君柒柒不再打擾他的治療,轉而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全身,由他的短髮,專注的眼眸、堅毅的臉龐,再到他頸間掛着的奇怪鏈牌,左手腕退下的那如手環似的轉動圓盤,以及那雙依然怎麼看怎麼不像鞋的鞋……

“對了,你——”

將小豹的傷治療完畢後,楚天闊起身到一旁洗手,正打算問清楚君柒柒的來意時,話纔剛一出口,臉才一擡,就發現君柒柒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耳畔只剩下遠遠傳來的一陣歡快笑聲——

“抱歉哪,大叔,這天寒地凍的,我先回家暖暖身子,下回再來找你跟小崽子玩啊!”

“不行,絕對不行。每張都畫得跟遺照一樣,是要怎樣招攬生意啊?”

“我絕不承認這個人是我,我的臉不可能這麼沒有魅力!”

“這不是肯德雞、這不是肯德雞!”

聽着迴盪在耳際的聲聲不滿,楚天闊不動如山地坐在座椅上繼續畫着畫,因爲他完全能瞭解他們高昂的不滿情緒,畢竟要這羣早習慣現代社會審美觀的損友們,接受桌上那幾張“絕對工整卻無半點想像與吸引力”的畫作,確實有些強人所難。

但自貼出徵人告示後,至今五天了,卻只有三名臉上掛着“視死如歸”四字的畫師來報名,若在天黑前再沒有合適人選前來,他也只能以“了不起畫斷手”來自我勉勵了。

“抱歉,我來遲了,敢問貴寨的畫師人選是否已定下了?”

正當楚天闊因認清現實而努力加快畫速時,突然,一個乾淨、溫和的清潤嗓音傳入他的耳中。

將眼眸由畫紙中擡起,楚天闊望見的是一名年約十七、八歲,長相清秀、氣度爾雅,一身素淨書生模樣,右臉頰卻有道淡疤的大男孩踩着夕陽緩緩踱入房內,客氣地笑望着他。

這雙眼睛似乎有點眼熟……

“請坐。”儘管心底有些狐疑,楚天闊還是起身對來人點了點頭,示意他坐至擺放着筆墨紙硯的書桌前。

“勞您駕了,在下君柒。”對楚天闊微一頷首,書生一撩衣襬,大方落坐,二話不說便起筆沾墨。

“楚天闊。”

同樣報上自己姓名,楚天闊繼續坐下畫畫,然後在紙筆的沙沙聲中,突然冷不防擡眼望向書生——

“小豹很好,前兩天已經可以自己喝水了。”

“哦,那很好。”聽到楚天闊的話後,君柒柒依然氣定神閒地運着筆,只是秀眉微微一挑,“能不能給我說說我哪兒露餡了。”

“頸側的爪痕。”

望着君柒柒頸側那道怎麼也不該屬於書生所有的傷痕,比對着自己手臂上被那頭小豹撓過的相似爪痕,再回想那日他救小豹時的飛身姿態,楚天闊知道自己沒有猜錯,這名如今看來文弱、手無縛雞之力的俊秀男孩,就是那日與他交手的黑衣蒙面人。

而當知道他的真面目後,楚天闊確實詫異了,詫異着他清秀的臉龐,更詫異着他完全不同於自己時代中同齡男生的沉穩與大氣,以及那讓人驚豔的身手。

“真是百密一疏啊。”儘管身分被識破,君柒柒卻毫無所謂的擡起頭來,望着楚天闊剛俊且若有所思的臉龐調皮地抿嘴一笑,“由於上回大叔你似乎對我的潛入之舉相當不以爲然,所以這回我決定正大光明的來,也省得一不小心又動起手來,讓我連另一條腿也廢了。”

“腳傷如何了?”

君柒柒坦然、大方且從容的應對,真的令楚天闊好奇了,好奇他這個人,更好奇他前來的目的。

“承你關照,跟新的一樣。”君柒柒邊畫邊微擡起右腿,輕巧地一勾一踩一踢,將掉落在地面的筆鎮踢回桌上,動作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

“你住在鎮裡?”望着這高難度的“腳功”,楚天闊也不禁暗自讚歎了。

“東一衚衕口進去,門口有兩棵槐樹的那座三合院便是。”

“對城裡很熟?”

“雖不到百事皆知,倒也認識幾個嗓門不小、嘴巴不嚴的朋友。”

“副業是畫師?”

“主業是畫師。至於副業嘛……”聽出楚天闊故意加重的“副”字,君柒柒嘿嘿一笑後,將畫紙舉起,“好了,如何?”

“很好。”儘管明白君柒柒迴避得很故意,但望着那張以自己爲模特兒的人像畫,楚天闊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

因爲這幅人像畫確實相當完美,輕輕幾筆勾勒,便讓他的形象躍然紙上,而飛揚的筆勢與墨韻,更將他的神態描繪得栩栩如生,真可說是神形俱佳。

不僅擁有一身絕妙武學,還能有這麼一手好畫功,這個古人也未免太多才多藝了點……

“我明日幾時上工?”聽到楚天闊的讚美後,君柒柒自然不會放過打蛇隨棍上的大好機會。

“在討論你明日幾時上工前,我想先討論一下你爲何而來的這個問題。”

但此時,楚天闊反倒慢條斯理地將畫紙放至一旁,靠坐在書桌前定定望着君柒柒。

楚天闊完全不否認,儘管與君柒柒只有一面之緣,更弄不清他的背景與來歷,但他,並不討厭這個年輕人。

他的談吐舉止,率性中透露着一股神秘,行事雖有些特立獨行,眼底卻絲毫沒有沾染到半分邪氣,眼神不僅清澈澄靜,與人對話時更是完全的坦然直視,甚至有時,還會浮現出一股淺淺笑意。

此外,那夜他二人交手的場景,他至今歷歷在目。那時的君柒柒大可不理會他的挑釁,放倒他後哈哈大笑兩聲轉身就走,但他沒有,反倒循循善誘着他,引發出他體內最大的潛能,而後,那時腳已有傷的他根本可以不管那頭受傷小豹,但他寧可失去重心也要救助小豹,更在跌落山崖、還不知該如何脫困時,先將他送上山。

面對着一個號稱主業是畫師,卻擁有一身精妙武藝及細膩、開闊胸懷的大男孩,楚天闊難得興起一股想以武會友、把酒言歡的豪情壯志,但在未弄明他的來意之前,他的防備也絕不會輕易卸下。

“好吧,應當。”

望着楚天闊堅毅的眼眸,君柒柒明白是混不過去了,所以她用手撐住下頷淡淡笑道,“我家三個糟老頭對你們極有興趣,可他們都老得快走不動了,所以就派我來探個底羅。”

“三個糟老頭?”

“不知哪兒撿着我,一時興起把我養大,三隻右腳都踏進棺材裡的老老頭。”聽出楚天闊話聲中的疑惑,君柒柒含笑解釋着,“人家白白把我養這麼大,在他們三隻左腳也踏入棺材前,我總得回饋回饋,你說是吧?大叔。”

“三位老爺子過去是從事什麼職——嗯,營生?”望着君柒柒自信的清亮眼眸,楚天闊相信,能養出他這種孩子的必定不是省油的燈。

“一個沒日沒夜的捕快,一個沒血沒淚的仵作,一個沒心沒肺的師爺。”

君柒柒掰着手指簡單說明着。

“爲什麼想探我們的底?”

“一羣糟老頭子,閒着沒事還能幹嘛,不就東家長西家短?這原本平靜的小鎮莫名出現了你們五個這麼有趣的人,他們自然不會放過給自己找樂子、找談資的機會啊。”

“依三位老爺子的年歲、閱歷與眼界,我想區區五個怪人,絕入不了他們的眼。“對於自己的步步追問,君柒柒雖回得煞有其事,楚天闊卻不吃他這套,緊盯着他的眼一個字一個字說道。

因爲君柒柒口中的捕快、仵作、師爺,也就是現代的警察、法醫、縣長幕僚,在古代,可說是最見過大風大浪的幾種人物,所以楚天闊有理由相信,這樣的人物絕不可能爲了五個怪人,就輕易讓自己唯一的養子連着五個夜裡冒險夜探。

“大叔,算你狠。”

聽着楚天闊光憑她幾句話就切中要害的結論,君柒柒與他對視良久後,緩緩啓口,“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我五喜國某姓人家的家族裡便傳說着,他們幾代前的祖宗,曾將一秘寶藏於五香鎮附近,家族中獲此寶物者將權可通天、富可敵國、心想事成。”

“事實證明這傳說至今依然只是個傳說。”

“着什麼急哪,大叔!這種傳說的後頭,當然一定會加個‘但是’的啊!”聽着楚天闊話語聲中的不置可否,君柒柒微擡起臉瞟了他一眼。

“請說。”明白自己過於武斷,楚天闊抱歉地對君柒來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但心底着實覺得有些荒謬。

“但此寶能否出土,則全看這個道術家族後人有沒有機緣,得以解開他們先祖扶乩傳下的二十八字讖言。”

“哪二十八字?”

“天外五子鬼現蹤,是寶引動七重風,待得楚水門內活,遂願莫忘撫馬鬃。”似笑非笑地望着楚天闊,君柒柒一個字一個字念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乍聽這所謂的讖言,楚天闊下意識想笑,卻笑不出來。

因爲他不敢相信,自己誤打誤撞的到來,竟會莫名與這幾百年前的道術家族讖言扯上關係,還連名帶姓含生肖都被鑲入其中!

若說是巧合,也未免巧得太讓人毛骨悚然……

“你是那家族的人?”爲讓腦中紊亂思緒有平復的時問,楚天闊繼續說着話。

“不是。”君柒來抿嘴一笑。

“那你如何得知?”

“家裡有三個活了近九十多年還捨不得走的糟老頭,自然會比尋常人多知道些東西,不足爲奇。”

“知道這傳說的人多嗎?”沉默了半晌後,楚天闊轉眸望向寨中其他友人的所在位置後緩緩問道。

其實楚天闊明白這個問題有些多餘,因爲無論傳說是真是假,知道的人是多是少,到時過來探底的人絕不會像君柒柒這般“和善”,所以他必須先有個心理準備,畢竟再怎麼樣,他絕不能讓身旁好友因自己而受到波及。

“說多不多,說少嘛,有兩個確實讓人覺得挺棘手的。”

望着楚天闊眼底的嚴肅與沉重,君柒柒相當清楚他擔憂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四名看着便不太有戰力的友人。

“放心吧,大叔,我家那三個糟老頭老歸老,老奸巨滑的本事倒是一點沒忘,愛攪和跟壞人好事的德性,更是與日俱長。”

君柒柒的這席話,楚天闊聽明白了,明白他之所以前來,就是爲了這傳說中的家寶,而由於開啓此寶的最關鍵點就在自己身上,所以他纔會索性一切說了開來,以取得緊跟在他身旁的先機,然後在追蹤此寶出土的過程中,與他站在同一陣線。

“若只有某姓家族後人才能取得家寶,三位老爺子爲何要蹚這淌渾水?”

“大叔你這話問得好。”聽到楚天闊的話,君柒柒頭一回將眼神移開,望向窗外,“連我自己都很想知道他們幹嘛還非要來蹚這淌渾水不可……”

君柒柒雖說了等於沒說,但他那飄飄忽忽的眼神,卻已道出了一些未說出口的話。

楚天闊相信,對三名見多識廣且年歲早已超越古稀的老者來說,這世間應已不再會有什麼新鮮事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之所以如此執着一個不知存不存在的寶藏,極可能是因爲此事,涉及了三名老者多年公案生涯裡的一個遺憾甚至悔恨,所以君柒柒纔會用這樣的方式一語帶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