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孔慈

年輕的朱念慈可能已經接觸了一部分成年人的骯髒世界, 但他畢竟是朱瑄唯一的兒子,再怎麼說也不會受多大的苦。

郝眉雖然不是個非常好的母親,但她至少是個善良的人, 儘管有的時候忽略了朱念慈的種種情感需求, 可她大體上是不錯的。她在狂風暴雨般的逆境中間, 好好地保護了朱念慈長大。像一隻母鳥, 張開翅膀, 將自己的雛鳥安全地庇護在身下。

沒經歷過風雨的朱念慈對後宮的爭鬥只瞭解鳳毛麟角,他並不明白,這後宮永不停歇的爭鬥究竟因何而起。生存在這片天空下的人們爲何永遠視別人爲眼中釘肉中刺。

而郝眉, 卻是明白的。

都說槍打出頭鳥,郝眉作爲這後宮裡“最受寵愛”的女人, 不知道背地裡被別人紮了多少次小人, 明面上都不那麼好看。

朱瑄對郝眉的好是頭一份的, 自己吃一碗飯,也要給郝眉分半碗。很多人猜, 這是因爲郝眉沒有身份顯貴的孃家,皇帝再怎麼寵愛她也不會有什麼外戚亂政的風險。沒人真的相信皇帝是因爲她那個捨己爲人的哥哥。

救過皇帝的人千千萬,不差郝眉那個短命鬼哥哥一個。再說帝王薄情,怎麼可能記一個人記那麼久?可是萬萬想不到,郝眉的這份榮寵, 正是來自她那個短命的哥哥。

旁人不知道內情, 對郝眉是嫉妒又恨。當真以爲皇帝喜歡她, 又欺負她沒有父兄母姐傍身。別看郝眉面子上風光無限, 實際上郝眉這些年在後宮裡待得很艱難。

白龍女心裡明白, 而朱念慈不明白。

朱念慈生得很好,明明是漢族, 鼻樑卻意外地高挺,他的鼻子很像郝斯年。朱瑄從小親自教他,有意無意地,喜歡教他一些郝斯年的習慣。慢慢的,朱念慈幾乎是郝斯年的一個翻版,不像是他朱瑄的種,倒像是郝斯年的兒子了。但這些小習慣,別人可認不出來。別人不知道,郝眉卻是明白的。正因爲朱念慈像郝斯年,郝眉才格外拼命去保護他。甚至親自求朱瑄,把朱念慈送給皇后教養。

朱瑄是覺得郝眉不夠好,但一開始也沒有把朱念慈從郝眉身邊奪走的想法。畢竟郝眉纔是最接近郝斯年的人,朱念慈跟她在一起,纔會更像郝斯年。

一開始提出來讓朱念慈跟白龍女這個想法的,是郝眉。郝眉自己不識字,爲了教孩子,自己很艱難地學了那麼幾個字。給孩子啓蒙倒是夠了,但是想再深一步可就不行了。

父母爲孩子謀劃的往往既深且遠,郝眉心裡想,孩子跟着她一定學不到什麼好。後宮裡的女人都不是什麼好的,送給別人養還未必有她自己養得好。朱瑄更不是個好人,就算他對郝眉再好,郝眉也清楚地明白這件事。

如果非要說整個宮城裡面有一個人,善良,聰慧,有力量,而且不會被人欺負,那就只能是白龍女一個。只有白龍女能夠教養她的孩子,只有她能夠把朱念慈往正路上教。

郝眉爲了這件事去求了朱瑄。她老老實實跟朱瑄說,她沒有辦法把孩子教育成一個優秀的人,她想請朱瑄把朱念慈送給白龍女教育。

朱瑄不明白,他自己是一個不識字的太監教育出來的,也算是歹竹出好筍。沒道理郝眉養不出來一個好孩子來。

是啊,沒道理養不出來。沒聽說過人家不識字的人就不養孩子了。

可是郝眉心裡明白,她的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是未來的帝王。一個帝王的培養,要從小開始,這個人要做到善良,公正,但同時要有手段心機。不然沒辦法將一個國家操作得能夠正常運轉。

郝眉不懂這些當皇帝所必須的東西,她只有善良。這可不夠。

白龍女就是最理想的人選。

但是郝眉偏偏跟白龍女又不熟,白龍女甚至不願意同她講話,她沒辦法去求白龍女幫自己養兒子。只好去求朱瑄,反正兒子是他的,他總得給兒子做點事。他求白龍女,就是再沒得臉,也是他朱瑄沒臉,跟郝眉可沒有關係。

朱瑄就去求白龍女,白龍女因爲前塵往事,也答應養這個孩子。父母之間的事情解決了,

偏偏這個孩子想得多,怕白龍女生子,天天往茶水裡下藏紅花,還以爲白龍女沒發現。須知藏紅花也是味藥,總有些氣味跟味道,白龍女不是傻子,總是能知道的。不過白龍女也不打算給朱瑄生子,朱瑄也沒意圖,這藏紅花喝了就喝了。白龍女也沒生過孩子,哪裡知道怎麼教育孩子,顧及孩子的心情,沒把這件事聲張出去。也沒跟別人講,一直這麼將錯就錯過下去。

好在這個孩子還是健康地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優秀的大人,一個出色的帝王。他不需要明白父母在他背後所做出來的努力,因爲父母並不需要他了解,作爲父母最想要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孩子的健康成長。

好像一旦成了父母,自然而然地,就學會不求回報的愛了。

白龍女看着這個迷茫的孩子:“如果你知道了你娘爲你做的事,你就不會再這樣對你娘對你的愛感到懷疑了。”

朱念慈不明白:“愛我?愛我會把我送到別人那裡?這叫什麼愛?”

白龍女忽然笑了:“你不也想來我這裡嗎?你明明知道她爲什麼送你來,爲什麼還要反過來問我?”

朱念慈一下子被堵住了嘴,他嘴脣顫抖了片刻:“那,那她爲什麼把我從親生母親那裡奪走?”

白龍女走到前面去,發現朱念慈沒有跟過來:“跟上,我帶你去看看爲什麼。”

兩個人一個隨從也沒有帶,在餘暉中慢慢穿行在龐大的宮城裡。宮人們點起了燈,燈火一盞一盞地亮起,溫暖的燈光照在白龍女臉上,顯得她冷豔的五官也溫柔了許多。

白龍女帶着朱念慈走了半天,終於停了下來。朱念慈打量着這個對他來說十分陌生的地方,看着白龍女扣開了宮門,裡面傳來一把蒼老的聲音,問:“誰啊?”

白龍女高聲回道:“安依然!”

門吱呀吱呀地打開,朱念慈的心碰碰跳。

門打開了一條能過人的縫,裡面走出來一個老婦人,對白龍女說:“白龍女,你又來看她了?難爲你還惦記着一個活死人。”

老婦人沒見過朱念慈有些疑惑:“這位是?”

白龍女回答道:“孔慈的兒子。他想見見自己的親孃。”

老婦人仔細地看了看:“看着不像她,倒像是郝侍衛。”

她頓了片刻,轉過頭對白龍女說:“進去之後護好他,孔慈見了他,恐怕會把他當成郝侍衛。”

朱念慈有些不明白,他怎麼還要被人保護呢?怎麼,進去還會受到攻擊嗎?

白龍女點點頭,帶着朱念慈進去了。

這座宮殿看起來沒有什麼特色,就是普通的感覺。白龍女向他解釋道:“當年,你的生身母親因爲嫉妒,在你父親的默許下害死了另外一個人。你父親後來後悔了,但他不能也不敢承認這是自己的錯,就怪在你母親身上。本來要處死她的,可是郝眉救了你娘,把她安排在這裡。你的親生母親因爲長年累月的怨恨,已經瘋了。”

她走到一間屋子前面,打開門走了進去,朱念慈跟着她也進去了。

屋裡沒什麼擺設,空空蕩蕩的。白龍女解釋道:“你母親一旦發病經常砸東西,我們怕她不小心傷害到自己,就把東西都撤了出去。不用擔心,她的日常起居有人照顧的。不管怎麼說,她能生下你,已經是大功一件。”

屋子的角落裡坐着一個女人,蓬頭垢面的,見到白龍女一下子撲上來。她手裡抓着什麼,朱念慈進來的時候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個小人玩偶,她當時正在啃那個人偶的腦袋。

她撲在白龍女身上:“我的孩子呢?他當上皇帝了嗎?你告訴他,要他殺了郝斯年,那個賤人!那個賤人!他毀了我一輩子!”

女人看見了朱念慈,忽然面目猙獰地往朱念慈身上撲。白龍女手上用了點巧勁兒,把她抓住了。

“他不是郝斯年!他是你兒子!”

女人不依不饒地,奮力用腳去踢朱念慈。

白龍女說得大聲了點:“他是你的兒子!”

女人尖叫:“他不是!我知道他,他是郝斯年!這個賤人,他陰魂不散,附身到我兒子身上來了!來找我索命了!我不會讓你得逞的,看着吧,賤人,我會生下龍子,我會是皇后!我將來母儀天下,而你呢,還是個見不得人賣屁股的賤貨!”

朱念慈不知所措,他甚至有些恐懼,他看了看那個彷彿地獄裡的惡鬼一樣的女人,轉頭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白龍女:“這到底怎麼回事?”

白龍女肅着臉:“郝斯年是郝眉的哥哥,你的母親殺了郝眉的哥哥,可她還是用盡全力給了你最好的。並沒有將上一代的恩怨歸算到你的頭上,她真的已經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