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沒有想到他的房師會是楊漣!
錢謙益主持乙卯科浙江鄉試,張原是早就知道的,他現在高中解元,錢謙益就是他的座師,一般而言,座師和門生若同朝爲官,往往結爲朋黨,座師舉薦、提拔門生不遺餘力,門生敬座師如父,以後若得居高位,對座師和座師的後人都會予以關照,門生不敬座師則會被世人唾棄爲忘恩負義,這也是利益共同體,晚明內閣大僚誰沒有一大批任京官、地方官的門生,尤其是那些任科道官的門生就是內閣座師手中對付政敵的利器,指哪打哪,當然,也有彈劾座師的門生,不過那實在罕見,即便門生有理有據,名聲也不會好聽,所以對門生而言,座師既是引路人,也是絆腳石,錢謙益會成爲他張原的絆腳石嗎?
對張原而言,他其實是反感這種座師、門生關係的,他敬重的是王思任、黃汝亨、焦竑這些傳授了他學業的老師,至於科場取士,只憑所試之文,此前考官與考生未曾見面,何來師生名分?晚明黨爭之禍與此有很大幹系,但現在張原也不可能特立獨行不來參加鹿鳴宴、不來拜師,那樣是自絕於大明官場——
據張原對錢謙益的瞭解,錢謙益在萬曆、天啓、崇禎三朝近三十年間裡總共都沒當過幾年官,要麼丁憂守制、要麼陷於黨爭被黜閒居,在南明時當過幾天禮部尚書便降清了——
錢謙益文名盛、官運衰,而且從錢謙益現在的詩文來看,對世道偏頗和國事不振有匡扶之志、提倡經世致用,所以張原不認爲錢謙益今後在仕途上會成爲他的阻力,反倒是房師楊漣,此人很難對付,攤上這麼個老師恐怕禍大於福——
楊漣是典型的東林黨人,他崇敬以天下爲己任的顧憲成,中進士前經常出入東林書院與諸君子探討性理之學、共商治國之道,與高攀龍關係尤爲密切,在幾年後的“紅丸案”和“移宮案”中楊漣與左光斗是東林的急先鋒,操論過激,行事決絕,打擊政敵不留餘地,閹黨的產生、抱團,與他們這種毫不寬容有很大關係,作爲個人道德品質,楊漣應該是正直廉潔的,在去年的地方官考察中舉廉吏第一,據傳此次鄉試後就要進京任給事中,天啓五年,楊漣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東林與閹黨的矛盾迅即激化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鬥爭的結果是東林黨人慘敗,楊漣、左光斗等人下獄,受盡酷刑,絕不認罪,閹黨給楊漣捏造的罪名是貪贓兩萬,但楊漣死後,抄家入官的全部財產不足千金,老母和妻子無家可歸,宿於譙樓,兩個兒子乞食求活,身爲正四品高官的楊漣其清貧讓人淚下——
當然,張原現在是以事後諸葛亮來評價楊漣,作爲楊漣自己,他不可能對自己的作爲造成的後果全部瞭然的,他只知道正邪不兩立,道義所在,萬死不辭,張原知道黃尊素也是死於那次冤獄,高攀龍聞緹騎來捉拿,投水自盡——
萬曆中期以來的黨爭都還算溫和,從天啓五年後,就勢不兩立了,這對大明朝政造成極大的破壞,張原要救國,就必須避免朝堂上這種你死我活的局面出現,現在,因爲乙卯鄉試,楊漣成了他的房師,直線救國真的是成直線了,楊漣的正直和廉潔是他敬佩的,楊漣的意氣和偏執是他要糾正的,問題是這可不是那麼好糾正的,門生能教訓老師嗎,以楊漣的倔脾氣,是不容易聽進去不同意見的,只怕先要痛罵他一頓忠奸不辯、是非不分——
錢謙益與張原談了兩刻時,對張原的學識大爲讚賞,嘉勉有加,若不是其他新科舉人在外面都等得不耐煩了,錢謙益還要與張原繼續長談,而張原面對這位大名鼎鼎的錢探花卻是稍感彆扭,嗯,一代名妓柳如是還要再過幾年纔出世,長成後嫁給這位錢探花,那時錢探花六十歲了,老牛嫩草,莫此爲甚——
楊漣蓄着大鬍子,神情剛肅,不怒自威,見到張原,臉露笑意,頓顯和藹,說道:“景逸先生與我談起過你,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此言甚好,你能從我房脫穎而出,果見真才實學。”又道:“我即將赴戶科給事中之任,你年底來京,可以來見我。”
張原恭恭敬敬道:“學生自當來拜見老師。”心道:“肯定是要來見的,先要摸清你的脾氣啊。”
楊漣讓張原在他身邊等着,與同房的其他新科舉人見一見,同一科的舉人稱同年,同一房官的則互稱同門,比同年關係更要親密一些,《春秋》房這次中了九名舉人——
午時,明倫堂鹿鳴宴開始,歌《鹿鳴》之詩、作魁星之舞,筵席直至申時方散,這些新科舉人相約明日巳時在望仙酒樓聚會,這叫會同年,張原對這個很熟悉,就是畢業聚會嘛。
當日傍晚,在第二天會同年之前,張原先把一百多名參加了本次鄉試的翰社社員召集到萬仙橋邊的一家酒樓赴宴,這是他張社首請客,主盟一個大社沒點經濟實力還真不行啊,對那些落第的翰社社員,張原殷勤撫慰,自然要說些大道理——
那些落第的翰社社員本來很是沮喪,被張原這麼一寬慰,又鼓舞起來,是啊,本次翰社社員一百多人就有二十八人中舉,他們這些人下科高中的希望很大啊,一個個信心倍增。
張原一面要藉助“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冷風熱血,洗滌乾坤”的翰社精神來凝聚社衆,一面更要以科舉來提升翰社的聲望和影響力,翰社在這次浙江鄉試大捷,勢必聲名雀起,身爲翰社社員會有一種榮譽感,要求參加翰社的生員必定極多,必須加強審覈——
觥籌交錯間,一位翰社社員過來對張原道:“張社首,我先前拜見房師時聽說了這麼一件事,薦至錢總裁案前的硃卷有七份嵌了‘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這七份硃卷本來中舉機會極大,錢總裁一力黜落,說這七人心術不正,制藝再好也不取。”
張原大聲問在座諸人可有暗嵌這七字的?衆人都說沒有,因爲入場前張原都向他們解釋過了——
張岱搖頭道:“那些蠢貨被董祖常散播的謠言給害了——”
一衆翰社社員聞言精神一振,紛紛詢問究竟?
張岱有些尷尬,心知自己酒後失言了,看着張原——
張原笑了笑,說道:“我已查明,那謠言是董其昌之子董祖源與一個名叫汪汝謙的徽州鉅商合謀散佈的,目的就是要陷害我和諸位,幸得諸位明智,沒有嵌那字眼,否則就中其奸計了。”
衆人皆道:“我等豈會那麼愚蠢,豈會信這拙劣謠言。”
張原心裡暗笑,那日有多少人來問他這事啊,豈不是半信半疑,說道:“董、汪二人陷害我等不成,只怕會再生奸計,借這次鄉試我翰社大捷再興謠言,誣我翰社通關節纔會有這等佳績——”
便有社員道:“張社首所言極是,在下方纔在路上便聽到有這謠言了,說是我翰社故意放出謠言,讓其他考生嵌字眼,這些嵌了字眼的考卷反而會黜落——”
張原與坐在他邊上的黃尊素對視一眼,二人心裡都在想:“這個謠言甚毒,這是把翰社與落第諸生對立起來了,借落第諸生來給翰社製造麻煩。”
張原道:“這又是董、汪二人的散佈的謠言,我等不能坐着任憑誹謗,定要反擊。”
衆社員義憤填膺,要嚴懲造謠者,正議論紛紛時,有人來報,數千落第考生齊聚貢院大門外,要求磨勘考卷,嚴查舞弊——
張原心裡冷笑:“董祖源、汪汝謙真是急不可待啊,鹿鳴宴剛散,就煽動起落第考生鬧事了,那些考生正是失落、沮喪之時,這謠言就象是一把火,瞬即就能把他們燃燒起來——董祖源有這些老辣的心計嗎,汪汝謙似乎也沒有吧,這二人背後似有高人指點,現在看來那‘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看似拙劣,其實含有深意,這是連環計啊,若不是那日遊西湖正遇董祖源,我或許真會措手不及。”對身邊的黃尊素低聲道:“我們也必須動手了,把汪氏不繫園的那個僕人誘出扭送布政使司衙門。”
黃尊素點點頭,吩咐了身後那位僕人幾句,這僕人便叫上張岱、祁彪佳和周墨農的僕人一起去了。
張原起身道:“諸位,我們也一起去貢院吧,當面辯誣,指控奸人,還我翰社清白。”
衆人的情緒一下子調動起來,他們都是翰社中人,豈能被人憑空污衊,事關名譽,不爭更待何時!
八月二十九之夜,有星無月,張原一行數百人浩浩蕩蕩穿街過坊來到貢院大門外,主考官返京覆命、各鄉試簾官陸續離開後,貢院大門就會關閉,這叫撤闈,下一次開門就是三年後,而現在,錢謙益等考官依舊住在貢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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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試餘波,進京佈局,更寬廣的畫卷即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