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白髮男子

像是想起了什麼,老先生神情有些恍惚起來,對於記憶中的那個女子,實在憶起了太多,卻又不知道哪一樁可以拿出來跟學生分享。

當時年少春衫薄。

他不過是個清貧書生,而她卻是個進退得宜的大家閨秀。一見傾心,雖是戲文裡常唱的段子,但卻真真發生到自己身上時,他才曉得,那種胸口發燙的感覺。只一面,足夠他爲之神魂顛倒了。

可那時候,他不敢上門提親,因爲他身家貧寒,給不起她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只能眼睜睜看着杜家少爺鮮衣怒馬上她家提親,然後她鳳冠霞帔嫁了人,他黯然神傷,卻根本無人知曉,只能埋頭苦讀,等到他終於釋懷了,對男女情愛卻又真的看淡了,索性就這樣過一輩子,不也很好?

從那之後,他就潛心學問,收些學生。本打算再也不會提起的心事,卻因爲清遠的關係而全都記了起來。沒想到,她爲人母,卻在三年前香消玉殞了。譚先生心底悵然,那個女子,溫婉卻又堅韌,不然如何拼了命去替自己的女兒爭個好名聲?

若那年他能勇敢一些……算了,這一把年紀的人了,譚先生笑了笑,看了眼面容平靜的學生,心底更是滿意非常,“若有機會,帶她來見見我吧。”譚先生倒不是羞澀年少時一段風韻之事。只是那事同清遠五官,說給他聽也沒什麼意思。

蘇子轅規矩地應了下來,至於解決的法子,先生沒說,蘇子轅也不好再問了,只想着下次用個什麼理由帶嫂子出來一趟。

書童過來請人,說是有客人到了。蘇子轅跟在先生邊上朝前廳走過,路上纔想起另一件事,“先生,您那請帖上寫着一人名字,季如蘭,可是女子芳名?”

譚先生點點頭,“是啊,隨清書一塊兒來的,說是袞州城季家的小姐。隨母親來青州親眷家做客,聽了我開茶會,便託了清書來說。”清書是莫堯的表字,蘇子轅自然知道。譚先生會答應讓個女子參加茶會,倒不是衝着莫知府家長公子的面子,而是因爲她姓季。

這季家老爺子同譚先生也算是惺惺相惜,只是季家入仕,而譚先生更喜歡閒雲野鶴般的日子。早聞季家這女兒文采斐然,她既然不拘泥男女大妨,他又有什麼好顧慮的?難不成他不信自己教出來的弟子們麼?

老先生走路喜歡揹着手,搖搖擺擺叫衣袍都鼓起來那種。蘇子轅早就習慣了老先生的步伐,也放慢了腳步,只是比起先生那種悠然似的仙風道骨,蘇子轅走路的樣子更像是閒庭信步,風姿卓然。

季如蘭罩着面紗,落在莫堯身後,一擡頭,迎面見到的就是這一番景象。

莫堯考了秀才後,便算是出師,不同別的師弟們,整日裡隨着先生在書院裡做學問,但也常常回來向先生討杯好茶來喝。只是這兩年走得少了,誰讓譚先生偏愛蘇子轅,只帶了他出門遊學呢?

原本,莫堯是昨天就要來拜見先生的,畢竟老先生是真得了他敬重的。只是先生派了書童來,說是定了今天的品茶宴會,叫他不用刻意去煩他了。這煩一字倒真合了老先生的性子。

雖然莫堯是青州城知府的嫡長子,之前他那知府爹爹親自來書院請老先生,想要讓他收下自己,哪曉得譚先生自顧自喝茶,卻半句不談收他爲徒,將他那久居高位的知府爹爹氣得臉色發黑,一回家就砸了杯盞。

莫堯倒是開心,因爲撞上去被砸的正是爹爹最疼的一房小妾,平日裡搔首弄姿,他早就看她不爽了。孃親搭着他的手在門口冷眼看着,索性連進都懶得進廳堂,直接帶他回了院子。莫堯可沒漏過那知府爹爹看見孃親站在門口時,那臉上又羞又喜的扭曲顏色。嘖嘖,他還是靠牢孃親最重要。

孃親開了庫房,取了一套筆墨紙硯,自己親自下廚做了幾道下酒菜,配一

壺梅花清酒,讓他帶着去青麓書院。知府夫人難得下廚,每年一次倒是雷打不動的,那就是莫堯的生辰。莫堯貪嘴,尤其他娘做得吃食確實比廚子們弄的好吃,常在孃親面前耍寶,鬧着孃親下廚,卻從未破例。

這讓莫堯更加怨念知府爹爹了。每回生日,總愛湊過來,說是一同給他慶生。依莫堯看來,慶生是假,那雙眼直勾勾地繞着孃親,菜也大半落進他嘴裡,莫堯擋他就瞪他,讓莫堯心疼極了。

莫堯提着食盒出門時,知府爹爹尋味而來,目光炯炯地盯着那硃紅盒子,“你娘做的?”莫堯倒是奇了怪,他怎麼知道的?莫非孃親院裡有他眼線?知府爹爹面龐不痛快,“拿來!”莫堯哪裡肯,娘平日裡疼他,但卻是說一不二的,要不然知府爹爹哪可能這麼多年進不了房啊?

知府爹爹看莫堯不聽話,跨步上前就要奪走,莫堯腳尖輕點幾下,人已經飄了走出,笑話,要是連食盒都保不住叫這無恥之徒給搶了,孃親估摸着也要幾十年不讓自己進院了。

譚先生看了他也不吭聲,直到他將吃食擺出來。老先生纔像饞貓一般湊過來,嗅了兩下,“挺香的。”莫堯心疼地看着孃親親手做的這些吃食,笑着點點頭,“是啊,我孃親自做的,我爹想搶,我拼死護住了。”

老先生睨了他一眼,然後敲了他腦袋一下,算是收下他這個徒弟了。回去後,他纏着孃親,有些不明白,青州城先生這麼多,爲什麼偏要拜這麼個不着調的先生。孃親一點點替他擦乾頭髮,然後用梳子順通後,纏起。

“孃的阿堯可不就是個不着調的嚒,一般的先生哪裡降得住你?娘只盼着阿堯這輩子都快快樂樂的。你想要什麼,只管去爭去搶,娘什麼都不攔着。娘這輩子是困在這庭院裡走不出去了,可阿堯以後不管走到哪兒,都記得孃的話,只要阿堯安康喜樂,娘就心滿意足了,知道嗎?”

那是莫堯第一次見孃親哭,眼圈泛紅。平素裡端莊清冷的面容,有些哀婉,卻又慈柔溫良極了。莫堯習武,聽見廂房窗外有細微響動,但卻沒有動。知府裡頭,守衛最好的就是孃的院子。不聲不響進院子的,只有一個人。

從那之後,莫堯縱然玩世不恭,喜怒行於色,但卻永遠記得孃的話,他縱情也有他縱情的資本。老先生也從不拘着他,就連他懷裡掉出一本《金瓶梅》來,老先生也只是笑着要他莫被女色掏空身子,叫他在一干師兄弟間顏面盡失。

莫堯其實也想跟老先生出去走走的,老先生也不是不帶他,卻說他捨不得。是啊,他娘那陣子身子不好,整日裡咳,人也瘦削了許多。請了大夫只說了着涼了,卻喝了不少藥也不見好。別說是遊學了,就是今上召他做官去,莫堯也是走不開的。

老先生那時候衝他點點頭,“清書,你知爲師爲何收你爲徒不?不是因爲你天資聰穎,而是你娘愛護你的那份心意。”莫堯知道,他這輩子,定然要走仕途的。考那勞什子的秀才,不過是爲了討孃親歡喜,只要他自己肯,不管什麼時候,他那知府爹爹都能替他求個官來。

莫堯是真心敬仰老先生的。雖說最後沒跟着老先生遊學,但卻一直惦記着。既然那不着調的說了別來煩他,莫堯也就真不老煩他。照着帖子上約好的日子,早早地就到了,可看來看去還是比不上這先入門卻叫他師兄的蘇子轅。至於邊上跟着的季如蘭,莫堯撇撇嘴,一舉一動嫺淑有禮,卻無趣極了,還是他家冬至可愛多了。想起那晚冬至臉紅紅的樣子,莫堯心底火熱。

一會兒回去就拐了冬至去見孃親。想到這兒,莫堯真是有些哭笑不得。那幾房妾氏整日裡去孃親那邊嘮叨,說是什麼青樓女子,門不當之類的,孃親順着她們的話罵兩句自己,一關上門,娘就彪悍地掐他耳朵要見人。

好在冬至答應自己去見孃親了,莫堯樂滋滋地想着。季如蘭優雅地瞥了他一眼,輕聲喚了一句“莫公子”,算是提醒他。莫堯有些尷尬地擺正臉色,也涼涼地瞥了季如蘭一眼,然後扭過頭,對着老先生嬉笑行禮,“先生去外頭總算記起學生們,曉得回來還帶些好茶了?”

譚先生面色如常,點點頭,“是啊,回了書院纔想起還有你這樣的吃貨,派了小童去茶莊裡買了些茶葉,正好堵住你的嘴。”莫堯依然嬉笑着,沒個正行,但不管是老先生還是他和蘇子轅,眼底的笑意卻是紮紮實實的。

這,或許就是老先生從不隨意收徒,但收的每一個徒弟都對他心悅誠服的原因了吧。季如蘭溫婉地站在一邊,只是隨意地看着他們三人,眉眼含笑,卻也不主動說話。直到老先生溫和的眸光落到身上,季如蘭才照着規矩給老先生行禮。

“先生,這就是袞州才女季家季如蘭。”原先季如蘭沒來青州城時,他娘就算着找人去袞州打探這小姐的品行,打算幫他說親了。那曉得出來個冬至,他娘也就熄了心思,要知道,那天寶書齋的安排可是花了他不少心血呢。雖然他這也算是以權謀私了,但誰叫這季如蘭自己動心了呢?他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

何況現在看來,那場偶遇真是一箭雙鵰了,既成全了自己,又能成全梅笙,果然妙極。

老先生細細打量過季如蘭,然後點點頭,“小姐風姿,果然名副其實。你祖父也算老懷寬慰了。”季如蘭倩然微笑,等聽見莫堯介紹老先生身旁的清雋公子竟是蘇家二少爺時,季如蘭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竟是他的弟弟呢!季如蘭面上含笑,心底卻是禁不住又甜又澀。爲何就這樣錯開呢?若是她早些遇見他,也就不是現在這般尷尬了。娘說了,平妻也不允,他又不知自己心意,難堪的不就是她了?想到這裡,季如蘭有些怨念地瞪了莫堯一眼,這人平素看來玩世不恭,也不知道有沒有將自己的話帶到。

蘇子轅不知季如蘭心底的千迴百轉,只是依着禮還了一記,然後陪着老先生去了前廳。請帖上的人,多是老先生的學生,只除了季如蘭,還有一個是大夥兒都不認識的。

莫堯見到那人時,總覺得哪裡都覺得熟稔,可這人一頭銀絲白髮,若他見過,也不會不記得纔是。老先生同他坐上位,那人半點也不客氣,神情舉止看不出半點姿態,只是拿自己面前的東西來嘗。每碰一樣,就皺一下眉,到最後索性放開,目光靜靜地盯着大廳中央,也不知道想些什麼。

先生宴請的弟子以茶代酒請先生好,一輪下來,老先生端着茶盞,神情飄飄然,“小白啊,我把徒弟都給帶來了,不是說比一比嘛,你的呢?”

滿頭銀絲的男子面上平靜無波,只那雙眼涼涼地看了譚先生一眼,衆人才算聽見他的聲音,清雅到叫人爲之一蕩,“我不叫小白。”譚先生樂顛顛地點了點頭,“你又不肯告訴我你叫什麼,總不能什麼都不叫,不然你怎麼知道我叫你了?還是小白好聽,多生動。”老先生難得潑皮一般發話,坐上學生們倒也習慣老先生的不着調,只好奇地看那白髮男子。雖是滿頭華髮,但面容卻是年輕極了。

男子正過頭,皺眉,“丟了。”

當年譚先生遊歷大江南北,在雪山上遇上雪崩,差點斃命,虧得遇上小白,將他帶回去,泡了藥材裡頭煮了一天一夜,只把他一層皮都給煮掉下來,才活了回來。這小白是個冷性子,半天蹦不出兩個字,可憋壞了不着調的譚先生。結果不知怎麼的,竟約了兩個人比徒弟,這不小白如約而來,卻是一個人的,叫譚先生心底憋笑,得意極了。

莫堯盯着那個面容雪寂的男子,一直再想爲何熟稔,那曉得對方一記幽然眸光落下,莫堯心底一顫,卻不敢再看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