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靜滄

27 靜滄

靜水流深,滄笙踏歌;三生陰晴圓缺,一朝悲歡離合。

昭然若揭的謎底近在咫尺,最無奈的,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清芷此番什麼都做不了,就連放出妖蝶通知江沅她都做不到。

免不了的黯然神傷,她知道自己在瀾滄山的日子開始倒數了。

於是她每日開始起的很早,用內功心法將內息調理得當,然後將夏之桀給她的丹藥一股腦吃掉,再撿了明媚一點的春桃色的裙子,攀着鱗次櫛比的石樁,去到雲頂大殿。

好幾次,清芷都沒有見到瀾滄上仙。

不是與凝月一同吃茶去了,就是和凝月去懲戒堂了。

清芷最怕許卓崖,所以沒事定不會跟去懲戒堂。

這一日,瑾瑜回來告訴她紅杉昨夜子時左右曾睜了睜眼睛,但是一句話沒說又睡去了。

清芷心下慌亂,卻只能強忍着。

瀾滄上仙果然聽從了凝月的建議,將紅杉堂而皇之的送回了弟子居,由與她同房的姐妹照看。

她的房間離清芷不過百步之遙。

清芷儘量不要靠近那間房間,因爲即便她去了,什麼也做不了。

她如今就如同下界的凡人一般,脆弱的不堪一擊。

所以她寧願當做與自己無關,然後期待紅杉晚一點再醒過來。

給她留一些時間。

聽到瑾瑜將這消息說了出來的時候。清芷當下就覺得萬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她在紅杉醒來前有兩件事,一是找到混元道果,二是向瀾滄上仙討上一樣東西。

清芷仰頭喝完一碗熱乎乎的湯藥。整個身子都暖和了起來。

她梳了一個挽月髻,插上院中折的桂仙花枝,又仔細地將瓊脂和玉容散混在一起塗在臉頰的傷口上,左右打量一番,再覆上面紗出了門。

若是徒步去雲頂大殿,清芷必要先從弟子居所在的南峰往下,再路過日光巖。後朝東峰攀爬而上。

今日清芷既然是帶着目的去,就不能浪費和力氣在爬山上。

於是她揣着景礫給她送來的糖果點心一路小跑到了日光巖。

轅則小獸遠遠的聞見清芷的氣味便一頭紮了過來。

清芷一個趔趄。險些坐在地上。

清芷有些埋怨的將懷中的小毛球舉起來,與眼睛平齊,說道:“轅則,你怎得又胖了這麼多?”

小毛球胡亂蹬着四隻小短腳。發出“呼呼”的聲音。

清芷瞪了它一眼,而後又將他按入自己的懷中,說道:“我今天來找你是有事找你幫忙!”

轅則氣呼呼的蹬了蹬腿,翻過肚皮。

清芷啞然失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埋怨我一回山沒來看你,我不是受傷了嘛,走路都費力怎麼來看你?”

清芷撓了撓小毛球的下巴,安撫着:“可我還是一直想着我的小毛球的啊!”

只見轅則小獸扭捏的動了動小圓屁股,最終還是翻過了身。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了舔清芷的手心。

清芷咧嘴一笑:“這纔對嘛!我今日去雲頂大殿有些事,可我無法御劍,更沒法騰雲。所以想讓你帶我飛上去,可好?”

轅則原本興致勃勃地舔着清芷的手心,可一聽“雲頂大殿”四個字時,不禁打了個激靈,舌頭一伸,竟然裝死過去。

清芷愣了愣。無奈的將它拎了起來,邊走邊說道:“哎。還說將景礫師兄帶來的桂花糕啊,雲片脆啊什麼的都給你吃得了,如今連這麼小個忙都不願意幫,我還不如去找山下的小鵬精幫我,也將那些吃食一併給了它算了!”

日光巖日光太盛,入目整片整片的金光閃閃。

清芷眯了眯眼,拎着一團白絨絨的東西朝東邊慢慢踱着步子。

忽然,那團肉呼呼的東西瞬間騰起金色的障霧,從少女指尖掙脫而出,落在地上,變成了一隻威風凌凌的獅獸。

清芷滿意的看着有半個日光巖大小的轅則,不禁砸了砸嘴,道:“你看看你肥成什麼樣了?你背上的翅膀呢?翅膀去哪兒了?是不是要掰開你後背上的肉褶子才能看見翅膀?”

清芷嫌棄的瞟了它一眼:“你還能飛麼?”

轅則霸氣的伸了伸腿,瞪起兩盞夜明珠似的眼珠子,微微一低頭,叼着少女的衣襬一甩,就將她甩到了背上。

少女一個恍惚,幸虧抓住了轅則脖頸的毛纔不至於摔下去。

她氣呼呼地抱着轅則渾圓的脖頸,埋怨道:“我都傷成這樣了,你就不能斯文點嗎?”

轅則不屑地“呼呼”了一聲,而後從後背展開羽翼,蹬了蹬後退,朝雲頂大殿飛去。

許久不曾這般輕鬆躍上瀾滄山的主峰,清芷頓覺心境開朗。

看着腳下成片的竹林,和小溪騰起的陣陣水汽,清芷突然覺得,瀾滄山的一切,都是這麼熟悉。

若是今後真的要離開,應當是比想念大槿宮還要想念這裡。

轅則繞着雲頂大殿盤旋了幾圈,找了一處極爲偏僻的林子才慢悠悠地落下來。

它最懼怕的就是瀾滄上仙。

曾經住在竹林裡,免不了被瀾滄上仙逼着練功修行什麼的,自從去了日光巖,才正兒八經地過上了悠閒的日子。

曬個太陽,吃個點心,撓個肚子,剔個牙。

恐怕,給它一萬年的修爲它也不見得願意再回到雲頂大殿來。

轅則骨子裡就是一個懶獸!

轅則一落地,便施施然踱着步子變回了小白狗,搖着尾巴晃着腦袋一頭扎進了旁邊的小溪中。

它擡着小短腿兒指了指岸邊的一個大石頭。清芷會意,知道是讓她留下吃的。

於是清芷將懷裡的兩個小布包打開,滿滿當當數十塊點心。雖然有些碎了,但是轅則小獸也不是很介意,搖着腦袋在水裡撲騰了一下,又跳上來叼了一塊嚥了咽。

“那你在這裡等我哦,還等勞煩你將我給馱回去呢!”

清芷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囑咐了一通後才朝雲頂大殿跑去。

清芷提前問過瑾瑜,今日夏之桀和許卓崖都來了雲頂大殿。所以瀾滄上仙是不會去別處的。

她可以在外面等一等,等他們議完事後再去找他。

於是清芷小心翼翼的坐在雲階的最後一級上。等着裡面的商討聲慢慢靜下去再起身。

也不知過了多久,清芷只記得是一早就出了門,如今看這日頭,卻是快要天黑。

清芷一方擔憂轅則小獸等得不耐煩。一方又忐忑不知道該怎麼辦。

清芷這些時日確實是毫無頭緒,毫無章法。

就連她此時坐在這裡,都還沒有想好一會兒見到瀾滄上仙后要說什麼,怎麼說。

就這樣木訥的發了一陣呆後,雲頂大殿厚實的木門終於傳來了“吱呀”的聲音。

清芷欣喜轉頭,卻見許卓崖、夏之桀和凝月上仙一同出了門來。

三個人並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清芷,而是招來了祥雲,齊齊離開了雲頂大殿。

瀾滄上仙呢?

清芷並沒有看到瀾滄上仙與他們同在,莫非今日又見不到他了?

清芷有些喪氣。哭喪着臉,耷拉着腦袋,蜷着身子。將臉埋進臂彎裡。

“怎麼了?”

忽然一陣清風拂過秀髮,清芷猛地擡頭,卻看見雲階之下立着的白衣仙者。

他噙着溫溫的笑,站在不遠處問她:“怎麼坐在這裡?”

清芷有些恍惚,也不知怎的,心中竟閃過幾絲心酸。

她連忙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塵。卻忘記了,雲頂大殿上塵埃不染。

她不知所措的站起身來。看着雲階之下的仙者,咬着脣,一時忘記了言語。

“聽說你近日時常來找我?”

仙者溫潤一笑,施施然走上了雲階。

清芷木木地點頭,然後轉過身,跟在仙者的身後上了階梯,步入大殿。

“他們走了?”

仙者的聲音徐徐傳來,清芷滯了滯,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他們應指的是許卓崖、夏之桀和凝月三人。

於是伴着大殿之內的腳步回聲,清芷輕輕答了:“是!”

仙者似乎有些疲憊,轉而朝殿內的方椅上矮身坐了下去。

他擡了擡眼,朝身側的方椅指了指:“座!”

清芷搖頭,挪了幾步,退到仙者身後。

片刻的寧靜,伴着時光破碎的聲音,一點一點流逝,好不容易,少女開了口。

她說:“師父,芷兒能不能討個東西?”

仙者緩緩睜開微閉的眸子,問道:“什麼東西?”

清芷有些忐忑,卻試着撒了嬌:“師父要先說給還是不給!”

仙者心下一沉,眼光暗暗蓋住沼澤,緩緩道:“你要什麼,我都給!”

不過簡單幾個字,卻像數以萬計的尖刀一般,剜了清芷的心,生疼。

清芷扭捏地扯着衣角頓了頓,卻又沒繼續說,而是轉了話鋒問道:“芷兒一直想問,師父曾在月華宮時跟芷兒說,芷兒還未行拜師禮,所以你我二人算不得師徒.....”

仙者點頭。

清芷又問:“而後師父又說,雖然算不得師徒,但也不希望芷兒離開瀾滄半步,可是真?”

仙者身形微微一滯,還是點了點頭。

少女心中疑惑越來越深,呼之欲出的答案如同繁亂的絲線纏繞在一起,理不清哪裡是頭,哪裡是尾。

她張了張口,繼續道:“所以芷兒今日來向師父討一句話.......”

清芷垂了垂眸子,心中揣摩了許久的話卻變成:“無論芷兒做錯了什麼,都不要讓芷兒離開瀾滄山,可好?”

原本是一句,若不是師徒,你對我可有情?

或是一句,無論我做了什麼,你都要相信,我不是故意騙你。

又或者是一句更加重要的,聽說混元道果就在你這裡。

明明可以說很多句話,卻獨獨說了這一句。

“無論我做錯了什麼,都不要讓我離開你。”

最終,也只有這句話,留在了清芷的心裡。

仙者疑惑的轉過頭,看向身後側的少女,眼光越過蕩在她前額的髮絲,徑直躍進她的眼裡,張口,問道:“爲什麼?”

清芷以爲問自己爲什麼不願意離開瀾滄山,於是找了個藉口,說道:“這裡有我的朋友瑾瑜,有景礫師兄,有轅則,還有,還有師父,所以清芷不願.....”

“我是問你,問什麼會要討這一句話?”仙者打斷清芷,眼光生出幾分寒意。

清芷咬了咬下脣,避重就輕:“清芷是雪狐,本就不受衆人待見,所以清芷怕若是清芷頑皮犯了錯,師父一氣之下逐我出山門.......”

白衣仙者微微蹙眉,追問道:“你會做錯什麼事?”

清芷猶疑,卻還是下定決心賭上一賭。

“清芷不願拜師,是因爲喜歡上了上仙,喜歡上了清芷不應該喜歡的人,喜歡上了清芷這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人.....”

少女垂眸頓了頓,聳着眉頭,含混不清地道:“這,便是做錯了......”

白衣仙者緊蹙眉頭,似乎有重物狠狠地擊打了心房,一陣悶痛感,讓所向披靡身經百戰的四大上仙之首的他,也感到難以承受。

他的臉色募地變得蒼白,半晌後,纔開了口:“你知道做錯,便好,以後你若想通了,我許你的拜師大典,你隨時找我要。”

清芷鼻酸陣陣,再擡起眼時,已是淚光泛泛:“清芷如今失盡了修爲,恐怕連上仙的弟子,也沒資格再做,清芷只奢望,上仙不要趕清芷走就好......”

仙者移開眼光,心中的悶痛感一陣蓋過一陣,如同海上潮涌,漸次逼近,無所退卻。

“那以後清芷是叫你上仙,還是師父?”

少女頷首飛快抹了臉頰上的淚,糯懦地問。

“皓君.....”

仙者頓了頓,續道:“姓朱,名皓君.....”

盪漾的桂仙花香像是許多年前那個混着渾濁日光的下午。

清芷滿頭大汗的跑進雲頂大殿,手裡捧着一個名冊,攤在正在案前批註經文的瀾滄上仙,指了指上面的一個名字,喜滋滋地道:“芷兒幫景礫師兄一同整理衆師兄弟的名冊,發現上面竟然有師父誒.....”

瀾滄上仙饒有興致的放下手中的經卷,順着少女盈白的指尖看去。

少女莞爾一笑,念道:“姓朱,名皓君,乃郢州清倉人士。”

瀾滄上仙擱下筆,溫溫笑道:“如何?”

少女擡頭,一個燦爛的笑:“整日聽師兄們喚你上仙,上仙的都喚老了,明明是姿容卓絕,清逸俊朗,就應當喚幾聲年輕的.....”

少女轉了轉眼珠,眼波流轉間全是光陰四濺:“不如喚你皓君哥哥,如何?”

混着濃稠的回憶,清芷張了張口,帶着哭腔重複道:“那芷兒可不可以不同於其他人,喚你一句皓君哥哥?”

白衣仙者握了握拳頭,關節泛白,卻還是點了點頭,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帶着濃濃的愁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