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懂事之後,我開始發現自己同周圍人的不一樣,譬如我的膚色,還有我的五官。

他們叫我雅塔麗婭,而我的祖母習慣叫我雅兒。

時常的,她用她生硬笨拙的發音念着我的名字,她說雅兒如果我們還在中原該多好,你會比現在快樂得多,沒有人會對你小心翼翼,每個人都會發現你長得有多美……可惜……

我不知道中原是個什麼地方,祖母說那是個土地遼闊,美得讓你無法想象的地方。

美到讓我無法想象,我不知道那會是怎樣一種美,因爲我覺得尼尼微城外那片綠色的沼澤已經很美了,特別是候鳥迴歸的季節。而比這樣的景色更美,我有些不明白,當年我的祖父母爲什麼要從那麼美的地方背井離鄉來到這裡成爲別人眼裡的異類。

祖母說那是因爲一場無可避免的浩劫。如果不跑得遠遠的,那麼他們,還有我族裡所有的人,都得死。我想那真是一場浩劫,可我不懂爲什麼發生了這樣一場浩劫,每每在談到那個地方的時候,祖母的眼裡總是無比眷戀。

據說那場浩劫的源頭是我們祖輩女性血脈裡傳承着的那種力量,我不太明白這是爲什麼,因爲正是這力量令我們在這遠離家鄉的國度裡得到一片棲息之所,而周圍那些人之所以對我們即隔膜又小心翼翼,也是因爲於此。他們排斥着我,卻又敬畏着我,因爲我們是一些可以同神對話的女人。

而事實上,我們只是比別人能更早,更多地看到一些東西和事情而已。

宮裡人稱我母親爲‘大祭司’,而從我懂事開始,他們把我稱作爲‘巫女’。據說這是個無上榮耀的稱謂。無上榮譽的意思就是想什麼就能要什麼,並且自由出入宮闈和神廟,不受任何禁忌限制。而對於剛懂事的我來說,無上榮譽只意味着可以隨時隨地吃到我喜歡的棗糖,離那些恭順卻讓人不愉快的目光遠遠的,躲在王宮某個不爲人所注意的角落,安靜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這很好,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

第一次見到辛伽,我五歲,他三歲。

如果說辛伽的父王烈是個偉岸如神祗般的男人,而辛伽,則更多的像他的母親妮爾蒂絲,美得像只無法用語言去形容的妖精。

“你是巫女?”這是他見到我時的第一句話。

我點頭。

“我的巫女?”他笑,咧着嘴裡一口還沒長全的奶牙。

我再點頭。

“你手裡的是什麼。”

“糖。”

“好吃嗎?”

問這句話的時候,他正打算把手裡那隻還在掙扎的甲蟲往嘴裡塞,爲此我不得不有點心疼地用手裡的糖把那隻蟲換過來,因爲無論誰,只要把手伸向他的蟲子,他就會瞪着眼睛尖叫,叫得讓你忍不住想逃。

後來,他吃掉了我的糖,丟掉了手裡的蟲子。

再後來,在他還有着作爲一個孩子的快樂的時候,他會時不時跑來跟我要點糖吃。

而這一點點記憶,以後很久很久的那些日子裡,成了唯一能讓我爲之快樂的東西。

如果沒有記錯,那個時候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和他頭髮的顏色一樣,襯着他的臉看上去白得像是天上的雲。

三歲時的,妖精一樣美麗,雲一樣潔白,會尖叫得讓你感到害怕的辛伽。

第二次見到辛伽,我八歲,他六歲。

正式成爲阿舒爾神殿侍奉的巫女,於是出入帝王的宮殿成了家常便飯。烈這個征服欲強烈並多疑的男人,每每計劃一件事情的時候,他會召見我來肯定某些東西。當我肯定的時候,他會賞賜給我許許多多的東西,並且撫摸我的頭,像個父親。更多的時候他似乎得不到他想要的,因爲我的猶豫。而那時候整個宮殿的氣氛會讓我感到恐懼,雖然他依舊微笑着,笑容像個溫和的父親。

‘讀不透你眼睛裡那些東西,我會感到不安,我的孩子。’周圍無人的時候,他曾這麼對我說過。

我相信。

而那天我再次見到了辛伽,這個常年幽居深宮裡的小王子。

乍見到他時我幾乎認不出來,三年不見,他還是那麼瘦瘦小小,而年幼他一歲的弟弟已經比他高出足有半個頭。臉依舊是白得沒有一點瑕疵,只是不知爲什麼,這顏色不再讓我想到天上的雲,而是想起了我去世不久的老祖母那張落葬前被我不小心窺見的臉。那是種了無生氣的蒼白。

或許是因爲他的頭髮,還有眼睛。我想。

任誰在見到一個原本黑髮黑眸的孩子突然間頭髮變白,而眼睛像火山玻璃似的流動着暗紅色的光,都是會難以接受的。雖然他依舊是那樣的美。

牽着老侏儒的手往烈的寢宮內走着,無視我的存在,無視任何人的存在,他哭得渾身發抖。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些什麼,他只是去見他的父王而已,那個我幾乎每天都得去面對的男人。後來終於知道了原因,卻再也無法回到那樣一個時間去安慰他幾乎被撕裂的心。以至走到現在這一天,那是無可挽回的……

至今,每次當我走過的時候,那條走道里似乎都還能聽見他當時的哭聲。有時候清晰,有時候模糊,似乎只有我一個人能夠聽見,而每次聽到,這聲音就像我感覺着他的呼吸時般令我安心。

六歲時的,妖精一樣美麗,死屍一般蒼白,哭得讓你感到心臟發疼的辛伽。

後來的日子,見到辛伽的機會漸漸多了起來。

每個巫女都有一位王子或者公主作爲侍奉的主人,從被稱爲巫女的那天開始,到生命的結束。我母親的主人是烈,我的主人是辛伽。

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分,作爲巫女,我們都必須爲主人奉獻自己每一部分,即使是感覺,思想。這就是我們的力量爲我們家族在這國家贏得一席之地,贏得尊敬,贏得權利的代價。我們每個人活得無比榮耀,只是我們並不爲自己而活。

而這樣的日子原本我是抗拒的,我無法想象今後只爲一個人而活的日子,我無法想象如母親般終年死守在阿舒爾神廟最深處的地方一個人以祈禱度過餘生的日子。我不知道那樣一種生活,表面的光鮮對於我們來說到底還有什麼意思。甚至想過逃走,如果真的逃了,我現在會是怎樣,不知道……總之……不會是現在這樣。

可是天讓我見到了辛伽。即使他那個時候只有三歲,我的抗拒在他如畫的眼睛裡煙消雲散,直到現在,我依舊不明白這是爲什麼。

“你是巫女?”

“我的巫女?”

是的,我是你的巫女,辛伽。

有那麼一段日子,每次見到辛伽的時候,他看上去總是很害怕,那是種深入骨髓的無助,對於這樣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孩子來說。

“雅塔麗婭……他又在打她了……”

“你說他爲什麼要這樣做,雅塔麗婭,你看到他的樣子嗎,他想殺了她……”

“雅塔麗婭,他們說我不是他親生的,他們爲什麼要這樣誹謗我們。”

“阻止他!雅塔麗婭!她身上都是血!阻止他!他聽你的!阻止他!”

“雅塔麗婭……我想殺了他……”

於是在日復一日他的害怕我的探詢中,我慢慢了解了這樣一段故事。

亞述王烈的妻子妮爾蒂絲王后,她是個美到連擁有凱姆?特第一美女的法老王阿普雷迪三世,都爲之驚豔的女人。她是亞述大元帥桑穆亞唯一的孫女。

第一次隨桑穆亞出席宮廷宴會的時候,已經擁有二十八名妻子的烈對她幾乎是一見傾心,多次婉轉的示好,可是年少天真的妮爾蒂絲根本無意領會。卻對同樣出席當天宴會,那個不喜過問政事而將王位拱手相讓的烈的兄長席達一見鍾情。

席達是個女人般美麗,並且溫和的男子,宮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很敬重他,不光光因爲他是這國家主宰的哥哥,也因爲他出色的頭腦,曾令他一度是烈最優秀的軍師。後來因爲身體的緣故而隱居在了遠離尼尼微的北方城鎮,只在一些重要的日子裡才偶然露一次面。

也就是這爲數不多的一次露面,造成了三人間直到席達去世,都無法平息的糾葛。

烈愛上了妮爾蒂絲,妮爾蒂絲愛上了沉默寡言的席達。

原本,對於王室來說,這種平凡的感情風波實在是種很容易解決的事情。烈有不包括情婦外二十八名貌美如花的妻子,和多得需要按歲數和日期來排列才能接受他召見的子女,席達卻連一名妻子都沒有娶過。在他年輕力盛的時候他把他的所有精力都貢獻給了他的弟弟,等弟弟不需要他的扶持的時候,他的體質已讓他無心流連於愛慾。

這樣一個兄長,感情上相讓一次,這是無論哪個帝王都做得到的舉措。而命運這東西,卻偏偏是讓人無法去想當然的。

隨着妮爾蒂絲對席達感情的加深,烈對她的迷戀卻也就像着了妖火般燃燒得讓他無法控制。清醒時他看着妮爾蒂絲美麗的身影追隨在席達左右,有時候落寞,偶而的因爲席達一個微笑而快樂得像個孩子。而這是他傾盡所有地對她好,都無法在她臉上讀到的。

他開始嫉妒,那種他從出生到作爲一個統治者,從未有過的感覺。那種據說強烈起來,就像蛇的毒牙在你身上啃噬的感覺。那種年少時不懂,而現在每一天每一刻,我無時無地不被燒灼着的感覺。

那感覺帶走了一個帝王的理智,幾乎是輕而易舉。

不到半年的時間,烈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和名義殺死和遺棄了他所有的妻子,在那段可以說是後宮裡所有人人心惶惶的日子。他自以爲是的掙扎和剋制,無非是將那些得不到的痛苦和慾望,加諸在了那些曾經也被他愛過,寵過的女子身上,有些甚至不堪忍受到自殺。

之後將被他調回尼尼微養病的席達重新遣回北部城市,並在他離開當天迫使他同前來亞述結盟的一個國家的公主結成聯姻。

三天後烈娶了妮爾蒂絲。

對於她的家族來說這真是件無比榮耀的事情,亞述國的王后,這個他從未給過任何女人的稱謂,不同於之前他二十八個妻子,她一人獨享着他的愛和寵,以至當她看到她祖父那雙激動又期待的眼睛的時候,根本無法拒絕這對她來說無異於絕望的婚姻。

於是成婚,於是在婚姻中彼此折磨般地交戰,於是在一次烈帶兵主徵歸來後,得知她懷了他的孩子已經有兩個月,沒有欣喜,有的只是猜忌。因爲那段時間他的哥哥席達又回到了尼尼微,因爲身體狀況的惡劣,他是被妮爾蒂絲主動派人接回首都治療的,當着烈的面。

她的抗拒直到現在。

他看着。

他沉默。

直到辛伽的頭髮和眼睛在他六歲生日時一夜間變色,烈被隱藏和剋制了許久的憤怒,終於無法控制地爆發。

席達的頭髮是純白色的,偶然一些情緒表露的時候,他的眼睛會溢出一層漂亮的,闇火般的光彩。所以他曾被宮裡的祭司定言爲妖子,所以他無心於當時王位的爭奪,而將那一切給了自小和他最親,也是諸多王子中最強悍的弟弟烈。

可是在他六歲前,他的頭髮和眼睛和所有人一樣,都是黑色的。

而這和辛伽的狀況幾乎一模一樣。

一時間流言蜚語在王宮裡野草似的瘋長起來,各種各樣的,繪聲繪色的,添油加醋的。

席達回尼尼微三個月,烈帶兵出征兩個月,妮爾蒂絲懷孕兩個月,早產一個月。

這孩子到底是誰的。每個人都不說,每個人眼裡都曖昧。

這曖昧和辛伽的髮色和眼睛讓烈無法忍受。長久壓抑的感情,長久得不到的回報,長久地忍受着自己所愛的女人心裡裝着另一個男人的身影,種種情緒,讓他在這件事上無法再有耐心去用自己的理智來判斷。

他漠然看着席達因爲無法忍受這樣的猜忌和自身的壓力而病情加重,最終寂寞地死在深宮,連遠道趕來尼尼微的妻子都沒來得及見上一面。他漠然地拒絕承認着辛伽是他兒子這一身份,即使妮爾蒂絲在那段時間裡曾經試圖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他拒絕相信着一切辯解,即使面對着這個曾經讓他不惜一切去愛着的女人。而那女人在絕望裡的哀求竟讓他不知不覺萌生出一種奇特的感覺來。於是變本加厲地折磨着她,變本加厲地折磨着自己,併爲此快樂着……

那是每次看着他的眼神時,我所感覺到的一些東西。

很清晰的感覺,就像周圍的風,那些星星,那些黃沙試圖傳遞給我的一些東西,而那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只知道有些什麼東西要發生了,在我母親又一次匆匆來到我身邊,只是爲了在我耳邊對我說,‘他變了’的時候。

沒錯,烈變了。

山變是變,水變是變,變這個詞對於我和我母親這樣的人來說,往往不單純只是指變化這一層意思。

那是種未知的變數。而我和她在那樣一種未知中守着彼此的主人,忐忑不安。

那的確是段難熬的歲月,如果說有什麼可以敵過這些年來能力付諸給我的代價,這就是那段時間裡辛伽一雙眼。

母親說,烈開始變了。

可其實開始發生變化的,又何嘗只是他一個人而已。

××××××××××××××××××××××××××××××××最初的恐懼,每一次辛伽帶着茫然的眼神和顫抖的身軀蜷縮在我的宮門外,我朝他飛奔而去的時候,感覺到的是心臟每一次愈漸加劇的疼痛。

他蒼白的臉。

他暗紅色的眼睛。

每一分每一毫所散發的無言的惶恐。

那時候他會不停地說,說的頻率很快,以至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對我說着些什麼。他很用力地嚼着我塞給他的糖,就像每次我覺得不開心的時候那樣,很用力地咬,很快地說着那些只有他聽得懂的話,而最多的一句,是“爲什麼”。爲什麼他的父王要那樣對待他的母后,爲什麼所有的人都要用那樣奇怪的目光看他,爲什麼唯一能讓他感到安全的母后,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天了始終沒有理睬過他……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對於當時不到十歲的我來說,我不知道該怎樣用最精準的語言去讓他明白他母親的失語症,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對他說那個我所感知的環境,它對我的威懾,那種黑暗和壓抑,並不比對他小几分,弱幾層。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仔細辨認了那些話之後,將更多的糖放進他的手心,摸摸他的頭,然後做着自己該做的事情。

我害怕,或許那個時候,對於還不到十歲的我來說,我所看到的,聽到的,感覺到的東西,比他所能感受到的恐懼更多一些,多到我試圖在神前那一罈煙火中將這一切焚燒殆盡。

慢慢的辛伽開始不再問我爲什麼。

也許是因爲他童真的眼睛已經過早地讀出了我眼裡的黯然。很多東西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去回答他,他父王的喜怒無常,他母后的沉默,他周圍奴僕們日漸大膽的對他的不敬。那些曾經珍寶般將他呵護在掌心的人,看着他的目光,就像看着某種多餘的東西。

而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懂得了什麼叫收斂,什麼叫做無心快語的罪。

妮爾蒂絲情緒失控後,辛伽依舊會經常到我這裡來,除了我這裡他無處可去。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感覺到了他一些異常的變化。

過度集中的思維在得不到舒解的時候,它需要通過某些方式去化解。

有時候,他來到我的宮裡,而我在忙着我的事情,他會坐在我身邊看我做着一些常規的占卜。往往一個儀式完成,轉頭,已不見他的蹤影。於是找遍整個宮殿,然後會在某個角落找到他,他蜷縮着身子微微發抖,目光注視着前方可是循着他的視線你不會找到什麼可以值得注視的地方,而他臉色是平靜的,平靜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平靜地看着血從手指的傷口裡流出來,那一瞬我深切感覺到自己脣齒間的冰涼。

最後一次看着辛伽當着我的面哭泣,那是一次狠狠的毫無防備。

他走到我身邊,捧住我的臉看着我,然後用幾乎歇斯底里的聲音對着我尖叫:“扎爾塔斯說我是雜種!!扎爾塔斯說我是雜種!!!”

不許我在他瘋狂的眼神下潰逃,而我就此記住了那樣一種眼神那樣一個辛伽,此後將近二十多個年頭,不再見到妖王如此狂亂的模樣。

扎爾塔斯是他唯一的弟弟,也是妮爾蒂絲同烈的第二個兒子。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他情緒失控到崩潰的樣子,後來,很久很久之後,無論發生了怎樣的事,面對着怎樣一種情形,我再無法從那張妖精般美麗的臉龐上窺出絲毫那樣的情緒。

疼痛,卻讓人懷念的情緒。

十二歲的辛伽,稚氣未脫的臉龐,淡如深井的眼睛。

不再惶恐地喋喋不休,不再哭泣得像是在對全世界宣泄。更多時候,這個不知不覺慢慢長高着的少年,以漠然取代慌亂,以安靜取代焦躁,不在一朝一夕,我在宮裡那些不動聲色的莫測風雲中一點一點看着他從窗臺長到窗框,從惴惴長成漫不經心的無所謂。

依舊會時常地來到我的宮殿,不同過去,更多時候他開始喜歡一個人安靜地坐在一個看得到陽光,卻不被陽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拈着發,看着那些陽光,光在眼裡跳躍閃爍,眼睛平靜無波。若有所思,我想知道這樣一種神色裡究竟隱藏着些什麼,而他再不願將那一切同我訴說。

所以我只能注視着那雙眼,遠遠的,不發出一點聲音,因爲他不喜歡,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不喜歡成了我的不願和不敢。不知道那是種怎樣的心態,只是每每注視着這樣一雙眼,就好象一顆剔透的葡萄跌進一隻盛滿酒液的水晶杯,冷得徹骨,醉得化不開。

那樣一種美,那樣一個尚未成熟的年紀,那種本該清澀卻燙得讓你感覺恐懼的妖顏。於是害怕,於是小心翼翼,於是害怕驚動那樣一雙眼睛,怕就此這美麗的妖火會無聲離我而去。

只是他越來越無所謂。

長得越大,看得越多,他妖嬈的眸子裡暗紅色的光,層層疊疊盪漾出他更多的無所謂。在那些層層疊疊的宮牆內,在那些彎彎曲曲的長廊裡,在那些曾讓他不安,惶恐,直至懼怕到發抖的目光中。

而我卻不知道這對他來說究竟是種喜還是悲。

那個時候他最常說的一句話:“雅塔麗雅,無所謂,我真的無所謂。”

可當命運連一個人的無所謂都要剝奪,我不知道它究竟還想對他再做些什麼。

至今無法忘卻那個孩子在見到‘綻放’時眼底綻放出的神色。

無數個夜晚,當我獨自靠坐在曾同他同眠的空牀上時,便會記起那一瞬他眼中的詭魅。那是種讓你撕心裂肺的完美;一種明明握着會疼痛,卻忍不住想去牢牢把握,即使它會因此而將你手燒成灰燼的完美;一種在心頭最劇烈的火快要把心臟燒爲灰燼後,以一種更尖銳的方式,將那團火輕易撕碎的完美。

絕望中的完美。

比絕望更絕望的感覺叫什麼,誰能說得清楚。

妮爾蒂絲赤裸的身體在滿是尖刀的刑架上綻放得妖嬈,烈在他親自構造,親自定名爲“綻放”的刑架下喘息得妖嬈,辛伽遠遠觀望着這一切,在角落裡,在那個任何人都以爲他不會出現的角落,在他母親‘綻放’的瞬間突然嘶聲而出一聲‘辛伽’後,笑得無比妖嬈……

而我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什麼叫做絕望中的完美。

飲鳩止渴,刀尖起舞。這些日子,我不知道究竟該感謝這男人曾經給予了我記憶怎樣一種美,還是恨他因着那樣的美而一刀刀凌遲了我的痛。

痛到極至的美。

那感覺腐爛了我的身體和我的一切,包括靈魂,如果它的確存在的話。

烈死了,在妮爾蒂絲被他一時興起無情‘綻放’之後不到十天。

有人說他是自殺,有人說他是被暗殺,有人說他死於他哥哥的詛咒,妮爾蒂絲的血讓那詛咒破塵化魔,那是積累在這深宮多年的魔。

魔的名字叫恨。

不管真或者假,每一種傳說都被說得繪聲繪色,在那一段羣龍無首,王座空虛,人心惶惶的動盪不安的日子裡。

事實卻終究只有一個。

也許說出去很多人都會拒絕去相信,亞述國的王烈,這個驍勇善戰,幾乎戰無不勝的帝王,不是死於戰爭,死於對手的陰謀,他是醉死的。

事實上從妮爾蒂絲死後的當天,他就沒有再清醒過,每天每天不停地喝着酒,那些辛辣的液體順着他的咽喉滑進他的嘴,他的眼睛是迷醉的,迷醉得看不出一絲一毫那個他曾經愛得瘋狂,又恨得刻骨的女人在她無聲無息地死去之後,他的眼睛裡究竟充斥着的是酒精,還是淚水。

而一切並沒有因爲他的死而停止。或者說,這國家的命盤因着這國家主宰的早亡而轉動得更加劇烈,劇烈到我以我的力量已經無法去窺知它的一星半點。

那段時間不停地有人來找我,以及我的母親。試圖通過我們這些巫女去看清一些他們所害怕併爲之遲疑的東西,正如過去烈常常所做的。而我無法告訴他們我的無能爲力,不能告訴他們我什麼都看不見,我在命盤前躊躇,我母親在命盤前沉默。

我知道她是可以看見些什麼的,在我一無所獲的時候。常常的她窺知着命盤,又在以爲我不知道的時候靜靜地觀察着我,那種似有若無的目光,刺得我不安,不安到忽略了辛伽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到過我的宮殿,自從他的母后落葬之後。忽略了他的哥哥們一次次找我談話時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還有那些意有所指的話語。忽略了他一次又一次沒有出席宮廷裡重要的宴會,只因爲一次又一次小小的意外。

驚覺到他可能已經陷入他父王在世時更爲險惡的境地,是在目睹一個使女滿臉是血從他寢宮內被擡出來的時候。風吹開了遮蓋在她身上的布,她一張死不瞑目的臉形同鬼魅。

而辛伽就在那些擡着屍體的人身後站着,倚着宮門靜靜看着她一把拖在地上的長髮,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沒有留意我的目光,也沒有留意身周人紛紛的議論,只是那麼站着,嘴角輕揚,似笑非笑的無謂。

而我突然看到了命盤上染滿的,和他眸子一種色彩的血液。

突然意識到要發生些什麼了,那些事情會和這曾經柔弱到無助,後來絕望到無謂的少年有不可分割的關聯。究竟是什麼,我卻始終無從窺知。

第一次那麼近地看到命盤對着我輕笑,笑得輕佻,而我卻無從把握,像過去那樣自以爲是的運籌帷幄。

恐慌……

對未知的恐懼,那是周遭種種已知的不安都無法去消替的煩躁。於是整整三個月,那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日子裡,我在那樣一種煩躁中無所適從卻又分明預感到什麼般地煎熬着。

直到我在烈的寢宮外見到他將刀尖輕輕推入他弟弟的咽喉。

那個曾經笑着牽着他弟弟的手,奔跑着闖進我的宮搶走我的糖,只爲讓他那不懂事的弟弟停止哭泣的孩子。

那天他很快發現到了我的存在,卻沒有慌亂,亦沒有任何不安。

收刀回過頭,他看着我微微地笑。刀尖在夕陽下流動着暗暗的紅,他的眸子在血色下紅得比夕陽更豔一些。

“雅塔麗雅,”他說:“我是不是已經夠安靜了。”

“而他們爲什麼依然對我不依不饒,包括我的弟弟。”

“他們希望我怎樣。”

“死?就像我的母親?”

“可是我還不想死呢,雅塔麗雅。”

“昨天我又流血了。”

“我不想死。”

“爲什麼每個人都希望我死,包括我親愛的弟弟扎爾塔斯。”

“你說他爲什麼要那麼恨我?每個人都那麼恨我。”

“很奇怪不是麼雅塔麗雅,五歲之前,他們每個人都說愛我。”

“說我像神,像依秀答爾親吻過的神子。”

“而現在他們叫我妖子。”

“這頭髮和這眼睛,雅塔麗雅,我爲什麼會擁有它們,還有這一旦找到出口就流不停的血液,連它也在唾棄着我麼,看,它是這樣急於脫離我的身體,而不知道我有多需要它。”

“雅塔麗雅我不想死。”

“而我不死必然很多人會非常的不快樂。”

“他們的不快樂和我的死,你選擇哪一個?”

“他們的不快樂麼?呵呵,雅塔麗雅,爲什麼只有你是例外的。”

“那麼我們做點什麼吧,”

“既然他們說我是妖子。”

“妖子該做些什麼。”

“來,好好看着,雅塔麗雅,拉着妖子的手,我來帶你看看一個妖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