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走在這條長長的走道里的時候,就好象走在一條通往墓室的甬道。

鐐銬砸在石板路上嗪嗪鏘鏘地響,從這邊牆壁蕩過去,再從那端牆壁蕩回來,龐大而閉塞的甬道。雖然四周平坦的牆壁用畫筆勾勒着最鮮豔精緻的色彩,還有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慢悠悠飄來的一陣陣香風。

亞述首都尼尼微,人們叫它獅穴,而它坐落在喧鬧城池中這座龐大皇宮,在蘇蘇看來,毋寧一座墳墓。

敦實的牆,還有那些因少見窗戶,而被不分晝夜熊熊燃燒着的火把烘烤出的各種各樣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穿過兩座巨大神像守着的大門,一道花崗岩的臺階出現在蘇蘇面前,臺階上蓋着一層大理石,羊乳似的白滑,從裡滲出一絲絲血一樣的斑紋,很漂亮。

臺階直通三層之上那兩扇敞開着的青銅門,門上精工刻着兩個人,面對面敞着,好象彼此在面對面互相凝望。

老侏儒說這是王后的寢宮,王后的名字叫雅塔麗婭,他說她是這個國家最偉大的巫女,也是這個國家最美麗的女人。不知道爲什麼在來這裡之前從未聽人談起過她,包括老侏儒,只有在帶着蘇蘇回亞述的這一段沒有辛伽同在的路途上,他才或多或少說了一些。

他說蘇蘇,到了尼尼微你會看到她的,她想見你。

他說蘇蘇你要規矩點,王后不是王,她不會對你那麼寬容和放縱。

聽到這句話時蘇蘇想,原來所謂寬容和放縱,就是在手指到掌心的距離靜靜看着你徒勞卻樂此不疲的蹦跳,就像小禿這隻固執到可憐的醜鳥。

門口的侍衛擡手示意她進去。

低頭拖着腳下鐐銬朝裡走進的時候,幾名使女正從裡面走出來,經過蘇蘇身邊不約而同朝她看了看,目光閃爍。

蘇蘇聽見她們低聲說了些什麼,口音很重,她聽不太懂,但隱隱覺得和自己有關。忍不住回頭朝她們離開的方向掃了一眼,那兩扇原本敞開的門卻緩緩關上了,門背面鍍着金,光潔得像面鏡子,所以她只看到從那上面倒影出的自己一雙有點疑惑的眼睛。

“你叫蘇蘇。”手摸在門把上的時候,身後響起一道聲音。聲音很好聽,帶着略微低沉和沙啞的女聲,有種乾淨純粹的性感。

蘇蘇轉過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一張牀,斜橫着一道身影,慵懶起伏的線條像只貓,在一牀柔軟的布料裡優雅橫陳。

蘇蘇覺得有點驚豔。

之前從沒見過一個女人,能在完全靜止的狀態下,自然地把一個女人的媚展現到如此極至。幾近完美的身體和幾近完美一把瀑布般柔軟冗長的頭髮,和身下的布料纏繞着,暗藍色的布料,白得玉石一樣的肌膚,墨色的長髮四散……雖然隔着一層紗看不清她的長相,她周身隱現的氣息已經讓人有種傾國傾城的感嘆。

雅塔麗婭。

辛伽的妻子。

“過來點。”久等蘇蘇不語,雅塔麗婭坐起了身子,在紗帳裡朝她擡起一隻手:“讓我看看你。”

蘇蘇走了過去。

紗帳上墜着的水晶近了有點晃眼,這讓帳子背後那張臉更加模糊不清。

“跪下。”蘇蘇聽見她再次開口。

雅塔麗婭說話的口吻是高高在上的命令,但用那麼好聽的聲音說出這樣的命令,即使同爲女人,蘇蘇亦無法抗拒。

蘇蘇跪了下來。

雅塔麗婭低頭看着她,她能感覺到這年輕王后的眼神,淡淡掃在她的身上,專注得像是在研究着什麼。

“你很美。”許久,她道。聲音很淡,就像她的眼神。

“你也是。”蘇蘇迴應。很真心的一句話,但帳子裡一陣沉默。

雅塔麗婭翻了個身,背對蘇蘇。

周圍輕柔的紗縵被氣流起伏出一線縫絲,縫絲裡透出些濃烈的味道,撲面而來,很香,像是很多種昂貴的香料調在一起散發出的味道。但又很古怪,因爲這香味香得並不純粹。

古怪的味道……

就像……花叢裡一具屍體無聲無息腐爛着的味道。

蘇蘇被自己這想法微微驚了一小陣子。

“蘇蘇,他要的是什麼。”突兀一句話,打破了蘇蘇的靜默。

蘇蘇擡頭看了看她:“什麼?”

“他帶你回來,所以,”她擡起左手,掌心向上,五指優雅地緩緩收起:“你也許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蘇蘇突然覺得透不過氣了。

越來越緊窒的感覺,一股莫名的壓迫感集中在她脖子周圍,好象一隻手在用力掐着她的脖子。

但手是無形的。

所以蘇蘇條件反射伸手抓住的是自己的脖子,而不是付諸在她脖子上的那層力量。

“你很不愛說話嗎,蘇蘇,他是不是想要一個像你一樣安靜的女人。”她又問。

蘇蘇喉嚨上的壓力加劇。

“你剛纔東張西望地進來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有那麼點高興,”她再道:“因爲這裡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

蘇蘇臉色一變。

“不要以爲你的示弱就能迷惑我的眼睛,”喉嚨再次一緊,蘇蘇看着她在帳子裡逐漸擡高的手,像只不斷揚起的蛇頭:“女人總是最瞭解女人”

話音未落,手猛一點地身形直竄而起,蘇蘇在那股力量擠壓得她所有血液涌上腦門的一剎朝那頂紗帳內直撲過去!

輕軟的沙帳遇風即散,她看到裡面一團淡淡的粉色在自己眼前閃過,稍縱即逝。

而整個人在這同時像是撞到一堵牆上,悶地震了下,整個人朝後斜飛了出去。

紗簾合攏,緩緩的,裡面曼妙的身體亦在瞬間恢復成了一道印在紗上虛無的影子。

蘇蘇的肩膀撞到地上,那塊曾經在辛伽的船上受到過重擊的地方,疼痛,撕心裂肺。下意識蜷起了身子,脖子上的壓迫感卻隨之消失。她看到雅塔麗婭的手放下了,和剛纔一樣,輕輕擱在她圓潤的臀上。

蘇蘇用力吸了口氣。

“你走吧,”兩手抵着地用力撐起自己身體的時候,她聽見雅塔麗婭說,用着她沙啞好聽的聲音:“我不想再看到你。”

蘇蘇被安置在一間華麗的寢室。

事實上,整座阿舒爾宮的房間沒有一間不華麗的,它的創造者在不斷的征戰和掠奪中賦予了它最華麗的裝飾和最精美的藝術,每一個角落每一個間隙都能看出它主人毫無保留的鋪張。

幾近霸道的美。

但對於蘇蘇來說,無非從一個籠子,換到了另一個更加寬敞,更加漂亮的籠子而已。

和雅塔麗婭的寢宮不太一樣,它很大,並且明亮,因爲它有着一道長長的露臺,還有通向露臺的落地窗。從露臺可以俯瞰半座亞述城的面貌,它參差林立的建築,巨型的雕塑和石柱,還有遠處的平原和山崖。

很多時候,蘇蘇就是靠看着這些去打發她沒有任何自由、所以顯得太過富裕的時間。從房間的柱子到露臺邊緣,是那幾根束縛着她的鎖鏈全部的長度。這長度足夠她在整個房間打轉,也足夠她勒死自己。

她選擇在整個房間裡打轉。

蘇蘇喜歡俯在露臺上看那道貫穿整個城市的內河,它上面那些來往船隻和沿河喧嚷的集市,讓整座城看上去生機而熱鬧,就像孟菲斯那個坐落在漂亮廣場上無比繁華的市場。

喋喋不休的商販,閒散的或者匆匆的路人,低語,笑鬧,爭執,鬥毆……真實的美麗,就像那個收留了她的小小鎮子。

蘇蘇很想鎮子裡的人。

流鼻涕的小弟,糖夫人,還有那個小小的新娘……想他們的時候嘴裡會覺得很淡,她沒辦法忘記那天晚上血腥的氣味,和熊熊的火焰混淆在一起。

糖燒焦了的味道。

可同這記憶糾纏在一起的還有那個親手屠殺了他們的男人身上的氣息。

他蒼白的臉色,暗紅的眸子,豔紅的嘴脣……他用力的吻,吻到她發瘋似的想吃了他……

糖化開的味道。

她感到羞恥。

但記憶無法控制。

回過神的時候常會看到身下的石板上烙刻着一些模糊的刮痕,那些她無法明瞭的線條,凌亂交錯在她的眼前,而手指很疼,還有手腕上被鐐銬擠壓出的青紫。

每每這個時候她會倉促地用手上的鐐銬把石板上的這些痕跡抹去,心跳得很快,雖然她不明白爲了這些毫無意義的線條,她究竟在莫名恐慌着些什麼。而小禿就在一旁看着,帶着點憂鬱的眼神,這讓它看上去不像是一隻鳥,更像個嚴肅的若有所思的老頭。

它的毛色變得很乾,有時候還會不停地落毛,一抖就是一地,灰白色的,一團一團,這讓它看上去更加醜陋和蒼老。

“小禿,你越來越醜了。”蘇蘇說。

小禿閉了閉眼睛,沒有理她。

“小禿,我越來越不想看到你了,你的樣子讓我覺得噁心。”蘇蘇又說。

小禿縮起了身體,把自己一身讓人噁心的斑禿的毛完完全全呈現在她的眼前。

“小禿,你是不是不會飛了,你這麼醜,又這麼胖。”

“小禿,我真想把你從這裡丟出去。”

一次一次颳着地上痕跡的時候,蘇蘇一次又一次這樣對小禿說。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那麼討厭看到這隻縮頭縮腦連翅膀都忘了該怎麼拍的大鳥,它固執地跟在她身邊,固執地收着翅膀看着她發呆。她不喜歡這樣,很不喜歡這樣。她在它的眼裡找不到食腐動物特有的敏銳和孤傲感,她在它眼裡也看不到想飛的衝動,雖然它腳和翅膀並沒有被栓着鎖鏈。

不像她。

沒有那種尖銳感覺的食腐動物就不是食腐動物,忘了怎麼飛上天的鳥,就不再是隻鳥。

那麼小禿現在究竟變成了一隻怎麼樣的怪物。

她看着它的眼睛,它眼睛裡折射着她一張迷茫的臉。

蘇蘇總是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在做什麼。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蘇蘇變得有點迷茫。常常會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有時候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什麼。

迷茫的蘇蘇,那就不是蘇蘇。

那麼蘇蘇現在究竟是個怎麼樣的蘇蘇。

她看着自己的右手,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右手會告訴她些什麼,但沒有。她的右手會適時地爆發出一些她的情緒,在她自己還未曾想過爆發的時候,但不會告訴她任何她想知道的東西。右手不會開口,正如滿眼睛都是話,卻無法開口的小禿。

每天看着半座城市的日出日落,每天對着小禿自言自語,每天發呆,每天……

她不知道自己這種混混噩噩的日子究竟還會持續多久。青銅會生鏽的,人的靈魂會不會生鏽。

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在慢慢生鏽。

如果人的靈魂可以分成兩半,她真切的感覺得到,有一半靈魂在尖叫,當她每次看着自己那隻微微顫抖着的右手的時候。

******進入孟菲斯邊境,往東再行進了一段路後,貧民區的建築羣便在藍天與沙海間錯落閃現。

從幾輩前的法老開始,這裡便是希伯來人、各國難民、無家可歸者在凱姆?特的棲息之地。也是下層階級同上層間矛盾銳化之地。

前代法老王試圖通過鎮壓和殺戮來杜絕眼前兩個層面間經久的鬥爭,但並不見效。事實證明,人民的力量和韌性是生生不息的,並不因貧富差異而有所不同。

所以到了奧拉西斯這一朝代,他放鬆了對這些貧民的政策。不以更大的壓力去激起他們更大的反彈,以便爭取更多的時間去實現矛盾的化解。

長時間以來,他一直在尋找一條路,一條能化解貴族與貧民間尖銳衝突的路,一條能從根本上凝聚人心之路。

然而,這條路卻被兩年不曾氾濫的尼羅河所阻斷。

兩年。沒有洪水,帶不來肥沃的土地;沒有洪水,衝不走下游不斷滋生的病魔;沒有洪水,這國家不再新鮮的血脈毒液四散。於是,這一切苦難的根源順理成章推到他這神之子的身上,因爲他的叛逆,因爲他的桀驁,因爲他頭頂王冠沾滿了一個人的鮮血……長時間壓抑下來的不安定因素再次蠢蠢欲動,於是,多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便要功虧一簣……

眼前忽然幻出一抹佝僂的身影。那個記憶深處,被無數次深埋,卻又無數次掙扎而出的身影……

時間沒有給她留下一丁點過去輝煌而豔冠羣芳的影子,只有眼底那一層怨毒,歷經多年不曾改變。她笑着,用她年輕時最嫵媚的笑容,望着他,一字一句輕聲道:“奧拉西斯,天不容你,即使逆天而行,亦豈能躲得過十五的期限。你脫不了這個咒,你脫不了……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嗆!”一聲脆吟,安插在腰際的長劍被奧拉西斯一氣抽出。在手中旋出一團淡青色光芒,‘哧’的一聲,被整個兒投插入金色的沙丘之中。

隨之而來駿馬一聲嘶鳴,在四周部下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的時候,那年輕的法老王猛抽一鞭,策馬朝着遠處隱露出一線白色的孟菲斯都城揚塵而去。

“王!”

“王?!”

沒有回頭,也聽不見身後親信下屬的呼喚,他只是一味朝前奔馳着,想用那越來越快的速度,越來越急的風,去將糾纏在自己耳畔這低而冰冷的詛咒,這登上王位後十多個年頭裡幾乎每夜都會將自己從夢中激醒的詛咒,用力扯去。

風扯着他的發,沙卷着他雪白的袍……而那極細的聲音,卻依然不依不饒地在他耳邊環繞着。一句接一句,一聲接一聲,最後,化作兩個執着決絕的字:“十五……十五……十五!!”

“閉嘴!”

喉嚨中低低擠出這兩個字,提手,將疾馳的駿馬用力勒停。

擡起頭,對着陽光,對着天。

天很藍,藍得讓人心甜得發軟的藍。陽光很暖,暖得讓人雙眼溫柔得化成清泉的暖……於是,在身後緊追過來的部下到來之前,他被馬背顛簸得有些蒼白的臉色,回頭間,恢復如常。

“王……”策馬追到奧拉西斯身邊,洛拉爾德用自己高大的身軀遮擋住身後衆將的目光,有些不安地望着他的眼:“您……”

微微一笑,他揚手,在馬臀上輕輕揮了一鞭,那馬便沿着腳下被無數馬蹄踏出的沙道,在四周從簡陋土屋中射出來的紛亂而猶疑的目光中,朝整個兒顯露在眼前的龐大城池慢慢踱去。

十五的期限……是命運,亦或是籍神的力量所作的詛咒。不管它該被稱做是什麼,總之,無非是已融入生命軌跡裡,那某種不可避免的東西。

從來不屑,但,從來潛意識裡亦沒有抹去過它的存在。

於是,找尋突破它的方法,那似乎是種必然。

俄塞利斯曾說,要破命,唯有逆天而行。可是,十五年來無時不在保權與奪勢的旋渦中起伏的生涯卻告之,這世上還有一樣東西,它不需要靠逆天而行,也能抗拒那幾乎已經成爲定局的命運。

那東西叫做——自主。

一隻手,單手掌盡天下事,包括人的未來,未知不可更改的命運……

這長時間來一直爲人所深信的,所追尋的——人的自主……

盡在一掌之間。

城門逐漸的近在眼前。

奧拉西斯擡頭看到那些久已等候在那裡的官員將士。男的女的,熟悉和陌生的臉,他們靜靜守在孟菲斯厚實的城牆邊緣。城牆是簇新的,就在幾天前纔剛剛完成周體的合併,這本是阿美奈姆哈特爲自己準備的鎧甲,短短不出幾天,這個曾經掌握了這半個國家命運的男人,現在所剩下的只有一個潛逃在外的兒子,以及在黑牢等待最終判決的命運。

摧毀是從內部開始的,他用行爲這麼告訴自己,卻沒想到會被自己這個比他年輕太多的小帝王,用同樣的行爲告誡回來。

忽然想起了十歲登基後那些風風雨雨的夜晚,還有俄塞利斯瘦弱但堅定的手臂,他用他固執的信念告訴自己奇蹟是會發生的,同時力挽狂瀾般守護了自己整個瀕臨崩潰的童年。

策馬朝前一路行進,他帶着自己的隊伍,對着城門揚起手。

他聽見城內風捲着的浪潮般的歡呼。

他們在高呼:“王!恭迎吾王!”

異口同聲。

陽光下的風很暖,心也是。眉頭舒展,細沙纏着風翻卷恣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