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暗,院子裡已經逐漸亮起了燈。
來來回回的奴才正在在各屋點起燈。
柳非君的聲音剛剛落下,忽然敲門聲響起,“二哥,用不用點燈?”
門外是秦致行邪惡的聲音,聲音中帶着促狹。
可是此時,柳非君卻只覺得渾身冰涼,猶如有一桶冰水,從頭上直接澆了下來。
秦致遠看不清柳非君的表情,聽到秦致行的聲音,眉頭微蹙,“滾蛋!”
秦致行聽到聲音,尷尬的摸了摸鼻子,難道是談的不愉快?
柳非君因爲秦致遠的怒喝身體一顫,就算她再不懂律法,可是此時也知道,如果她的孃親真的偷偷抱走了皇子或者公主,會有什麼後果。
更何況,她的母親,還是罪臣之後,潛伏於宮中,意圖不言而喻,說不定還會連累卓太傅一家。
柳非君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晦暗不明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決絕,“侯爺,就算我母親真的因爲想要報復皇上而偷走了皇嗣,也有我一人承擔,祖母當年救人不過是出於善心,而且並不知道母親的過往,俗話說不知者不罪,再者云溪和沅君,年紀尚幼,且與我母親無任何血緣關係,不管我母親曾做了什麼,都與他們三人無關!”
秦致遠目光幽暗的望着柳非君,眼中暈起濃黑的黑霧,“柳非君,你不是聖人!”
柳非君忽然一笑,“當然,柳非君不是聖人,她,只是個罪人!”
“侯爺,不管你有什麼謀劃,柳非君全力配合,只希望你能做到你曾經的承諾,你可還記得,你說會照拂柳家?”
秦致遠點點頭,不動聲色的走近柳非君幾步,“我當然記得,我對你的許諾從來都算數!”
“那就好!”
秦致遠站到柳非君跟前,藉着窗外的光,纔看清她的表情,不由得眯起了眼,他以爲,她應該是害怕或者驚恐的,可是,她的臉上一片平靜,就連來這裡找他算賬時的怒氣也已經平復下來。
秦致遠皺了皺眉頭,伸手擡起了她的下頜,仔細去她的表情,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柳非君只是目光平靜的看向他,就連以前有的些微躲閃,此時都已經蕩然無存。
“你在打什麼主意?”
聽到秦致遠的問話,柳非君忽然彎了彎的脣角,“你想多了,我只是接受了事情的真相!”
說着,柳非君後退了幾步,“如果侯爺早就將事情說明白,道仔細,也不會出現諸多誤會了!”
秦致遠狹長的眸子一眯,將要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她以爲這就是事情真相?
秦致遠沒有繼續解釋的打算,她的孃親忽然變成罪臣,而又偷走了皇子,這樣的事情,她都能如此平靜且快速的接受,或者不是接受,而是另有打算。
既然她認爲這是事情的全部真相,更好!
“主子,人到了!”
忽然,一聲突兀的聲音響起,秦致遠眉頭一皺,來的真快,看來人一回宮中覆命,皇上就迫不及待的出宮了。
“走吧!”
秦致遠繞過柳非君直接向外走去。
柳非君眉梢一揚,如果她所料不錯,應該是算賬的來了。
她不過是一介布衣商人,就算是有些手段,她也不相信會驚動皇上,從聖旨一下,她就覺得有問題,此時看來,應該是要算算她母親的帳。
不過,柳非君一笑,臉上盡是平靜,船到橋頭自然直。
皇上沒有將她直接下了大獄,她已經萬分慶幸了。
跟在秦致遠身後,柳非君不得不加快腳步,回頭看到大海和小九,雖然夜色不明,但是卻也能看到兩人擔憂的臉色,不遠不近的跟着。
柳非君眉頭一皺,心裡一慌,若是她認了罪,跟着她的人怎麼辦?
柳非君想着,腳步便是一慢,她或許還有辦法自救,但是卻也不能貿然出手。
當下停住了腳步,也不管走在前面的秦致遠,柳非君回頭看向大海,招了招手。
大海一看到,立刻跑了上來,從他看着大少爺面色平靜的走出房間,心中就有些怪異的感覺。
而大少爺出了門,未曾看過他們一眼,就那樣跟着秦堡主走了。
他們不放心,慢慢的跟着。
大海其實比任何人都擔心,他跟着大少爺不是一天兩天,大少爺的一些小動作,他也有些瞭解。
進門前大少爺又氣又怒,頭頂冒火,那時看上去,雖然和平日冷淡疏離的人相去甚遠,可是他卻不擔心。
但是出了秦堡主的門,太過平靜的臉,卻讓他心一沉。
大少爺的臉色雖然平靜,可是她拿着扇子的手卻透露出幾分不同尋常。
纖長秀氣的食指,來來回回的摩挲着扇柄,平日,只有遇到難題時,大少爺纔會有這個動作。
就算是以前遇到楚信彥的算計,大少爺都很少會這樣。
此時,看到大少爺招手,幾乎是小跑着上前,大海一臉期待的看向柳非君,只想看到她從容而優雅的笑容,他便安心了。
柳非君歪頭打量了一下大海,發現他額頭已經滲出細密的汗,這樣的天氣,他還會出汗?再看他的表情,擔憂且急躁,看向她的目光帶着期待。
柳非君微微一笑,
“大海,你在怕什麼?”
看到柳非君的笑容,一如既往,很是熟悉,那是遇到楚信彥的算計時的笑容,胸有成竹的模樣,大海心裡一鬆,頓時覺得自己後背涼涼的,“有大少爺在,大海不怕!”
聽到大海的話,柳非君挑了挑眉,她怎麼可以讓他們失望呢?
柳非君眉眼彎彎,忽略掉秦致遠投過來的炙熱目光,低聲道,“大海,給你個任務!”
大海立刻挺直了身子,“大少爺您說!”
柳非君微微低了頭,壓低了聲音,大海不得不彎了身子湊近了耳朵。
朦朧的夜色裡,兩人湊的十分近,讓駐足一旁的秦致遠眉頭皺了起來,不由得心生不滿,當下走了過來。
即便他功力深厚,耳聰目明,可是也未聽全,只在靠近的時候聽到了‘展飛’二字。
柳非君擡起頭,拍了拍大海的肩膀,“去吧!”
“大少爺,我想順便看一下我哥。”
柳非君目光一凝,好小子,貌似聰明瞭幾分,“那就多給你幾天假,去吧!”
大海蹦了一個高,立刻跑了。
秦致遠眉頭一皺,“你讓他去做什麼?”
“讓他回去和展飛準備一下,派人來接老夫人!”柳非君直言相告,卻讓秦致遠眉頭皺的更高。
秦致遠藉着朦朧的光看向柳非君,她似乎變了。
剛纔在屋裡,雖然表情平靜,但是卻透着一絲決絕,此時,依然平靜,但是卻似乎又透出些許篤定。
秦致遠心一驚,這個丫頭千萬別做什麼出格的事,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竟然沒有忍住,告訴了她事情的一部分。
“別輕舉妄動!”秦致遠不放心的囑咐道。
柳非君點點頭,“不會!”說完,還彎了彎脣角。
她怎麼會是輕舉妄動?她不過是自保,保自己,還有保他人!
秦致遠再要仔細打量她的神情時,柳非君卻已經先一步邁了出去,“別讓人久等了,說不得又會再添罪狀!”
秦致遠眉頭一皺,女人太聰明瞭真是不好,她竟然想到了要見她的人是皇上?
柳非君自然是猜到了。
皇宮大內,皇嗣被一個弱女子輕易帶出,甚至於查找了二十來年才找到罪魁禍首,而皇嗣卻依然無蹤,這樣讓皇室丟面子的事情,想來皇上也不會大張旗鼓的見面談。
雖然依然是宣了聖旨,不過,真正要談的事情自然是放在了私下裡。
秦致遠帶着柳非君進了主院,柳非君馬上就感覺到了一種壓抑。
偌大的庭院,悄無聲息,明明院子裡躬身而立的人十幾個,可是卻如入無人之境。
柳非君下意識的壓低了呼吸,上位者自然喜歡別人見到他時,是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的。
秦致遠忽然伸出一隻手,牽住了她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我在這裡!”
然後,寬大厚實幹燥的手掌鬆開,抽了回去,自然的垂在了身側。
柳非君眉頭一蹙,側眼看去,秦致遠臉色似乎有些猶疑。
“侯爺,主子讓您們進去!”
衛海此時沒了白日的一臉笑意,臉色盡是小心謹慎。
秦致遠眉宇間忽然涌上一股難言的痕跡,閃過的太快,連一直關注着他的柳非君都未能抓住。
衛海似乎也感覺到了秦致遠的猶疑,不由得再次催促了一遍,“侯爺?”
秦致遠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平靜下來,轉頭看向柳非君,只是一眼,卻讓柳非君驚住。
柳非君對秦致遠瞭解自認不是很多,可是卻也不少,秦致遠在官場如何,她不清楚,可是在商,她卻頗有了解。
秦致遠,漠北蒼狼,十分具有侵略性,強勢霸道,但是手腕也相當了得,凡是與他一起合作過的商戶,無一不言他的精明算計。
也因此,柳非君看到的秦致遠,目光中,言行中,從來都是篤定而自信,不容他人質疑。
可是,剛剛的那一眼,那是怎樣的一眼?
柳非君不知道爲何竟然從中看出了他的不自信,還有退卻。
可是最終,他臉頰的肉一繃,應該是咬了咬牙,然後走了進去。
柳非君尚未能從他的目光中回神,便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了進去。
柳非君自來喜歡從細節看一個人,衣着,裝飾,房間或者馬車的佈置,都能反映出一個人的品行和喜好。
可是,這一次,她進了房間,卻一直低着頭。
皇上,不管他的品性或者喜好如何,想必就算她琢磨了,也沒有機會用到。
“臣秦致遠參見皇上,皇上萬歲!”
“草民柳非君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兩人匍匐於地,房間一下靜了下來。
柳非君的目光所及之處,只能看到一雙深色的靴子,藏藍色的衣袍邊角。
因爲他們兩人的進門,門打開,有風吹進來,衣袍還在微微的晃動。
坐着的人,沒有出聲。
柳非君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安心的跪在那裡,她知道了前因後果,心中安定不少。
“起吧!”
聲音低沉渾厚,富有磁性。
柳非君縮身站
在秦致遠的身後,雖然她知道她纔是這次相見的主要目標,可是卻又不得不裝出瑟縮的樣子。
“柳非君,擡起頭來!”
那聲音響起,柳非君深深吸了口氣,穩了穩心頭的躁動不安,慢慢擡起了頭。
一擡頭,便對上了坐着的那人的目光。
一雙朗目透出敏銳的光芒,目光上下掃了她一遍,眉頭微微一蹙,額頭可能是因爲經常蹙眉深思而有了深深的溝壑,眸子狹長,神態中似乎帶了些許不滿。
柳非君一驚,然後低下了頭,帶了一絲的誠惶誠恐。
“果然出衆!”皇上的目光未曾放過柳非君,“你今年多大了?”
一出口,不管是語氣還是問話,都帶了一絲迫人的氣勢。
柳非君低着頭,回道,“草民年方十九!”
“年紀倒是相仿!”皇上似是感慨了一聲,目光依然在柳非君的身上打轉,卻又說道,“你帶的其他人都到了嗎?”
這句話,確實對秦致遠說的。
秦致遠雙手一擡,躬身道,“已經齊了,只等皇上問話!”
皇上點了點頭,“雖然你空有官職,不遠入朝,但是你做事我還是放心的,”說完略微沉吟了一下,“你去帶其他人過來吧!”
秦致遠眉頭一皺,他去帶人?轉頭看了看柳非君,才說道,“是!”
秦致遠出了門,皇上才又說道,“他似乎不放心你,爲何?”
柳非君一愣,英明的皇上都不知道,她怎麼會知道?“草民不懂禮數,侯爺可能是怕草民衝撞了皇上!”
“你母親是……”
“草民的母親叫卓爾!”柳非君趕緊回道。
“她對你可好?”
“草民出生之時母親就已過世。”
似乎過了好久,柳非君的額頭上都滲出了汗,可是皇上卻沒了聲音。
“你母親沒有給你留什麼做個念想?”柳非君眉頭微皺,若是想要問罪,不是應該羅列罪名?
爲何她覺得皇上每一句話似乎都是在確定她的母親是否是卓爾?
柳非君眼睛一亮,卻躬身更低,難道說皇上並未確定她的真正身份,不管如何,她能做的,便是混淆皇上的視線。
“未曾!”
皇上忽然嘆了口氣,“你可見過你母親的畫像?”
“草民年幼時,不曾見過,後來長大,母親的畫像卻已經沒了。”
“哦?”皇上忽然低低一笑,那一聲,卻讓柳非君心一縮。
“平時都看什麼書?”
本以爲皇上發現了她在模糊人的視線,卻沒有想到皇上竟然換了個話題,繼續問她。
“平日忙於船行,並未看太多書!”
“不看書?可曾練字?”
柳非君心頭開始着急,秦致遠出去了久久不歸,皇上卻只是問些瑣事,她自然知道,能夠治理一個國家的上位者,怎麼會對瑣事感興趣?
不過是在她身上找突破口,她謹言慎行,就怕一個不慎,露出什麼破綻。
“不曾!”
這次,皇上沉吟許久,忽然說道,“柳非君,你可知道欺君,是何罪?”
柳非君一聽,趕緊跪了下去,“草民愚鈍!”
“朕看你精明的很,不僅精明,還很大膽,連朕都敢騙?嗯?”
柳非君不知道自己哪裡漏了破綻,不由得咬了咬脣,猛然擡起了頭,臉色一白,不由得再次低了頭,“草民平日不過是看些閒書,算不得讀書,皇上平日見得都是學者大儒,草民怎敢在皇上面前自稱‘讀書’?”
就在剛剛的那擡頭的剎那,柳非君分明看到了皇上手裡正拿着一本書,那是她無事時看的雜記,書的封皮上有一處玉蘭花的標記,那是她閒來無事自己畫上去的。
進了門,她雖然也有擡頭,可是根本就沒來得及看皇上手邊的桌子上放的是什麼。
剛纔的擡頭,不僅看到了皇上手裡的雜記,還看到了桌子上放着她平日裡練的一些字,還有她在秦家堡時,寫給武辰允的字。
柳非君心一驚,果然,皇上當真英明。
“巧言令色!”皇上雖然這樣說着,但是語氣中聽不出到底是不是生氣,隨手放下了雜記,看向跪在地上的人,“起來吧!”
柳非君起身,不由得鬆了口氣。
“商人本色!”皇上平淡無波的聲音再次響起,“現在再回答一遍,剛纔朕問的問題!”
柳非君一愣,剛纔的問題?他問了那麼多,她怎麼知道是哪個?
聽不到柳非君出聲,皇上皺眉看向她,不悅的問道,“又在思考如何騙朕?”
“草民不敢!”柳非君趕緊說道,猶豫了半天,擡頭看向皇上,苦惱的抓了抓頭,“皇上,你剛纔問了好多,草民不記得了!”
皇上似乎一愣,目光縮在她侷促的面容上,竟然失神了。
“皇上?”
柳非君試探着出聲。
皇上這纔回神,剛剛還嚴肅的面容,竟然露出一絲平和,“你不記得哪一個?”
柳非君一滯,她不記得哪一個?
皇上不是都很英明麼?
如果她說得出自己不記得哪一個,她還能不記得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