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冰牀上，感覺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
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恰如前世今生般遙遠，可望而不可即。
我摸出懷裡的白色絹帕，上面的血痕是如此的觸目驚心，刺的人眼睛發痛。
我很想大哭一場，以此來祭奠那場回不去的風花雪月，那次回不去的青春，但我沒有。
“我本無功，得鳥方休。
朝夕爲伴，不知孤獨。
奈何福薄，良辰難久。
今將去矣，無怨無尤。
唯憾此生，未得廝守。
若有來世，共續甘苦。”
若有來世，共續甘苦。我心裡不斷默唸着這句話。
真的會有來世嗎？畢方是神，他不會騙我。
我答應過你，會好好活着，既然選擇了好好活着，即使揹負着全世界的苦難，也沒有必要苦大仇深地活着。
因爲有了希望，野花燒盡的草地會發芽。
因爲有了希望，沉睡千年的睡蓮會開花。
因爲有了希望，哪怕上千年上萬年的等待也會變成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在這裡，用一千年的時光靜靜爲你開一朵花。
我會如你所願，好好活着。我會如己所願，讓自己變得無比強大。一切的一切，都只爲了，讓最好的自己再也不會錯過轉世而來的你。
這樣想着，我禁不住拿起相思毫在牆壁上寫道：“其羽，這裡四季如冬，我在這裡很好。”
“徒兒，下來吃飯了！”是師父的聲音。
吃飯？有人叫我吃飯嗎？一種久違的感動涌上心頭。
我下了樓，看見大殿裡空蕩蕩的，只有畢方師父一個人坐在桌案前，上面擺滿了山珍海味，俱用玲瓏剔透的冰盤裝着。
“來，乖徒兒，快過來，看爲師爲你準備什麼了？跟着師父，有肉吃！”畢方師父說着爽朗地笑了起來。
我猶疑着坐在桌案前：“師父，您不是神仙嗎？神仙還用吃東西嗎？我可是聽說您可是不食穀物，吞吃火焰的啊！”
“是啊，我是不吃穀物啊，可是我吃肉啊！這穀物可是專門爲你準備的。再說了，神仙就不用吃飯嗎？不吃飯是餓不死，但胃裡空蕩蕩的，它就不會寂寞嗎？我得給它找點肉作伴。光吃火焰營養多麼單一，經過爲師多年的研究，終於改良了這種飲食方式。爲師將火焰和肉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發明出一種既美味又營養的食物——烤肉。怎麼，你有異議嗎？”
“徒兒不敢。”
“喂，傻看着幹什麼啊！爲師辛辛苦苦爲你弄了這麼大一桌子，可不是讓你來欣賞的。”畢方師父用扇柄狠狠敲了敲我的頭。
“我……我不能吃肉。”我支支吾吾地道，“將軍屍骨未寒，我要爲他守孝三……百年!”
“什麼？”畢方師父氣得吹鬍子瞪眼，“迂腐！我怎麼收了你這麼個迂腐的徒弟!”
“這不是迂腐，這是一種情懷，你不懂！”
“你呀你，看來你是深受人間封建思想的荼毒啊!”畢方師父氣得揹着手走來走去，“罷罷罷，看在爲師第一次請你吃飯的份上，我就去饕餮洞取食材再爲你做一份！”
畢方師父氣呼呼地離開了，未幾，端着一盤炒好的青菜回來了，沒好氣地放在我面前：“吃吧！菜鳥！”
“謝師父!”我高興地端起碗大口吃起來。
“你看你這個吃相，像是八百年未吃飯了，太給我們優雅的鳥族丟臉了。”
我對畢方師父說的話毫不在乎，繼續狼吞虎嚥，畢方師父則優雅地夾起盤子裡的烤肉，放在口裡細細咀嚼，不知咀嚼了幾百遭，又喝了口茶才嚥下去。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十分好心地問道：“師父，您老人家不會是年紀大了，牙口不好了吧。”
“非也，非也。”畢方師父一本正經地道，“其實是——今日的肉被爲師烤老了。”
我險些笑噴。
“不對啊，怎麼會這樣呢？我的火候一向掌控得十分精準啊，到底錯在哪裡了呢？”畢方師父放下筷子，一邊小聲嘀咕，一邊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烤肉嘛！一時疏忽烤過了也是很正常的，下次注意些不就可以了嗎？”我好心地開解道。
“閉嘴！經過這幾萬年來的不懈鑽研與練習，爲師的手藝早已爐火純青了，不可能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不行，我要回到自己房間好好閉關思索一番，想不明白我是不會出來的，不許打擾我！”然後我就傻傻地看着畢方師父離開了。
畢方師父這一閉關不要緊，整個世界都瞬間變得黑暗了。
思考就一定要閉着眼睛思考嗎？我心裡一陣腹誹。
不靠譜啊不靠譜，剛剛拜了這麼一個大神師父，本來還指望着早日學些高深的法術呢！這就閉關了？還是爲了研究烤肉的火候問題？
看來大神的世界，不是我們這種無名小妖可以擅自揣度的。
也好
，我就四處溜達溜達，先熟悉熟悉這冰獄的環境吧。
冰獄有四維，東面是山，西面是淵，南面是原，北面是谷。一條冰河自西向東而流，從冰獄中心穿過。我和畢方師父住的地方叫“畢方宮”，那條河正從其間穿過。畢方師父是個偉大的建築師，他引冰河之水在畢方宮內構築了大小景觀：噴泉、瀑布、小池……應有盡有。
畢方宮依水而建，整個宮殿呈圓筒狀，外圍一圈類似圍樓，有三層，最上層整個一圈都是帶着欄杆的長廊，每隔一段就會有一個可以下去的樓梯，每隔一段就會有通往正中主殿的複道。正中是主殿，有九層，師父住在最上面的一層，我住在第二層，師父說以我現在這樣的功力只能住在第二層，因爲高處不勝寒。作爲一隻飛鳥，我是十分嚮往高處的，師父說我修煉每上一個層次，就讓我搬上一層，等我修煉到第七層就可以從這裡出去了。
“第七層？徒兒就不能達到師父的高度嗎？”我瞪大眼睛，一臉憧憬地望向師父。
“可以修煉到第八層，說明你已經是仙了，修煉到第九層，說明你已經像爲師一樣是神了。”畢方師父波瀾不驚地道。
“哦。”我雙目無神，訥訥地點了點頭。
“你就知足吧，凡人來了這裡連一層都住不了。”師父似乎看出了我的失落，因而十分蹩腳地安慰道。
這冰獄可真寂寞啊，偌大的宮殿，只有我和師父兩個人，我都不知道這幾萬年他是怎麼熬過來的。現在，連師父都閉關研究他的烤肉去了，我就更無聊了。爲了打發這無聊的日子，我去過東面的山，那裡到處都是鬼斧神工的冰山，猶如一把把冰刀直直地戳向天空白茫茫的霧氣中。西面的淵就不說了，去那裡也就玩滑翔了。南面的原實在不是人去的地方，走一步要摔十個跟頭，要是我不會飛的話，恐怕這輩子就不能從那回來了。因而，我最終把我的目光聚焦在北面的谷。
要說谷這種地方就是好，既避風又避雨，還很隱蔽。在人間的時候，我們的“漪蘭居”就是建在幽谷裡，因而我對谷是有情懷的。這裡的谷不比人間，沒有樹林，沒有灌木叢，也沒有山花，有的只是一個凹下去的雪坑而已。
我試探着向谷內走去，結果沒走幾步就滑倒滾進這巨大的“雪坑”裡，開始時我很驚懼，害怕撞到頭之類的，雖說沒有那傾國傾城的貌，萬一破了相也是不好，可滑着滑着就打消了這種憂慮。這裡的雪很厚，很柔，貼在臉上涼涼的很舒服，順着雪坡的曲線忽上忽下，忽左忽又，每一次都不一樣，簡直是樂趣無窮，滑下去的一瞬會給人帶來巨大的歡愉感，讓人忘記一切憂愁煩惱。於是，滑雪成了我在冰獄裡最喜歡的一種娛樂方式。師父閉關這段時間，我經常來這裡玩耍，雖然樣子狼狽了些，反正又沒有別人，也就不大在乎儀態了。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滾到谷底的時候，卻忽然聽見一陣驚恐的聲音。聲音不大，迴響在空谷裡，卻十分清晰。怎麼，這裡還有別人嗎？我雖然很驚異，驚異之外卻十分欣喜，有一種久違的感動，因爲我已經太久沒有聽到人類的聲音了。
“誰？誰在那裡？”我大聲呼喊道，卻遲遲沒有迴應。
我想，他們一定是把我當成入侵這裡的不速之客了，因而纔會恐懼，躲着不肯出來，因而高聲道：“我叫方休，是妖界的一隻小妖精，我不是壞人，你們快出來吧。”
那時，天色是黑的，我迷茫地環視着四周，期待發現那人的身影。
未幾，我看見星星點點的光茫從雪地上三三兩兩地升起，向我飛來，好像無數只螢火蟲，卻是發着白色的光茫。待它們其中一些飛近了我纔看清，大爲驚喜。
眼前的這些小傢伙，每一個都長着潔白透明的翅膀，有的像蝴蝶，有的像蜻蜓，有的像其它一些長着翅膀的昆蟲，身子卻俱是人的形狀。
“你們是誰？”我問道。
“我們是這個冰獄裡的雪精靈和冰精靈。”那是一個極其細小的聲音，幾不可聞，我循着聲音找去，看見一個十分漂亮的小女孩：白皙通透的皮膚，水汪汪的大眼睛，頭上兩根冰晶樣的觸角，鳳尾蝴蝶形狀的白色翅膀，身上穿着白色的裙子，渾身瑩亮。
“你們是妖嗎？”
“不，我們只是精靈，不是妖。萬物皆有靈，靈力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擁有生命，生命修煉會成妖，修煉成妖就會有善惡之分，然而我們精靈是沒有善惡之分的。我們是輪迴裡的逃逸者，自然生，自然死，永遠純真，永遠快樂。”
“你們也會死嗎？”
“天空下了雪，雪花在降落的瞬間獲得靈力就會變成雪精靈，雪精靈融化了就會變成冰精靈，變成冰精靈也就意味着它已成年，冰精靈融化了就會死去，不再輪迴。”
“你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霏，現在已經十歲了，是一隻雪精靈。”
“小霏，我很寂寞，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其實，我也很寂
寞。”小霏垂下小腦袋，“和我一起變成精靈的小夥伴都已經死去了……其實，我們大家都很寂寞，每日除了飛舞和躲藏，不知道還可以做些什麼。我從未見過白色以外的顏色，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你來到這裡，你那身紅色的裙子發着幽幽的光亮簡直美極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怎麼，你們沒有見過我的師父畢方嗎？你們可以和他作伴啊，其實，他還是很有趣的。”
“畢方？”小霏臉上霎時現出驚恐的表情，“畢方可是我們所有精靈的天敵，只要他睜着眼睛，我們是萬萬不能在他身邊出現的，否則就會被烤死，從我變成精靈的第一天起，那些年長的精靈就告誡我們不許走出這個雪谷，即使是黑夜也不可以，否則一不小心遇見畢方突然睜開眼睛，我們就死定了。最近一直黑夜，我們猜測他一定是又閉關了，才大着膽子出來聚會的。”
竟然會有這種事情!我心內不由得嘆息，原來即使是神仙，也有自己無法掌控的事情啊。若是師父沒有這個“火神”的體質，至少還可以同這些精靈說說話，也不至於這麼寂寞了。
“你們在聚會對不對？不如帶我一個吧！”
“你也會跳舞嗎？”
“是啊，我不但會跳舞，還會吹笛子呢！”
“太好了，一起來吧！”
我摸出隨身攜帶的短笛，踏着節奏一邊轉着圈一邊愉快地吹奏起來。
伴隨着悠揚的笛聲，那羣可愛的小精靈翩翩起舞，在漆黑夜幕的襯托下，顯得如夢似幻。
“不對不對不對!”我忽然想到了什麼，當即叫停，精靈們都停下來，十分疑惑地望向我。
“既然要跳舞，各跳各的沒意思，不如——我幫你們編舞如何？”
“編舞，如何編？”小霏驚奇地道。
“你們想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啊？”我一臉神秘地道。
此言一出，大家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起來。
“外面的世界？”小霏撓了撓頭，表示不懂。
“對啊，外面的世界。在外面，一個叫人間的地方，不但有白色，紅色，還有藍色的天空，綠色的草地，黃色的沙漠，青色的山巒……雷雨過後，天空會現出有七種顏色的彩虹……”我陷入了無盡的美好想象之中。
精靈們也似乎被我感染了，齊聲叫好。
“好，那我們就先從最簡單的來好了。”一聲令下，一呼百應。
這是我第一次爲大家排舞，況且舞蹈演員衆多，至今還未數清到底有多少個舞蹈演員出演，因而實在是一項大工程。
經過大家的不斷磨合，我們的第一個節目終於排好了，這個節目就叫做“一朵綻放的花”。名字雖然俗了些，卻很貼合這個節目。
在我的笛聲引導下，那些小精靈們匯聚到一起，拼成一個花骨朵的樣子，然後再緩緩向四周飛去，一瓣一瓣地綻放，最後露出璀璨的花蕊，樂音節奏忽然加快，整朵花隨着樂音飛舞，歡快又不失優雅地旋轉，生出枝葉來，彷彿已經擁有了無限的生命力，花瓣分開，分開又聚合，伴隨笛子的尾聲，聚成花骨朵後再次粲然綻放，在夜幕下搖曳生姿。
“看見了嗎？這便是——人間——的——花！”我張開雙臂，向着天空大聲喊道。
這一喊不要緊，天空瞬間亮了起來，小精靈們霎時四散逃離。
“方休姐姐，我該走了，記得，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一定要回來找我。”小霏飛到我身邊着急地道。
“好，我答應你，一定會再回來找你們的!”我鄭重地點點頭。
看見它們一個個從我身邊離開，我心內十分不捨，可是又沒有什麼辦法，因而十分失落。
天亮了，說明師父已經醒了，他醒來後應該會找我吧，我得趕緊回去！
回到畢方宮的時候，師父正坐在桌案前，鐵青着臉：“說，哪裡野去了？”
“沒，沒去哪裡，就是，隨便溜達溜達。”我支支吾吾道。
“還不快坐下？”師父怒聲道。
“哦，好。”我還沒坐定便聽見師父燦爛的笑聲。
“哈哈，爲師終於找到烤肉火候不對的原因了。”畢方師父忽然換上一副面孔，一臉得意地，“你猜是什麼？”
“這個……徒兒不知。”
“我想了一個月終於想出來了！”畢方師父一臉神秘地，“原來——是我烤肉的時候忘記放油了哈哈。”
“哈哈，哈哈……”我也跟着乾笑了兩聲，“我就說嘛，您老人家是誰呢？連火候都掌控不了還當什麼火神？”
“嗯，今日，爲師十分高興。所以，爲師決定，從明日起開始教你法術！”
“真的嗎？”我高興地歡呼雀躍，一口氣衝上樓上自己的房間，“師父要教我法術嘍！師父要教我法術嘍！”
我在房間的牆壁上這樣寫道：“其羽，這裡有一個喜怒無常的師父，我在這裡很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