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一男一女, 女的穿着硃色官服,腰繫玄色金鳳玉帶,頭戴漆紗籠冠, 腰細肩窄, 修身玉立, 端得一副英姿颯爽模樣, 此人除了御前女官文令不作他想;
再看男的, 一身淺灰色圓領直衣,外罩淡青色素紗開襟披衫,袖口和尾擺處幾筆水墨丹青, 風雅意境躍然而上,衣服略有寬鬆, 此人因着身高體長, 穿上卻不顯臃腫鬆垮, 反而多了幾分慵懶隨意,待那人回眸注視, 只淺淺一眼,便勝過世間佳人無數,能有此萬種風情之人,當屬惑國內侍簾幽是也!
柳亭苼冷笑着走過去,“沒想到文大人這棵鐵樹也有開花的時候, 真是令本官刮目相看啊!”
看到柳亭苼, 文令又驚又怨又喜, 驚的是他怎麼會來和鳴宮這種地方, 怨的是他偏偏在這個時候橫插一腳, 喜的是他能來這裡說明那個老女人命不久矣,她不用在受老女人的擺佈, 她自由了。
一眼思慮萬千,定了心思,文令才冷言回道:“要真說起來柳大人這棵鐵樹開的花可比我早,只可惜曇花一現,這賞花的人早已命歸……”黃泉二字還未出口,脖子就被一隻手緊緊勒住;
文令也不掙扎,依舊言語刺激他“你曾說我就像折了翅膀的鳥,一輩子都逃不出皇城,可現在呢?被折翅膀的人是你,被困住的人也是你,這就是你的命,而我過了今天,就可以自由了,你只能在原地孤零零地等死!!”
“你閉嘴!”柳亭苼一聲嘶吼,將人狠狠甩出去,文令撞到了牆,身體嘭地一聲落地,嘴裡吐出一口鮮血,同時牆上掛着的一幅畫掉下來,露出壁上的暗格,裡面裝着一個小匣子。
柳亭苼走過去拿出匣子,裡面裝着一疊陳舊的書信,封蠟已經被人拆掉,他拿起一封,抽出裡面的信,看完一封又一封,臉色忽青忽白,最後他突然瘋了一樣大笑道:“原來是早就設計好了!!可笑我還以爲……”笑聲嘎然而止,柳亭苼換上一副冷漠陰邪的表情,“陛下,你贏了!”說完將信揚手一撒,轉身就走。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沒必要再留在這裡了!
一直被忽視的簾幽想要追上去,但一陣風將信紙吹到他腳邊,信上‘延州商賈馮化山’七個字成功阻止了他的腳步,彎腰撿起信,他一字不落地看過去,瞳孔漸漸變大,臉色越來越白,等看完所有書信,簾幽終於癱倒在地。
“爲什麼是他”簾幽一遍遍自問,回答他的只有微弱的風聲。
他本不叫簾幽,原名馮扡,祖籍延州,十三歲之前,他是第一富商馮化山的嫡長孫,也曾過着鐘鳴鼎食,奢侈華麗的生活,但好景不長,似乎一夜之間,馮家就倒了,刀槍聲,馬蹄聲,尖叫聲,鮮血迸濺聲……那個混亂充滿血腥味的夜晚,成了他之後揮之不去的噩夢。
他被奶媽藏到深井裡,那些當兵的往下面丟石頭,丟火把,他忍着滿身傷痛,咬牙不敢發聲,後來那些人走了,他也痛暈了過去。
第二天他是被凍醒的,外面寂靜無聲,但他不敢喊,怕招來那些凶神惡煞,他想再等等,這一等就等了三天,期間無論他怎麼呼喚都沒有人迴應。
飢寒交迫之下,他的眼皮漸漸下垂,視線開始模糊,他以爲自己要死了,就在徹底昏過去之前,他聽到上面有腳步聲傳來,於是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晃動提繩……
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救了他,那個少年叫扣成。
他問扣成爲什麼闖進馮府,一旦被抓到有嘴也說不清,扣成回答他,因爲家裡窮,扣成爹又好賭,欠了一屁股債,這次輸了錢,扣成爹要把扣成娘抵押給賭坊,扣成是到馮府搜寶貝來的,換了錢可以救扣成娘。
他當時爲了二話不說就把身上值錢的給了扣成,只要求一點,帶他離開馮府,扣成答應了。
逃離了馮府,扣成揹着他一路往南跑,因爲扣成家就在那邊,快的話一天就能趕到,但天不遂人願,那日傍晚下雨了,他們躲進了一個破廟。
他看到香案上的貢品,口水都流出來了,但不敢上前,因爲案前守着一條大黑狗,比他個頭還大,他眼巴巴地盯着扣成。
扣成好像有點害怕,卻還是壯着膽子走了過去,那隻狗很兇,咬了扣成,他想上前幫忙但身子太弱沒辦法幫,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隻狗撕咬扣成,最後扣成滿身是血的跑出了破廟,那隻狗也追了上去。
他當時太餓了,想着自己先吃飽有了力氣再去幫扣成,但等他吃飽趕過去的時候,扣成已經不見了,河邊只飄着一隻破洞的布鞋。
他沿着河岸跑了很久,跑到雙腿都打顫他才停下,最終還是沒救回那個少年。
後來,他南下投奔遠方表親,是一戶姓秦的人家,奶母說秦夫人是母親孃家的遠支,母親在時曾多次幫秦家,秦家肯定念着舊恩收留自己的。
就在孤零零南下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個長得很和善的中年婦人,婦人說她家裡正卻兩個幫工,只要他肯上門幫着做活,她就給錢給飯,爲了生計,他答應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走上了一代名伶的不歸路!
他試着逃跑過,但每次都被抓回來,痛打一頓,有時灌了藥讓他接客,時間久了,他就放棄了逃跑,老老實實地待在楚風樓接客,用了五年的時間,成了南方最有名的清倌。
那一年,他攀上了康承侯這棵大樹,他使盡手段讓康承侯帶他回京都,因爲他要報仇,康承侯是個不錯的棋子。
後來他如願以償,到達了京都,但康承侯懼內,怕被老婆知道,就將他偷偷安排在一處小院裡,隔三差五纔會過了一次。
有一日他閒來無事,就帶着小廝上街閒逛,熙熙攘攘的人羣中,他百無聊賴,倍感淒涼,但無意間回頭一眼,在酒樓上看到了那個熟悉又模糊的面孔,是扣成。
接下來的日子,不再無聊,不再孤苦,他有了新的希望,他派人打探到了扣成的消息。驚訝的同時,更多的是欣喜,扣成活着就好!
在京都的半年,他把柳府的消息摸得一清二楚,對於常冗那個所謂的表少爺,他心中起了懷疑,本着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他早早地在常冗身邊埋下了死亡的伏筆。
他以爲解決了常冗,再過不久報了仇,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見扣成,但上天又給他開了一個玩笑,康承侯的夫人知道了他的事!
一番鬧騰過後,康承侯給了他一筆銀兩,讓人把他送回南方,他不甘心,報仇在即,扣成在此,他怎麼能回去,但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他還是回到了南地,之前的一切籌謀都前功盡棄。
唯一還牽着線的就只有柳府那枚棋子,這也是他之後的五年一步步堅持走下去的最堅定的信念。
後來他終於又回到了京都,又見到了扣成,見到了他的信念,雖然扣成不待見他,甚至忘了他,他不介意,只要能看着扣成,留在扣成身邊,他就心滿意足了。
可眼下,老天又跟他過不去,他心心念念記掛了這麼多年的人,竟然是當年告密馮家窩藏逆賊之人!!
他一下子迷茫了,前路該往哪走
文令忍着痛站起來,看到地上的書信,略略一掃,她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個秘密對她而言早已不是秘密。
看着癡愣坐在地上的簾幽,文令臉上浮現一股狠勁,玉手伸向旁邊的硯臺,悄無聲息地走向簾幽。
簾幽只感覺後腦勺一麻,人就昏死過去。
“我說過,這輩子你只能是我一個人的。”說完文令將簾幽拖向牀榻,轉了下牀頭的送子觀音,嘎吱嘎吱幾聲響,牀體移轉,露出下面一條密道。
兩人都下去後,過了一會兒,牀體自動歸回原位,看不出一點挪動的痕跡。
……………………
柳亭苼走在幽長的宮道上,腳邊屍體遍佈,鮮血橫流,他卻恍若未見,嘴角還掛着淡淡的笑意,似乎解脫了一般。
他一直以爲十多年前馮家的滅頂之災是他引起的,從發現可疑行跡,到捕獲真實罪證,每一個關鍵點他都能遇到,卻不曾想是女皇早就一手安排好的,她只是需要找個有膽量的人出面而已。
一來不僅可以抄了馮家充盈國庫,二來還可以立威立信,助漲告密之風,三來她還可以多一條忠實可靠的狗,所以,最終的贏家還是那個坐上龍椅的女人!
柳亭苼腳步輕快地走向宮門,他要趕緊把這件事告訴媳婦兒,這大半天沒陪她說話,她肯定寂寞了,這麼想着柳亭苼加快了步伐。
十米,九米,八米……宮門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空氣中‘嗖’地一聲劃過,柳亭苼停下了腳步,胸口處傳來劇烈的疼痛,低頭,一支箭穿膛而過,順着箭飛來的方向,柳亭苼看到了騎在馬上的宋起滎。
宋起滎收了弓,下馬,朝柳亭苼走過去。
隨着一聲似嘲諷似解脫的笑,柳亭苼倒在血泊中,雙眼閉上前,看了最後一眼皇城烏雲密佈的天空。
媳婦兒,老子下來陪你了!
宋起滎走到柳亭苼屍體旁,確認他死透了,才冷着臉下令道:“燒了,挫骨揚灰。”
“是。”兩個士兵擡起柳亭苼的屍體,搬動時,一塊黑色的玉墜掉了出來。
宋起滎撿起,是塊質地上乘的墨玉,經簡單雕琢後成了一對,扣在一起像一朵雲,又像一株樹冠,宋起滎眼裡閃過一絲嫌棄與不屑,手掌一翻,玉墜碎落一地,每一塊都沾上了鮮血。
天上烏雲越來越重,夜幕很快降落下來,在陰森的宮道上,地上浮現一小團微弱的光亮,此時若是有人過來,就會發現那團光亮是地上的碎玉散發出來的,若是再仔細觀察,又會發現,地上的鮮血正在慢慢地朝那些碎玉聚集。
《山川雜誌》記載:南林有木,長萬年,玄質玉身,赤花而無葉,服之以返魂,謂曰返魂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