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比試,毫無懸念,歸晚得了個優。只是,結果如何,考生們誰都沒有太在意,他們還沉浸在歸晚與吳道華的那場對決中。
那局棋,越想,就越是叫人心驚,那樣兇險的起手,尚未開局,便先將自己陷入絕境,從一開始就打破了對方的篤定。看似胡鬧的模仿棋,叫對手大亂陣腳,中盤算計精密,步步爲營,完全主導了整個局勢。所有的佈局,環環相扣,在那一局棋上,她簡直就是神明。
這是多麼石破天驚的下法!可以預見,這一局棋將驚絕天下!
“蘇師兄,你說,歸晚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陸師兄苦笑,“我越來越看不懂她了。”她總是眯眯笑着,好脾氣的樣子,永遠都有花不完的精力,喜歡快馬好酒,揮金如土,任意妄爲。她的一言一行莫不是敗家紈絝的典範,可是方纔,他分明似是從棋盤中看到了某些不一樣的地方。
蘇子玉搖頭笑道:“我也看不懂她。都說一個人的棋路,便是性格的寫照,我素來深以爲然,現在倒是不敢肯定了。”
陸師兄怪叫:“誰說的?那手模仿棋就無賴得很,換做我,是怎麼都學不來的,太無恥了!”
蘇子玉忍不住笑道:“你知道的,她一向好玩,總是沒個正經的時候。”
兩人一路行向宿舍,卻聽得前面一陣喧譁:“哎,大家快來看呀,鳳鳴竟然帶了美人圖來參加大比。”
“在哪裡,在哪裡?”參加大比的多是年少人,住在一處的又大多相熟,自然是唯恐天下不亂的,鬧起來分外沒有顧忌。
“有十幾幅呢,快,快,快,接着。”
“快,快跑,讓咱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美人。”
“哎,不要搶,仔細撕壞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又怕他們損了畫,急得臉上紅撲撲的,像是要哭出來了。
“哎。那不是楚鳳鳴嘛?他畫畫十分了得,昨日唯一一個優就叫他拿走了。”陸師兄向來是消息靈通的。
一個少年搶了一副,一邊跑一邊展畫,冷不防一下撞到了蘇、陸二人,攤開的畫掉在了地上。
“對不住,對不住。”少年一面致歉,一面低頭欲將畫揀起,待看到畫面,卻是“啊”了一聲,一下子愣住了。
畫中是一大片的梨花林,在月色下澄澈如同琉璃,有一個人兒,白衣勝雪,黑髮如墨,坐在梨花樹下的鞦韆之上,仰望明月。夜風微微撩起裙裾,半墜的髮簪斜斜而下。本該是極爲旖旎的畫面,卻因爲畫中人兒的眉宇間的那片清泠之氣,叫人不敢心生半點綺念。
皎皎月色如同輕紗,月下的梨花林散發出如玉般的淡淡光芒,畫中的人兒是這月色下的精靈,不知是這梨花的花精幻化還是這一片月色溶成。清風如斯,明月如斯,幽人獨坐,不知今夕何夕。
好一個玉潔冰清!
不光是那個少年,就是蘇、陸二人也是愣住了。因爲,畫上的人,是他們認識的。
那個總是拿着把香木扇,笑得沒心沒肺的人,竟然也會有這般冷清的神情嗎?
幾個沒有搶到畫的少年衝了上來,待見到地上的畫,仔仔細細地看上一回,發現了題在一旁的小字,不由得念出聲來: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村瓊葩堆雪。靜夜沈沈,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羣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材卓犖,下土難分別。瑤臺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作詩之人,他愛慕畫中的女子,愛慕得這般徹底,直把她當做了九天神女來仰望,不敢有一絲一毫的褻瀆。此時,他們方覺是自己唐突了,一時都有些尷尬。
“蘇師兄,陸師兄,這麼熱鬧,你們在看什麼?”如金玉相撞的木屐聲從不遠處歡快地傳來。
看到這個身着男裝,笑意盈盈的女子,幾個少年又是“啊”了一聲,竟沒人去撿地上的畫。
歸晚幾步走近,見了眼地上的畫,眉宇間未見異色,俯身撿起:“這是誰畫的?”
不遠處喧鬧的人似是察覺到了這邊的不尋常,紛紛停止了笑鬧,瞧了過來,楚鳳鳴見到了歸晚,臉上閃過驚喜、詫異,喃喃地叫了一聲:“神仙姐姐……”卻又馬上驚覺,一副手足無措的形容。
原來,這就是鳳鳴畫中的女子,他從不知道她的名字,而稱之爲“神仙姐姐”。
一名貴女被人作畫肖想,已是大大的不妥,何況畫像還被這麼多人哄搶玩鬧?以歸晚的性子,一定不會叫楚鳳鳴好過了,此事鬧大了就不好收拾了。玩鬧的少年們也意識到闖了禍,悄悄把手中的畫軸卷好,不敢再吱聲。
“這是你畫的?”
“是。”楚鳳鳴滿臉通紅,訥訥點頭。
看到這青澀誠實得幾乎有些可憐的楚鳳鳴,蘇、陸二人互看了一眼,開始想辦法把場面圓過去。
“畫得真好,看這筆觸,你師從大畫師元恆?”
楚鳳鳴臉上閃過一抹雀躍:“是,姐姐慧眼。”
陸師兄搖了搖頭,這個不明真相的少年,他不知道歸晚在整人之前總是和顏悅色的嗎?他欽慕誰不好,偏偏要欽慕這個不似正常人的沐歸晚?
歸晚一笑,落落大方地介紹自己:“我叫沐歸晚,你呢?”
楚鳳鳴的臉更紅了,卻沒失了禮數,拱了拱微微傾身:“沐師姐,我叫楚鳳鳴。”顯見得他是個家教極好的孩子。
歸晚點了點頭,手中的香木扇子微微示意:“他們手中的畫,也畫的是我?”
楚鳳鳴似是咬了咬牙,老老實實地回答:“是,這是,這是……我在兩年前畫的。多有唐突,請沐師姐見諒。”說完這句話,他似是鼓足了勇氣,擡頭那雙清亮的眼睛直直地對上了歸晚,那是希冀,期許,還有祈求。
十幾幅兩年前的畫作,他一直隨身攜帶,就連大比這般重要的時刻,都不敢離身,這意味着什麼,就算不說,衆人也是明白了。只是沒想到,事情會是這般湊巧,剛好在這樣的情形下,叫她見到了這些畫。
她會怎麼迴應呢?大抵是會勃然大怒,不然不足以維護她的名聲吧?
出乎意料的,歸晚竟是又讚了一句:“這畫畫得極好,我很喜歡,可否將它們都送給我?”
衆人都悄悄地鬆了一口氣,沐家的女兒到底是大氣,不僅沒有計較,且給鳳鳴留了體面。見事情大概不會鬧得不可收場,在場的人都識趣地悄悄離去了。
“未經師姐同意,就畫了這些畫,本就是我魯莽了。姐姐不計較,就已是十分寬宏了。”見到旁人離去,楚鳳鳴鼓了勇氣問,“沐師姐,以後,我還有機會再見到你嗎?”那是一個少年人對於愛情的所有詮釋,他燦爛、天真,他滿腔赤誠,所以能問得這般坦蕩。
我還有機會見到你嗎?我可以繼續喜歡你嗎?你接受我的喜歡嗎?
他眼中的純淨幾乎灼傷了她,歸晚自問,在她心中,從未有過這樣純粹而又熱烈的愛。所以,她看不懂,也不能看懂:“鳳鳴,你今年幾歲?”
“我十七。”
歸晚笑了,香木扇似是習慣似地敲了敲手腕:“兩年前,我也是十七歲。你是在浮雲山上見到我的吧?”
鳳鳴點了點頭:“是,那年早春,我在浮雲山後山的梨花林中見到師姐,之後,便時常到那裡作畫,可惜三個月後師姐離開了。”
“那三個月,你畫的都是我?”歸晚的神情有些古怪。
“嗯。”鳳鳴紅着臉點了點頭。
“所以說,你喜歡畫中的人?”她搖着扇子,笑盈盈地問。
鳳鳴似是沒想到她會問得這般直白,她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跟記憶中的她,毫無相近之處,但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是,我喜歡她。”
“你畫得很漂亮。”歸晚輕撫着手中的話,似是追憶,“可惜,你眼中的美麗,恰恰是它的主人最不堪的時候。”
她似是沒有注意到鳳鳴的震驚,繼續道:“四年前,我大病一場,幾次差點進了鬼門關。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好,因在病中,變得十分暴戾,加之遇到了一些變故,那時的我,險些墮入魔障。浮雲山上有位得道高僧淨明法師,你想必聽說過。”
鳳鳴點了點頭,似是下意識地回答:“是,淨明法師不僅是得道高僧,醫道也臻於化境,每年都有不少人去求醫問藥。”
“那時我拜在淨明法師門下,一面調養身體,更重要的是,消解心中的戾氣。”歸晚笑道,“所以,你看,你喜歡的,只是遠遠看到的幻象。”
“不,不可能。”鳳鳴不甘地反駁,“神仙姐姐,我聽到你吹的簫聲了,它是不會騙人的,你只是憂傷,沒有戾氣,我,我只想叫你不要再傷心。”
“撲哧……”歸晚忍不住笑了,拿手中的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少年人,看清楚,姐姐現在可是在傷心?乖,你喜歡姐姐,只是個錯覺,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來就什麼事都沒了。”完全把他當小孩子哄的口氣。
鳳鳴還欲反駁,歸晚已是搖着扇子起身,只留下個背影:“這幅畫我先拿走了,剩下的那些煩勞你一會送過來,一幅都不許留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鳳鳴畫了整整十四幅,或坐或立,或行或止,都是栩栩如生,足見繪畫者的用心,只是那些畫上,她從不曾有過歡顏。
歸晚尋了小花園的僻靜處,把畫堆作一堆,從袖子裡掏出了火摺子。
“在試院內焚燒東西,會被取消大比資格,你不知道嗎?”她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時候會碰上林千夜。
真是陰魂不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