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城裡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幸而是在李宴樓的治下.鎮守的是他的直屬州牧軍黑羽軍.城中的氣氛雖緊張.到底沒出什麼亂子.
郴州雖小.卻也算是個要塞.此地距冀門關不過百里.萬一譁變的赤麟軍要搶奪軍鎮.郴州城第一個就逃不過去.縣官黃剪是參將出身.治理百姓不行.對軍事倒是尤爲敏感.邊境的消息傳來之時.立即下令囤積糧草.全城戒嚴.連飛越城牆的鴿子都被射落了下來.
歸晚的消息渠道已經斷了.給林千夜的幾次消息都沒有迴音.讓她很是不安.這一路走來.她每到一處都會想盡辦法留下記號給林千夜.可是.月餘時間她愣是沒收到半點音訊.就連小十九也沒有消息.
不會是出意外了吧.明知右相大人遭遇危險的可能微乎其微.歸晚仍忍不住在屋裡轉起了圈子.爲這種莫名其妙的擔憂心生煩躁.
“怎麼樣.有消息了嗎.”虧得她想起林千夜在郴州留了幾個暗樁.叫子言去探了探.
子言搖頭:“他們也沒有收到消息.”
歸晚皺緊了眉頭.林千夜的情報系統經營多年.這郴州又是個要緊的地方.佈下的暗樁比起別處只會多不會少.以他的能耐.怎麼可能區區封城就會斷了消息.莫非是紅塵從中作梗.
此時也不是計較的時候:“明七還在郴州城裡吧.”生意人消息要比旁人靈通.明家家大業大.定有自己獨特的消息渠道.只能找他試一試.看看能不能遞出消息了.
“他們前幾日就準備南下.趕上全城戒嚴耽擱了.現住在城西的一家客棧裡.”
歸晚到明律的住處直等了兩個多時辰.纔看到明律一臉疲憊地回來.見到她.他愣了一愣.上前拱手:“沐大人.你還在郴州.”
歸晚好笑:“這話倒是新奇.依林公子的意.我如今該在哪裡.”
明律道:“如今陛下病重太子監國.此乃多事之秋.沐清流大人是朝中肱骨.太子自然倚重.已被起復重用.”言下之意.太子賣了個人情給沐家.歸晚應該趁熱打鐵.把事情澄清纔是.而不是躲在這麼個動盪的邊境小城.
此事歸晚還真不知情.不過明律的話.她倒聽出了別的意味.沐家在朝中素來中立.太子賣了這麼大個人情.分明是把沐家拉到了自己船上.慶昭帝剛愎自用.太子敢違逆他的意思寬宥沐家.可見慶昭帝這場病十成十是好不了了.
歸晚對太子的印象十分模糊.無非是溫良恭謙而略帶蒼白的男子.不比北悅寧張揚耀眼.不想他也有這樣雷厲果決的時候.也是.慶昭帝一手培養出來的繼承人.怎麼可能是溫吞性子.
這念頭在心頭過了過.歸晚便轉而笑道:“明公子這是急着離開.”前幾日明律就把在這一帶遊歷的明鸞給逮了回去.連着在郴州一帶的幾家鋪子也關了.倒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今日的變故一般.
明律也不隱瞞.大大方方地道:“是.匆忙之間收了一些攤子.要儘快回去打理.”
明律儘量打起精神.表現得神采熠熠.眼中的紅血絲卻是騙不了人的.歸晚關切道:“想來明公子收的攤子不止是這郴州城的幾家古玩店吧.明公子還要保重自己纔是.”
明律心中一暖.繼而一澀.望着歸晚的眼神微微有些複雜.這麼多年來.讓他愛慕.讓他無奈.讓他感激.讓他欽佩的女子.竟是同一個人.造化果真作弄人.當年她還是辛薔薇時.他便明白配不上她.如今他除了微笑.也只剩下心底那一抹最隱秘的酸楚了.
因爲心中的那抹柔軟.他說出了本不該跟她說的話:“這兩年南楚國不止是糧食.棉布皮革之類生意都十分好做.明家賺了不少.最近這條路線的生意才落到我手裡.我想要轉行該做別的生意.族裡十分不滿.”
能讓明家都眼紅不肯罷手的生意.該是多大一個攤子.只是南楚國雖氣候不比出雲.糧食自給自足也是綽綽有餘的.何以突然會有那麼大的需求.
等等.糧食.棉布.皮革.歸晚被一閃而過的念頭驚出一身冷汗.這些可都是軍需之物.除了軍隊.還有誰有那麼大的胃口.吞下那麼多的東西.
若此事屬實.明家賣這些東西給南楚國就是叛國通敵.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難怪明律會拼着家主之位未穩.也要跟族裡的人爭上一爭.
見歸晚一臉凝重.明律知道她聽出了弦外之音.心底微微有些懊惱.關係到闔族性命的大事.他本來不該說的.畢竟.與南楚那邊他已經雷厲風行地斷了個乾淨.回去頂多是被族人羣起而攻之.重新變得一文不名.可是.他竟就這樣對她毫無防備地全盤托出.他竟然這樣相信她.
歸晚放在桌上的手交握着.唯有如此.她才能維持着明面上的放鬆.南楚國.突然儲備那麼多的軍需.是想做什麼.南楚國的野心在多年前就昭然若揭.當年林千夜與信陵定下盟約.才讓南楚不敢輕舉妄動.可是.從樓嫣然出使.從她提出要跟林千夜聯姻.就不難看出.信陵國對出雲這個盟友沒有之前看重了.
如今陛下病重.太子與誠王鬥法.邊關因此不穩.南楚國會不會趁機發難.
歸晚的沉默讓明律不安.歸晚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若是事情是那般.他明家將是出雲國的千古罪人.屆時她一定會大義滅親的吧.何況.他脣角漾起一抹苦笑.他與她.其實非親非故.有的.只是脆弱的合作關係罷了.
明律的不安漸漸擴大時.歸晚突然展顏一笑道:“這生意確實風險太大了些.該儘早收手纔是.如果明公子有興趣.我倒是有筆生意.想跟你合作.”
明律眼中綻放出灼灼的光芒.她竟然沒有指責他.甚至要跟他合作.她知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她想拉他一把.可是.一旦事情敗露.她會真的被人視作亂臣賊子.但她的提議依舊讓他心動了.
明律從本質上還是一個很理智的人.若非如此.當年他不會知道自己跟薔薇不匹配.就黯然退出.歸晚的身後是林千夜.是沐家.只要跟他合作.就算事情敗露了.也會有人盡力幫忙遮掩.這合作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但他還是不得不問一句:“沐大人確定嗎.”他是個生意人.一旦觸及到利益.都會精打細算.他也遲疑.歸晚爲何要冒險跟他合作.
歸晚看穿了他的心思:“跟南楚國的那些生意.沒有你.也會有別人.”她不管明家人是不是無辜.只知道他們賣給南楚軍需的事揭穿了沒有任何好處.不過是多幾個人喪命罷了.南楚國既然是想方設法從別國販進軍需.豈會讓人輕易察覺.若非明律理智警醒.明家到現在都還被人南楚利用.何況.她相信以明律的謹慎和能力.南楚那邊的尾巴已經斷乾淨了.他如今要面對的.也只有族人的不滿和反撲.幫他穩住家主的位置.既能結一段善緣.又能賺些銀子.何樂而不爲呢.
“我手裡有幾個染料的配方.或許能幫你說服你的族人.”
“可是原先薔薇花號的染料配方.”薔薇花號的信物.是一朵絹染的薔薇.因其特殊的染料.在陽光下.七彩綻放.奪目異常.這染料的配方.說是薔薇花號的最高機密也不爲過.光是那個配方.價值就有百萬.
歸晚抿脣笑了:“比我那信物遜色.卻照樣光彩奪目.相信打動明家人.是足夠了.”逐利是商人的本性.明律要說服族人丟掉南楚國的生意.自然要想辦法給族裡帶來更豐厚的利潤.
明律除了感激.還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心頭鼓鼓的.說不出是甜蜜還是酸澀:“我定會盡力給沐大人多爭取該得的那一份分成.”他果真沒有看錯過人.他曾經愛慕過的女子.是這般美好的一個人啊.他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她既然冒險幫他.他無論如何也要盡力報答.
他只是名義上的家主.明家並未完全盡在掌握.能給出這個保證已算不易.有錢不要是傻子.歸晚不客氣地應了.
事情談妥.明律總算想到了當務之急:“我明日就要離開郴州.沐大人可要一起.”如今全城戒嚴.若非他有門路.是絕對出不去的.
歸晚想了想.點頭應了.樓嫣然那邊.暫且先放一放吧.不管林千夜事先知不知道南楚國圖謀不軌的消息.她都得給他提個醒纔是.還有邊關的赤麟軍.林序還在邊關吧.得給他遞個消息.別跟邊軍鬧得太難看了.反倒讓南楚國有機可趁.
可是.來不及了.當晚.南楚的二十萬鐵騎踏平了冀門關.十萬赤麟軍和五萬邊軍未曾有半點防備.被衝得七零八落.那五萬邊軍.全軍覆沒.赤麟軍雖然驍勇.但從未經歷過如此慘烈的戰事.也是死傷慘重.十萬中折了三萬.更要命的是.他們還給衝散了.
緊閉着的城門外似乎一夜之間聚集起了數萬流民.他們被南楚的軍隊趕着來到這裡.他們在城牆下苦苦哀求只想有一口吃的.有個安全的地方歇歇腳.郴州城就是他們希望.可是城門緊閉不開.厚厚的城牆也擋不住他們的哭號.郴州城內也徹底亂了.失去理智的百姓瘋了一般地朝城門口涌去..
城中只有三千守軍.如何面對二十萬的鐵騎.不.他們要出去.他們不要在這裡等死.守軍們毫不留情地鎮壓.甚至調動了弓箭手.城門口堆積了上百具百姓的屍體纔將城內的動亂鎮壓了下來.
郴州雖是小城.卻佔了幾分地利上的優勢.東西兩面臨山.南城門就是通往久雲關的捷徑.城門一旦打開.百姓蜂擁而至.想要再關上就不容易了.何況.百姓離去只會讓軍心渙散.軍士再也無心守城.南楚大軍再趁機攻打.則郴州危矣.出雲危矣.
前幾日封鎖了城門.還有守城的官兵陽奉陰違私自在城牆上放吊籃讓人出入城池.如今那吊籃也不能用了.你怎麼知道放進放出的人是不是敵國的奸細呢.
明律和歸晚徹底被困死在城裡.任你有滔天的勢力.絕世的武功.此時在幾十丈高的城牆面前.也無計可施.
城牆上架起了高高的投石機.官府強行徵集了桐油滾木和石塊.黃剪不怕得罪人.甚至拆了好些大戶的房子.只爲了那幾百斤重的條石和粗大的木柱.
前幾日全城戒嚴.城外莊子裡的糧食果蔬無法順利運進.吃食已經漲了好些.如今隨着儲備糧的一點點耗盡.客棧酒樓開始關張.絕望和恐懼在城中迅速蔓延.漸漸地有吃不飽飯的貧民開始在城內公然搶劫.甚至對官差也拔刀相向.開始沒有人敢上街行走.這座生機勃勃的城池陡然靜默了下來.
歸晚長長吐出了一口氣:“已經三天了.”離郴州最近的宣州城不過百里之遙.想必黃剪早就發出了求救信.這麼點路.李宴樓爲何到現在都還沒有出兵.
明律臉色凝重:“這黃剪是被貶謫到這裡.加之脾氣又衝.並不得上峰的歡心.”
歸晚搖頭:“李宴樓不會這般意氣用事的.”他再不喜歡黃剪也不可能在這危急關頭棄大局不顧.故意不派兵增援.
第四日正午.聚集在城外的流民齊齊發出了巨大的歡呼.那聲音隔着厚厚的城牆.依舊清晰可聞.赤麟軍來了.那遮天蔽日的軍旗昭示着來軍不下三萬.赤麟會會幫着守城.郴州的城門總要打開.軍隊總要進城.他們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