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大人.誠王妃求見.”一聲通報恰到好處地解救了歸晚的尷尬.“說是請沐大人無論如何出去一見.”
林千夜瞧着歸晚似笑非笑:“就說沐大人現下不得閒.”本來是想瞧瞧她身上除了疹子.有沒有落下什麼傷痕.畢竟被人劫走了這麼些天.洛心是什麼樣的人他最清楚不過.絕對不會叫她好過的.不親眼瞧瞧.終究不放心.只是她回來時疏離冷淡的態度叫他想捉弄一下她.就嚇了她一嚇.叫她自己脫衣服.想瞧瞧她犯窘的樣子.怎麼可以叫她跑了.
歸晚瞪了他一眼.剛想反駁.卻聽得外面的僕役猶豫道:“可是誠王妃現下跪在門外.說見不到沐大人.就不起身.”
歸晚吃驚不小.步星月是什麼人.從來都是傲氣十足不肯向人低頭的.怎麼會向她下跪.她匆匆套上外衫:“她可說了是什麼事.是不是誠王出事了.”
瞧着她的動作.林千夜眼中閃過一抹微芒:“你怎麼知道是北悅寧出事了.”才說到誠王妃.她就想起了北悅寧.那個北悅寧至於叫她如此着急嗎.
歸晚沒有察覺到他的不悅.一面繫着一帶.一面道:“步星月那樣的脾氣.如果不是爲了她最在意的北悅寧.是打死也不會來求我的.定然是北悅寧出事了.”
她利落收拾好自己.走到門邊扣了扣:“開門.”
門外沒了動靜.歸晚知道外面肯定有人在.只是沒有林千夜的吩咐不肯開門.她轉頭望向林千夜.
林千夜坐着未動.單手支着下巴.臉色竟有些蒼白.那雙靡麗的眼睛幽深如黑暗中的河川:“薇兒.今年是年三十.”子揚說.她那樣任性妄爲.大抵是當他是無所不能的.禁得起打擊.他偶爾也該示示弱.叫她心疼.他以爲這個主意有點意思.雖然是第一次做.倒也駕輕就熟.
歸晚這才發現.短短二十多日.他竟憔悴了不少.生生忍住朝他走去的yuwang.垂下眼睛:“步星月到底是誠王妃.被人瞧見她跪着終究是不好的.”
“薇兒.”他的一聲輕喚宛如嘆息.她又在撒謊了.她皇貴妃都敢當着皇帝的面頂撞.怎麼可能把區區一個王妃放在眼裡.找這樣的藉口竟是爲了說服她去見誠王.她能不顧他的擔憂任性妄爲.絲毫不把自身的安危放在心上.而今.她又要爲了誠王對他耍手段.是她對他的心結難解.還是北悅寧對她來說纔是特別的.
他何曾露出過這樣脆弱的表情.歸晚心中一慟.她從不知道他只要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便能叫她心神俱傷.
世人眼中.他是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百姓視他爲神仙轉世.尚書檯的官員對他的崇拜近乎於信仰.旁人見到他走過.只看到滿路的繁華.只到他從容優雅的表象.卻不知道他眼底深處的疏離與寂寞.
四年前.他的寂寞只是叫她哀傷.而四年後.當她嚐盡了苦楚與背叛之後.他的寂寞叫她心疼.是的.是心疼.正因爲那份心疼.她甚至不自量力地想用早已冰冷的絕望的心去溫暖他.希冀着能陪伴着他一日是一日.只是到後來.她都忘了是她暖着他.還是他捂熱了她.而今想來.那樣的心疼是多麼膚淺和自以爲是.她終究是個不祥之人.跟她親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她不能害了他.
歸晚儘量表現得若無其事:“先前在荀陽.她也算幫過我一個忙.而今她擺了這樣卑微的姿態來見我.我若不見上她一見.就太不近人情了.”如果可以.她比誰都不願意傷他.
林千夜輕輕咳嗽了一聲.那聲音似乎馬上被生生抑住了:“只是如此.”
“你……怎麼了.”她終究是遲疑着問了一句.“臉色看起來很差.”
林千夜輕描淡寫:“不過是染了風寒.”卻是暗自好笑.她終究是忍不住了.怎樣都好.只要她留下來.先前她的任性都可以既往不咎.她身子也還虛着呢.先前好不容易養回來的幾兩肉.前幾日那麼一折騰又都沒了.甚至比先前更瘦了.本來是想要狠狠地罰她的.現下他改主意了.
不對.不是風寒.他是受傷了.連嘴脣都發白了.一看就是失血過多的症狀.他今日除了先前去院子裡迎她.後來就一直坐在那裡沒動過.甚至都沒對她動手動腳.他以前.纔不管她是不是在慪氣.總是喜歡把她跟個小娃娃似地放在膝上的.他看現下的情狀.顯然傷勢不輕.若是叫他知道她……
歸晚咬了咬脣.卻是下了狠心:“既然受了風寒.右相大人早些休息吧.這守歲其實也沒多大意思的.讓我去見步星月吧.雖然她與我有仇.可北悅寧於我總是有恩的.他出事了.於情於理我都該幫他一幫.”她背過身去.不敢看他的表情.
“你欠他的情.四年前不是已經還清了嗎.”林千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辨喜怒.
歸晚吸吸鼻子.故作輕鬆地道:“是啊.是還清了的.如果他這輩子都是平安順遂.我和他便是路人.他做他的王爺.我做我的權臣.甚至無關緊要的小事.我也會跟他鬥一鬥.跟他爭一爭.只當是消遣了.可是如今他不是出事了嗎.”
對不起.對不起.千夜.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你平安喜樂.再無其他.我只是沒有辦法.我快要死了.你知道嗎.與其帶累了你.不如就此了斷吧.
“那麼你欠我的呢.你打算怎麼還.”林千夜的聲音依舊是那樣漫不經心.唯有歸晚知道.這漫不經心背後.是滔天的怒火.
“我……”歸晚一開口.方纔發現聲音裡已帶了哭腔.她定了定神.好不容易叫聲音平穩下來.“我不欠你的.原本辛薔薇對你癡心一片.可你怎麼待她的.你可還記得.既是如此.你對我有心.我就一定要回報嗎.”
“何況右相大人天縱之姿.做什麼都是輕而易舉吧.你爲我做的.也不過是舉手之勞.錦上添花罷了.我若感激涕零.豈非看輕了你.何況.當日封平那般待我.難道不是你的意思嗎.你不就是想告訴我.若非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是.”說着最最傷人的話.卻不知是爲了傷他.還是傷自己.眼淚一滴一滴地低落下來.她卻不敢擡手去擦.
“你說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厭倦了跟你虛以爲蛇.以後你我橋歸橋.路歸路吧.”
不知道靜默了多久.歸晚聽得耳畔暗啞的一聲:“來人.開門.”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外面的冷風灌了進來.歸晚一步一步地往外行去.走出了這道門.她就真的跟他毫不相干了.她求仁得仁.本該高興.眼淚卻洶涌而出.
她竟然就真的這樣走了.一點猶豫都沒有.瞧着她走出院門口.林千夜低下頭猛烈地咳嗽起來.不多時.嘴裡就有了血的鐵鏽味.“主上.沐小姐她哭了.”子揚衝了進來.主上花了那麼多功夫才找到沐小姐.歷經劫難.兩人不是應該如膠似漆嗎.怎麼打從沐小姐一回來.就陰陽怪氣的呢.
林千夜飲盡杯中殘酒:“去打點行裝吧.”
“可是……”子揚的眼裡寫着擔憂.
林千夜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子揚一凜.再不敢說什麼:“是.”卻是打定了主意要去找沐小姐說清楚.主上爲了她做了那麼多.她怎麼可以這樣無情.
“不準去找她.”林千夜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可是……”這不公平.
“這是她自己選的.”她既然已經做出決定.就容不得她後悔了.她終究是選了北悅寧.不是嗎.
林序是陪着步星月一起來的.畢竟以步星月那樣的性子.怕是一言不合就先跟人吵起來.林右相的門第不好進他知道.所以當門房拒絕通傳時.他也沒惱.只是塞了銀子好言相說.斷斷沒有想到步星月竟是一撩裙襬就跪下了.這一跪.果然很有效.不僅跪來了通傳.也把歸晚給跪出來了.
見到歸晚.不止是林序.就是跪着的步星月也怔了一怔:“沐大人的疹子還沒好嗎.”都一個多月了.到底是什麼病.能把人的臉毀成這樣.
歸晚也不解釋:“兩位找我何事.”
林序也不多作客套:“沐大人可知宣州瘟疫之事.”
歸晚點頭:“略有耳聞.”
林序嘆氣道:“如今這瘟疫蔓延到了軍中.已有上千兵卒倒下了.且病情還在蔓延.”
歸晚悚然:“怎麼這般嚴重.”這宣州可是前線啊.前面就是冀門關.一旦疫情繼續擴大.南楚趁機出兵.那冀門關就相當於門戶大開了.
林序肅然點頭:“最早染病的是一些四處乞討的乞丐.據其中一個說.他得到了一個好心人的施捨.分到了不少禦寒的衣物.之後就病了.乞丐四處乞討.這病情也蔓延得極快.短短三日.已經死了數十人.上萬人染病.若非找到良策.疫情還會繼續蔓延.”
那些禦寒衣物有問題.除了有人刻意爲之.疫情絕不會蔓延得這般快速.歸晚心底一涼.綠衣曾說.瘟疫是這兩日發生的事.可是綠衣爲了監視她.與她幾乎是形影不離.沒道理綠衣知道的事.她卻不知道.唯有一個可能.她早就知道會發生瘟疫.
她爲了報仇.跟洛心暗中集結力量準備起兵謀反不說.還拿了這些無辜百姓當了墊腳石.她豈不知道.這瘟疫一旦控制不住.就是一場空前的浩劫.
林序繼續道:“半個多月前.遼王暴斃.靈柩在一處小鎮上不小心被打開.因其死狀詭異.已有流言說是天降妖孽.先是害死了遼王.又散佈瘟疫了.整個宣州人心惶惶.””
他跟她說明利害關係.卻是知道歸晚定然不忍見蒼生磨難.步星月卻是急了.見林序半天說不到點子上.一直沉默的她插了一句:“王爺也染上瘟疫了.”
“什麼.”儘管早已隱隱猜到.聽到步星月親口說出.歸晚仍是吃驚.
步星月對着她深深施了一禮:“我知道我是你的仇人.你恨我怨我都無話可說.可悅寧待你不薄.這些年對你更是念念不忘.請你看在他對你的情誼的份上.幫幫他吧.”
歸晚一頭霧水:“我不是大夫.能有什麼法子呢.”
林序苦笑:“我們想請沐大人幫忙請一個人出山.他是了了禪師.乃是淨明法師的弟子.醫術據說跟淨明法師不分軒輊.只是性格古怪.極少給人治病.今日我們幾次求見都是被打了回來.沐大人跟他算是有師兄妹的情誼.可能他會看在沐大人的面子上……”
歸晚也不推辭:“我知道了.我會盡力一試.”
“沐大人跟他熟識.”林序一喜.
現下卻是輪到歸晚苦笑了:“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只是林公子既認爲我能請得動他.我且勉力一試吧.”且不說她不忍那麼多百姓無辜喪命.單說這是孃親造的孽.她也應該盡力補救.
步星月眼中閃過失望.見歸晚答應了下來.到底是安了心.
歸晚接着道:“林公子在軍中.最近小心南楚國那邊的異動.很可能這些散佈瘟疫和謠言的亂黨跟他們有所關聯.”她接着把去浮雲山找慕羽子弟.卻遭遇南楚國公主.之後便遇到刺殺一事說了一遍.更細細說了洛心隱藏在遼王府.只省略了遼王是她毒死的.只說遼王是中毒身亡.洛心毒死了他就是爲了散佈謠言.
“洛心這些亂黨劫走沐大人.跟南楚國的刺殺可能只是巧合.沐大人如何確信他們跟南楚有關聯.”不得不說林序十分的細心.
歸晚正色道:“我被劫走後.家人曾四處打探.這些人掩藏行蹤的手段十分高明.一看就是軍中的手段.家人抓住了幾個.才知道是 南楚國的人在他們身後幫忙擦屁股.”
林序點頭.兩人又細細商議了許久.步星月在一旁一直說不上話.聽歸晚講話條分縷析.素來驕傲的她也不得不暗自贊服.沐歸晚的才華果然不亞於任何一個男子.
“如此.今日上午我就派人護送沐大人前往落葉山拜訪了了禪師.”林序與步星月告辭離去時.已是平明時分.
歸晚一人呆坐良久.才走進內院.她就算要離開.也該跟林千夜辭行纔是.
昨晚的那個院落.燈籠中的燭火早已熄了.上面凝了夜露.看起來分外冷清.房間的門大開着.裡面空無一人.滿桌的菜餚已是涼透了.唯有守歲燭在晨光中搖曳着微弱的亮光.
“右相大人連夜出發趕回京城了.”那侍女瞧着歸晚的眼神中閃過一抹不贊同.“右相大人臨走前發話了.這院子沐大人願意住就住着.反正不差這麼幾日.”
歸晚呆愣愣地坐着.這麼快.他竟是這樣迫不及待地走了.她都來不及跟他道別.不差那麼幾日.放在平時.他斷不會特意說上這麼一句.他這是不願意留她在這裡住的意思吧.他終於不願意再寵着她.要趕她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