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肖宋以爲這件事就以‘她身體力行將這四師兄給嚇跑’這麼收尾了,沒料想三日之後,離渚秦卻遣了身邊伺候衣食住行的小僮給她送了一個錦盒。
肖宋很是驚奇,看了看那面目白淨可愛娃娃臉的小僮,又看了看那個並沒有特別華貴的盒子:“離……師兄送我的?”
小僮規規矩矩地舉着那錦盒:“回姑娘的話,是我家少爺給的。”
“沒有送錯人?”
小僮眼角略抽搐——姑娘,你這是在懷疑他的辦事能力啊!“回姑娘的話,沒有!”
了不得,這脾氣還挺大啊!
肖宋接過那個錦盒,握在手中細細摩挲,手指撫到開關之處,撥開那開關,略微打開一條縫,卻發現裡頭躺着一隻羊脂白玉小瓶。她將盒子輕輕闔上,擡眸看他:“離師兄可還說了什麼?”
小僮搖了搖頭:“回姑娘的話,我家少爺是吩咐碧兒將這盒子交給姑娘,並沒有其他交代。”
“你這一路上可還遇到過什麼人?”
“沒有。”
肖宋沉吟片刻,“我知道了……這盒子我收下了,替我謝謝離師兄。”
“是,姑娘。碧兒告退。”
肖宋隨意一揮袖子:“嗯,去吧。”
小僮彎腰鞠躬,身形很快沒入遊廊深處,再也尋不見。肖宋施施然移到涼亭之中,坐在白玉凳子之上,將錦盒擱在圓桌上,打開盒蓋,卻不是去拿那白玉小瓶,而是拿起小瓶一邊的一張字條。將字條打開,上頭一行端正的小楷躍然入了她的眼中——‘飽腹食一粒’。
肖宋挑挑眉,又拿起那白玉小瓶,聞了聞,一股清冽香味,夾雜着點淡淡的屬於藥材的苦香,又倒出一些在手掌心中,顆顆圓潤的黑色小藥丸,很小……說難聽點,就是老鼠屎大小。這巴掌大的白玉瓶裡頭估計能放個四五十粒藥丸。
離渚秦的心意她是明白了。
只不過……肖宋沉吟,這個吃了真的沒問題麼?
不是她不願意相信他,怎麼說,他終歸也就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而已。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古人誠不我欺……感覺並不是那麼可信啊。
……
半月之後的一個黃昏,天上突然毫無預兆地下起了一場大雨,聲勢相當恢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襲向人間,讓無數猝不及防的倒黴人遭了殃。一場雨足足下了一個時辰,才慢慢開始收尾,卻依舊收得不乾淨,淅淅瀝瀝的小雨還飄蕩在空中,如剪不斷數不清的的牛毛銀線,滌盪着這人間大地。
離渚秦本是在山中採集完藥材,正準備回去,沒料到卻被這一場雨困住,只好找了一個山洞躲了一個時辰。等雨勢漸收,他便也顧不得會不會淋溼衣衫,匆匆趕回了碧波門。
一踏進自家院子,還來不及拂去髮絲上沾染的水珠,一眼便看到了憑欄而立的一個青衣小姑娘。
遠方山色蒼茫,雨後起了新霧,帶了朦朧之感。
她就這麼倚在欄杆處,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裙襬衣衫被雨水沾溼,目光寧靜,似愜意,似安然地望着庭院裡的一叢大葉芭蕉。雨打芭蕉碎珠萬點,一地流光。
歲月在那一瞬之間凝滯了下來,再也不復向前。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已經分不清是前世,還是今生……他也曾經見過一個女子這般佇立檐前,靜聽落雨無聲,潤物無蹤。
藥簍落在了地上,草藥散了一地。
青衣的小姑娘聽到動靜,將視線投注過來,隔着一院的迷濛雨幕,一雙烏黑如點漆一般的眸子裡寶光流轉,衝散了一身寒氣:“呆子師兄,好好的,怎麼將這藥材給撒了?”出乎意料的嬌俏動人。
女子的形象倏忽散去,碎成了萬點流光。
離渚秦垂眸斂下複雜的目光,矮下身將那草藥一株一株地撿回藥簍。
一隻白嫩細膩的小手執起一株碧綠的藥草,隨意地把玩在手中:“八仙草?”
“……師妹認得?”
“隨便猜的。方纔閒着無聊,便在離師兄你的書房裡隨便翻了幾本書,那上頭便恰好有這株草……”她眨眨眼睛:“治溼熱,諸經客熱,虛癆,筋骨疼痛,*,赤白便濁,*痛。退血分煩熱,止尿血……是這麼寫的吧?”
“是……師妹好記性。”
“師兄過獎了。我只是死記,可不懂是個什麼意思,不及師兄。”她百無聊賴地將那株八仙草遞到他面前,“離師兄今日個是怎麼了?這般心不在焉?莫不是被這場雨給淋傻了?”眸中含笑,調侃之意十分明顯。
他接過那藥草,隨意塞進藥簍中,面上已經恢復了平靜,“這麼大的雨,師妹怎麼會來此處?”
“自然是來道謝的。”小姑娘孩子氣地嘟起了嘴,“誰料到你竟不在,我本打算改日再來,結果卻趕上了這麼一場難得的大雨,足足被困了一個多時辰。”
離渚秦劍眉微蹙:“碧兒呢?”
“你別怪他,他倒是想要鞍前馬後伺候我,是我讓他該幹嘛幹嘛去的。”肖宋不在意地抿了抿嘴脣,“我是頭一次來離師兄的院子,好生稀奇,自然得好好看看。他若在我面前瞎晃,豈不是擾了我的興致。卻不想……這麼……”
這麼熟悉。
熟悉到有一瞬間讓她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爲自己又回到了上輩子那短短的三年,在紫清派裡度過的那幾百個日日夜夜。
院中假山芭蕉……不就是蕭夏的院子佈局麼?
“如何?”
“沒什麼。”肖宋收回神思,斟酌了一下用詞,“很雅緻……很襯師兄的風格。是師兄自己安排的麼?”
“不是……”他只是格外喜歡這院子而已,當初只一眼便相中了,便一意孤行地搬到了這裡——即便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爲的什麼才喜歡。“……你的衣衫溼了,當心着涼。我送你回去吧。”
肖宋低頭看了看被雨水潤成深碧色的衣襬,無所謂道:“不礙事,只是溼了衣襬罷了。倒是師兄,溼得可比我厲害多了。還是快進去換一身乾淨的衣服吧。”
“只是外衫溼了而已。”他神色溫和,“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
肖宋眉眼彎彎:“先不急,我還沒道謝呢。”
“只是舉手之勞罷了,不必在意。”
肖宋相當誠摯地說道:“離師兄的舉手之勞可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師兄可以不在意,我卻是不能的。”
離渚秦怔了怔,道:“你的謝意,我收下了。”
“口頭上說說太沒誠意了,改日我請師兄吃飯,如何?”
離渚秦愕然:“你會下廚?”
肖宋正色道:“師兄這是看不起我麼?”
“我並無此意……”
肖宋黑漆漆的眼珠咕嚕嚕地轉了轉,將離渚秦的窘態收在了眼中,才慢悠悠地說道:“我自然是不會的……”
離渚秦:“……”
“不過其他人會啊。伺候我起居的翠湖可是有一手好廚藝……師兄應當不會介意我借花獻佛吧?”
“……不會。”
“你的藥丸很好用,我吃了幾日,感覺好了很多,真的是十分有用的。”
“有用便好。”
“好是好……不過數量太少,我已經吃完了。離師兄可還有?”繞了半天,這其實才是重點吧!
“吃完了?”離渚秦壓下一邊眉毛,“每日三粒,我給你準備的劑量按說應當是可以吃到月底的。”
“因爲太好用了……於是就多吃了一點。”當初她是本着試試看,反正死不了的心思吃的那藥丸,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有用,效果還相當顯著,着實是讓她刮目相看。有了那藥丸的輔助,她的精神明顯比以前要好上許多,至少昏睡的時間短了很多,也能夠控制住了。不過缺點就是,她似乎越發地依賴這藥丸了。
而隨着魔功煉得速度一日千里,進步越來越快,她對藥丸的依賴也越發嚴重。是以纔不足半個月,便上門來討要了。
“胡鬧!”離渚秦情緒很激動,差點將那藥簍重新打翻,幸虧肖宋手腳機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把將那藥簍扶住,才免得它重蹈覆轍。
肖宋詫異地看他:“師兄這是怎麼了?”
離渚秦握着拳,勉強壓抑着自己激動得有些不正常的情緒——這種憤怒根本不屬於他:“是藥三分毒,藥丸便是再好,裡頭也含了毒素,你怎麼可以不問過我便隨便增大劑量?”
面對質問,肖宋雖說有一瞬間的心虛,不過還是不太在意:“我知道後果,師兄不必擔心我。”
壓抑許久的怒氣終於有了一個缺口,他語氣嚴厲:“你怎麼能這麼糟踐自己的身子?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不在意,可是身邊的人卻會爲你心疼?”
肖宋有些晃神……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跟她說過類似的話。搖了搖頭,甩去這可笑的想法,她認真地道:“人各有志,我有要追求的東西,便得爲此付出相應的代價,有得便有失,有因便有果,天理循環,這是必然的結果。”當他送來的藥丸起到作用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練的不是本門武功的事情,他是知道了的。
可即便是知道,他都沒有選擇將此事告訴東方尋,而是煉製了藥丸送與她。這便說明他是願意爲她保守這個秘密的吧?
肖宋眼裡萬般情緒閃過,最終歸爲一派平靜。稚嫩的容顏,甜美的笑容,超乎這個年紀該有的成熟與無力,無不讓離渚秦心裡觸動,幾乎就要認同她的話了。
肖宋靜靜地看着他,眼中閃過了然的情緒,不慌不忙繼續說道:“我不是不知道後果,但是在我心中,有遠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重要到我可以不計這個後果;重要到我明知後果還會選擇去做……”重要到可以爲了完成它而不擇手段。
她沒有發瘋,也不是亂來,她一直都很理智——理智地做出對自己來說最合適的選擇。
肖宋眸色一深,突然牢牢地盯住他,眼神犀利,不容對方有一絲一毫的逃避,一字一頓地說:“離師兄,我只問你,你肯不肯幫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