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秋去,柳綠花紅又草枯葉落。
伏龍河上水流湍湍。
不知道在哪年,河流渡口撐船的人被兒孫接去城裡享福了,然後又來了兩個中年漢子撐船。
具體來說撐船的是其中一個魁梧壯漢,這壯漢撐船技術很好,能把烏篷子撐得飛起,有意思的是他不要錢,免費給人們撐船,所以人們都叫他善人老哥。
但善人老哥並不是天天都在這裡撐船,他偶爾會離開一段時間,每到了這時候人們就會很難過,雖然還是會有人來撐船,可這些人會要錢。
又是一年春來到。
紅了豔陽,綠了兩岸。
河水冰塊破碎,被憋了一冬的大魚開始時不時的冒出水面來探頭喘息。
這兩天天氣很好,連風都變得溫和起來,人們紛紛出門。
有人去城裡採買,有人去走親戚,還有仕子書生去踏春出行。
結果他們都被憋在了渡口上,因爲往日穿梭不息的渡船歇菜了,船工跑路了,划着船在江上自己玩,而不管他們這些行客。
商旅們自然怨聲載道,可是划船的老漢不在意,他只與船頭垂釣的一個老叟說笑。
有人破口大罵,罵狠了老漢生氣,便划着船來到渡口上惡狠狠的說:“幹你糧,找打啊?嘴巴乾淨點,大爺是文化人,不想動手揍人!”
老漢已經上了年紀,鬚髮皆白,可是身板很健壯強硬,一張臉上的橫肉生的也還結實,他瞪大眼睛忽然發火,有一種攝人的威儀在裡面。
有孩子當場嚇哭了:“娘,我怕這個殺豬的。”
婦女急忙抱住孩子說道:“別瞎說,這不是殺豬的,這是你善人大爺,他是好人呢。”
老漢看到孩子哭了悻悻的收起怒容,他對岸上的人說道:“渡船還在,你們不會自己划船嗎?”
有書生不服氣的說道:“你纔是那個划船的,憑什麼讓我們自己划船?”
老漢臉色一沉:“就憑大爺的拳頭比你腦袋還大!”
船頭擺弄魚竿的老叟長得文雅,他擡頭笑,露出一張端正俊美的面容:
“諸位莫要着急,來往的鄉親都知道我們兄弟爲人,我們今天之所以要歇着是因爲有好友從外地而來,所以只能勞煩你們去找杜老二來撐船了。”
本地人都很好說話,紛紛說道:“帥爺你們儘管去歇着。”“原來是有老友到來,我從城裡新買了好酒,要不要來一罈?”
帥氣的老叟笑着擺手:“我家娘子擅釀酒,她已經準備好了酒水,無需勞煩祝掌櫃的。”
生意人也急忙擺手:“不麻煩不麻煩,那我們聚香樓的紅燒大鯉魚是一絕,你招待遠道而來的朋友,無論如何也要嚐嚐吧?”
帥氣的老叟笑道:“好吧,那就給我們來兩條紅燒大鯉魚。”
魁梧老漢叮囑道:“要大的,給大爺挑個頭最大的兩條——算了,八喵,你去抓兩條大魚,待會大爺親自給送去聚香樓。”
一隻黑貓虎着臉出來:喵爺豈是你能驅使的?
魁梧老漢嚇唬它:“大爺去給九六說,有人帶了胖乎乎的白毛母貓經過,你坐在船頭看的丟了魂!”
黑貓氣急敗壞,甩着尾巴去往船尾。
這時候渡口的人才發現,這黑貓的尾巴特別長,當它生氣了將尾巴給豎起來,就跟屁股上插了一根黑棍子一樣。
杜老二被喊來,他麻利的挽起袖子開始搖櫓,渡口的嘈雜逐漸消散。
有年輕人乘坐渡船離開,但一直抻着脖子看向魁梧老漢所操持的那艘船:“鐵尉大人,他們的船有點古怪,沒人操船,船依然能行。”
旁邊的人徐徐睜開眼睛:“他們兩個人更古怪,別去招惹他們,咱們聽天監有規矩,不管長安城還是海外島都可以管轄,唯獨這伏龍河咱們不能伸手。”
“伏龍河有什麼古怪的?”
“不知道,只是聽說這河裡藏着一隻瑞獸麒麟。”
“哈哈,這怎麼可能。”
“呵呵,是武大三銀將說的,咱們得聽他的。”
水流風飄,人來人往。
不知不覺夕陽西下,西天紅霞飛,有月牙隱隱的浮現在天空中。
這時候人們都已經回家,渡口變得冷冷清清,見此杜老二便放下袖子數了錢準備回家。
在伏龍河上飄了一天的船隻逆流而來,不見有人划船,船踏波疾行的很穩當。
船上的帥氣老叟一甩釣竿將兩條肥魚兩隻肥雞甩給了杜老二,杜老二笑的合不攏嘴:“多謝七爺多謝七爺,七爺你每次都給我好酒好菜,我實在受之有愧。”
帥氣老叟笑道:“是你應得的,你老爺爺是好人,你也是個好人,好人就得有好報。”
杜老二笑的嘴巴都咧到耳根後了,高高興興拎着肥魚肥雞吹着口哨回家。
船隻要離開,這時候有人從遠處急匆匆奔行而來。
跑來的是個麪皮黑黃、衣衫潦草的青年,他到來後連連喊:“船家船家,先別走,我要過河,我要去伏龍鄉!”
但杜老二已經走遠了,河上船隻也在隨流而下。
青年着急的大叫,看着沒人搭理自己,他猛的蹲在地上捂着臉痛哭起來。
好一陣嚎啕大哭,青年放下手哽咽着擦了淚水,然後失魂落魄的看向面前河水。
他看了一會,看着最後的殘陽光輝一點一點的消逝,喃喃道:“爹曾經說故鄉這條伏龍河很深,那我跳下去,能淹死吧?”
“能淹死,但你活的好好的,幹嘛要尋死?”一個溫潤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青年嚇一跳下意識擡頭,這纔看到先前飄走的船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面前。
他吞了口唾沫問道:“你們的船,怎麼沒有動靜?”
一個面目猙獰的魁梧老漢說道:“怎麼沒有動靜?沒有動靜的船是鬼船,沒有動靜的人是死人!是你剛纔一直淌貓尿,沒注意到我們船過來而已!”
青年似乎被他的樣子嚇到,連連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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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梧老漢很不爽:“你小子卵子比大爺的指甲蓋還小!”
青年被這話又給刺激到了,叫道:“我膽子小?我膽子大的很!你若是知道我這些日子都遭遇什麼,你會嚇得趕緊逃跑!”
魁梧老漢饒有興趣的問道:“那你都遭遇了什麼?大爺倒要看看什麼能把大爺嚇得逃跑。”
青年冷冷的說道:“我遇上了鬼,我被鬼纏住了!”
魁梧老漢說道:“是個什麼鬼?男鬼還是女鬼?這個鬼胸大不大?腿長不長?如果大爺給她一拳,她會不會哭?”
青年叫道:“我說的是真的,我真被鬼纏上了,你以爲我在開玩笑嗎?”
“他沒有以爲你在開玩笑,他只是說了句玩笑話來放鬆你的心神。”船尾垂釣的老叟回過身來,“你身上確實纏着鬼氣,這鬼纏上你有七天之久了吧?說說,怎麼回事。”
一聽他的話,青年激動了:“大爺,您是修士?您懂行?”
老叟說道:“我當然懂行,我斬妖除魔的時候,你爹恐怕都還只是一粒小蝌蚪。”
“小蝌蚪?什麼意思?”青年茫然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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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梧老漢不耐煩的說道:“你還挺好學,問題挺多,咋了,秀才啊?搞學問啊?”
青年訕笑:“不是,不過我確實上過幾年學塾粗通文墨……”
說到這裡他撓撓頭,又說道:“我還是把事情給你們仔細講講吧,就是去年冬天我爹受了風寒,沒有錢治療,風寒越來越嚴重,過完年沒多些日子便去世了。”
“我爹說,我們故鄉在這吉祥縣的伏龍鄉,他最後的日子裡便想回歸家鄉,能埋進祖墳。”
“但這肯定是不成的,我們沒有那條件,不過等他去世之後,我決定帶他牌位回故鄉,好歹將他牌位埋進家裡祖墳,也算完成他一個心願。”
“可是前幾日進入吉祥縣後我撿到了一張紙,這張紙很古怪,上面本來是空白的,然後會突兀的出現一些字。”
“這些字都是吩咐我去做一件事,比如最早的時候,他讓我去吉祥縣一條街頭放上塊石頭。”
“我照做了……”
“你照做了?”魁梧老漢吃驚,“你雖然沒怎麼上過學念過書,但看起來也不傻,這張紙擺明有鬼,它讓你去做什麼,你還照做?”
青年趕緊說道:“對不住,大爺,有一點我忘記說了,這紙上除了吩咐我去做事,還會給我以獎勵。”
“比如它說讓我去街頭放一塊石頭,然後獎勵就是一頓飽飽的肉餅。”
“我去街頭放了石頭後,不多會一輛馬車疾馳而來,當時車上貨物裝的不均勻,結果馬車輪軋過石頭,車子竟然翻了!”
“翻車的時候旁邊恰好有個肉餅攤子,車廂砸在攤子上,把賣肉餅的爺孫兩人給砸了進去!”
“我看到趕緊去救人,把人救出來後,賣肉餅的老爺子爲了感謝我,就請我吃了一頓肉餅。”
船尾垂釣的帥氣老叟點點頭:“明白了,然後你相信了紙上的消息,後面它是不是還讓你殺人了?”
青年激動的看向他叫道:“老爺子您真是神人也!您怎麼知道?不過它沒有直接讓我殺人,而是讓我在某時某刻去打開一扇窗戶,結果窗戶裡頭有人在偷歡。”
“其中偷歡的女子是一名寡婦,這事東窗事發,她沒臉見人便上吊而死!”
“不止如此,接下來又一次,它讓我去一處巷子裡放上木柴點了把火,有人生氣的去滅火,結果樓上的人家在曬衣裳,不小心碰落花盆把人給砸死了!”
青年說到這裡臉上含悲:“我沒想着會這樣呀,我家世清白,聽我爹說,我家祖上還是懸壺濟世的名醫,我怎麼能幹這種害人的事?”
“於是我不想再按照這紙上的吩咐去做,我把它給揉吧了扔掉了。”
“哪知……”
“它自己回來了。”老叟笑道。
青年更是激動,他對老叟瘋狂點頭說道:“對對對,大爺您說的真是一點沒差!”
“不光這紙回來了,我還做了個夢,夢裡頭有個鬼找上我,讓我老老實實按照紙上吩咐去做,到時候它會給我錢,讓我發財。如果我不按照它的指示去做,就要我的命!”
“但我剛纔說了,我家世清白,儘管窮困潦倒,可是怎麼能爲了賺錢去謀人性命?”
“我不肯這麼做,醒來後我還想拿火燒掉那張紙,卻壓根點不着,火苗燒在紙上疼的是我身上,就好像我被放在火上燒一樣!”
老叟點點頭道:“沒錯,算你還有良心,知道這事不能幹,其實紙張裡頭是躲着個鬼,它在找替死鬼,把你當成了替死鬼!”
“你害死的都是不該死的人,這些人臨死前滿含冤屈的咒罵你,削減你的福報,等你福報完全沒了,你的魂魄就會變成陰鬼被鎖進這張紙中,而紙張中原來的鬼就可以解脫了。”
青年聽了他的話頓時跪下了,連連磕頭:“大爺您確實懂行人,您乃是神人,請您救救我,我給您磕頭了,我我我,我不想死啊!”
老叟一甩魚竿,青年不知道怎麼回事便站了起來。
這時候他確定自己是遇到高人了,即使沒有跪下但也卑躬屈膝。
老叟說道:“你不必下跪,解決這種小鬼是簡單事,你把紙拿出來,以後多做善事去增添福報,然後你餘生會有好日子的。”
青年趕緊打開包袱,裡面確實有一張紙,紙上有片片血污。
老叟招手,這張紙直接飛入他手中。
青年瞪大眼睛要瞻望他斬妖除魔的手段,卻聽見老叟喊道:“馬爺,出來幹活了。”
一個面目方正、威風凜凜的老人闊步走出,晚風吹過他的袖子,青年看到他有一條袖子下空蕩蕩的。
這個老人斷了一隻手。
老人拿到紙後看了看,說道:“哦,一個陰縛鬼,好辦。”
他直接塞進了後背。
然後沒有然後了。
青年只感覺他後背好像有金光閃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這時候老人已經把紙又給拿了出來,他用殘缺手臂夾住紙張,另一隻手輕鬆撕扯兩把——
青年驚異的發現,這張他撕不碎、燒不了、淹不壞的怪紙就這麼成了碎片被扔進了江水裡。
大河水流翻滾,一個浪花上來,這些紙都沒了。
青年驚呆了:“這就、這就完事了?”
老人衝他和氣的笑道:“怎麼,你還以爲會有一場大戰?這只是個陰縛鬼,又不是什麼厲鬼。”
船隻靠上碼頭,青年上船,船隻在寬闊的河流裡飛快航行,很快到了對岸。
這時候青年有些拘謹的笑了笑,不安的搓着手說道:“那個,大爺,您幫我除了鬼又送我渡河,這得、這得多少錢?”
魁梧老漢說道:“你不會沒錢吧?不應當呀,這陰縛鬼不是給過你錢嗎?”
青年搖頭道:“那錢是不義之財,我雖然窮,可是我家……”
“家世清白。”魁梧老漢哈哈笑。
青年訕笑:“對,我家世清白,家父從小教導我不能碰不義之財,所以我把錢都交給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了,把身上錢都給人家了,連本來積攢了趕路用的盤纏也給人家了。”
他說着感到尷尬,年輕人自尊心強,他又急忙說:
“其實我不是沒錢,我家祖上也闊過,有不少人欠了我家錢呢,好幾十年前就有人給我老爺爺寫過一張欠條,那個人欠了我家十枚金銖……”
說到這裡他感覺到船尾悠然垂釣的老叟猛的晃悠了一下。
他擡頭看去,看到老叟嘴角抽搐的盯着自己。
青年以爲他想笑話自己說胡話,便說道:“真的,我沒有撒謊!這個欠了我家十枚金銖的叫王七麟,老人家你是本地人應當聽說過他,相傳他本事可厲害了,一度位極人臣……”
旁邊面目方正的老漢愕然的看向老叟。
老叟一個勁的抹鼻子:“別說了別說了,咳咳,那啥,如果我猜測不錯的話,你應當姓張?你祖上有個叫張長庚的人?”
“不錯,張長庚是我的高祖父。”青年點頭道。
老叟感嘆道:“他是你高祖父呀,時光真快,張神醫的孫子也有孫子了。”
他感嘆之後正色看向青年:“你有王七麟當時寫下的欠條嗎?”
青年拍了拍懷裡的包袱說道:“當然啦,這些欠條都被我們好好的保護了起來——啊!”
他猛的猜到了老叟身份。
老叟要過欠條,又忍不住發出感嘆:“張神醫真是老狐狸,當年用小羊皮紙讓我寫欠條,他是準備當傳家寶呢?”
青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問道:“老人家,您就是王七麟?”
他又看向搖櫓的魁梧老漢:“那您是徐大,我曾經聽我爺爺提過你們!”
徐大哈哈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爺可沒欠你家錢!”
青年激動的手舞足蹈:“都是真的,原來都是真的!”
王七麟看向欠條,然後鬆了口氣:“還好,當時沒有提利息!”
如果是驢打滾利息,那他現在就是去賣身都還不上這筆錢了。
他進船艙拿出來一個袋子交給青年。
青年試了試說道:“王大人,這太多了,這得一百個金銖!”
王七麟說道:“不管多少個,這都是我欠你們張家的。”
“另外我看小哥你能識文斷字又有義氣仁心——這樣吧,我前些年走南闖北恰好得到了幾本醫書,一起給你,你可以留在伏龍鄉重振你張氏醫館的威名。”
青年抱着厚厚一大摞醫書和沉甸甸的一袋子金銖站在碼頭,激動的淚水長流:
“都是真的,爺爺給我講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夕陽終於落下。
皎潔銀白的月光灑落河面。
船隻順水而下,青年忍不住大聲問道:“王大人,我自小聽了長輩談論您,您是我們伏龍鄉的偉人,但有一件事我遲遲不明——”
“聽說您曾經可以在朝堂上取得不世功勳,您爲什麼突然從朝堂退隱,最終默默無名的隱藏在這樣一個小地方?”
溫潤的笑聲壓過河流聲傳來:“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後商周。英雄五伯鬧春秋,秦漢興亡過手。
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就在這個聲音結束,又有一個溫柔甜美、風風韻韻的女聲響起:“這時候你念詩做什麼?要去考功名麼?趕緊進來,你的小崽兒漾奶了,快來給他擦!”
一聲長笑穿天去:“遵命,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