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王七麟死腦筋、老古板,而是鬼修一直爲江湖所不喜、爲朝廷所禁忌。
世間萬物分陰陽,陽間自然爲陽,人爲大陽;陰間屬陰,鬼屬大陰。
所以人在陽世間的修煉法術不管是正是邪,都屬陽術。
唯一例外便是鬼修。
鬼修不是一種具體修煉法術的名字,而是許多修煉路數的總稱。
但這些法術不管具體怎麼修煉,都脫不開四個字:逆天而行。
陽世間的正道法術講究穩打穩紮、步步爲營,講究驅邪扶正、除魔衛道。
而鬼修只有一個講究,還是那四個字:逆天而行。
它的修煉路數便是孤魂野鬼吃小鬼,小鬼食大鬼,大鬼吞惡鬼,惡鬼噬厲鬼,就這樣一級一級從小打到大!
它對修煉者的要求更奇葩,並非是什麼人想鬼修都行,必須得是老人,年紀越大被視爲天賦越佳。
而鬼修的厲害之處也是那四個字:逆天而行。
修習者會返老還童,其中修爲越高,相貌、身體狀態等會越是年輕。
簡單來說,越活越回去。
但是這不會延長壽命,踏上鬼修之路的時候,就已經把壽命交到了諸鬼手中。
不過只要修爲一路精進就會一直存活,可是一旦不能精進那立馬就會被覬覦在旁的羣鬼給撕碎。
總之鬼修的路沒有任何退路,一旦踏上這條路只能前進不能停下,一旦修爲停下就會死!
至於修爲退步?不,這條路不允許修行者後退,修行者在後退之前已經死了。
而鬼修死後不入地府、不進輪迴,三魂七魄在踏上這條路的時候就沒了。尋常人發毒誓常用‘死後不得超生’做條件,可是這點對鬼修來說是基操,他們死後肯定沒法超生。
甚至死後不留屍體!
奪天地之造化的人,下場總不會很好。
就這一點便會斷絕掉大多數人接觸鬼修的念頭,所以除非是身負血海深仇且有機緣接觸鬼修者,此外其他人是不會成爲鬼修的,鬼修也很少。
王七麟問不忘仇是不是單純爲了找金輝道長報仇才成爲鬼修,不忘仇點頭說是。
提到這點的時候他也很鬱悶,道:“我爹絕不可能對我說謊,也不會將一個謊言牢記一輩子,他到死都沒有笑過幾次,始終對金輝道長的所作所爲耿耿於懷。”
“所以我纔會如此痛恨金輝道長,他毀了我的家!”
“可是金輝道長的話,好像也不是謊話?”說到這裡他臉上露出茫然之色,“這就古怪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有兩個事實?”
綏綏娘子上菜,先端上來一些甜食涼菜,有蜜餞果子、有方糕、有蜂糖糕,用精緻小盤託裝,四周還有綠色竹葉點綴,充滿春天的喜氣和朝氣。
白猿公以筷爲劍,手腕一抖,面前盤子裡頓時有了蜜餞果子和各種甜糕。
徐大羨慕的說道:“你手真快。”
白猿公得意一笑,低下頭開始猛吃。
綏綏娘子再度上涼菜,他這次出手更快,夾了菜就往嘴裡塞,嚼了兩口大叫:“這是什麼?好辣!”
“咬春嘛,當然要辣一些。”綏綏娘子放下五辛盤,“奴家覺得尋常用蔥、韭菜、蒜、蓼蒿、芥菜做五辛盤好無趣,近年來並郡流入辣子這菜餚,它纔是真的辛辣,曬乾了做五辛盤最合適。”
白猿公張着嘴一個勁的抽氣:“嘶嘶,嘶嘶。”
包大端上來一個銅爐,這是撥霞供,有銅盤裡裝滿大小厚薄勻稱的兔肉。
銅爐中的兔骨湯燉的發白,猩紅的炭火燃燒,湯水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濃白的水霧上涌,帶着鮮香的味道遍灑房間。
王七麟夾了一些兔肉放入銅鍋中,點頭道:“吃,大傢伙吃。”
其實用不着他招呼,白猿公已經下筷如飛的吃了起來。
看着他呲牙咧嘴的胡吃海塞,秦韜覺得丟臉,低聲道:“白公,吃慢點,你就這麼餓嗎?”
白猿公也小聲說道:“這王七麟欺負了咱們,咱們必須得報復他,既然打不過他們,那就使勁吃他們的東西,讓他多花錢!”
說着他伸筷子進銅鍋,夾到什麼吃什麼。
見此徐大愕然問道:“老頭,這兔肉還沒有熟吧?”
白猿公嘿嘿笑道:“老子連活兔子都吃過,還在乎這兔肉熟沒熟?”
徐大看着他狂吃,忍不住驚歎:“老爺子牙口真不錯,半生不熟的肉也能嚼爛。”
白猿公得意洋洋的伸筷子進豬腳湯裡翻愣,找出來一塊豬骨塞進嘴裡嘎嘣嘎嘣嚼着給生吞了下去。
滿臉傲然。
王七麟好奇的看着他問道:“白大俠,仇公子也算是報了仇,接下來他要回塞外了是吧?你們是不是會分開?如果分開你到時候去哪裡?”
白猿公冷哼一聲道:“怎麼,王大人想要招募我?”
王七麟擺擺手道:“不不不,你誤會了,我沒想招募你,我想把你介紹給我一個熟人,你們倆的性子很相近,他應當會喜歡你這個人。”
他自然是想將白猿公介紹給黃君子,黃君子麾下一堆的二貨,而白猿公也是個二貨,他們在一起是天作之合。
這頓飯上綏綏娘子下了苦功夫,除了撥霞供這道大菜,另有炙羊肉、潤兔、潤雞、炒白腰子、鮮蝦蹄子膾、蝦魚湯齏、南炒鱔、沙魚膾、羊舌籤等一系列菜餚。
色香味俱全,吃的一行人心滿意足。
吃飽喝足,酒席結束,王七麟告訴不忘仇等人他們隨時可以離開,大傢伙就此別過了。
不忘仇深深的凝視了他一眼,起身抱拳道:“王大人,咱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王七麟送他出了門。
這些人一一離開,只有白猿公還在繼續吃喝,他一直吃了下去,期間還要求又加了幾道菜餚。
一直吃到食物頂到嗓子眼,白猿公滿意的打了個悠長的飽嗝,拎起寶劍得意洋洋的想要出門。
綏綏娘子攔住了他,笑吟吟的說道:“客官,你還沒有結賬呢。”
白猿公叫道:“憑什麼讓老子結賬?今天明明是王七麟請客!”
綏綏娘子耐心的解釋道:“不錯,你們的酒席確實是王大人結賬,可是你先前欺負過一位老先生,小店爲了平息人家的怒氣,免了他們酒錢。而小店不能平白無故的做虧本買賣,所以這錢得你買單。”
白猿公怒道:“哪有這般道理?你是不是要仗着修爲比我高深欺負我?”
綏綏娘子點頭道:“對呀。”
白猿公一時無語。
他生氣的跺了跺腳,問道:“多少錢?”
綏綏娘子伸出手道:“十枚金銖!”
“多少?”白猿公一下子瞪大眼睛,“他們是往肚子裡喝了金汁嗎?或者你敲詐我?”
綏綏娘子溫和的笑道:“小店生意童叟無欺,怎麼會敲詐客官呢?不過你先前倒是猜對了,他們差不多喝了金汁,得知有人請酒錢,他們喝了小店最貴的忘憂玉醑,這酒一罈五個金銖,他們喝了兩壇。”
白猿公怒道:“怎麼會有這麼貴的酒?你這酒罈子是金子做的還是裡面裝了金水?”
綏綏娘子笑道:“客官說笑了,這酒就是用糧食釀造的,不過裡面有一味臣佐料你應當聽說過,叫做鬼草。”
白猿公一怔,問道:“哪、哪個鬼草?”
綏綏娘子說道:“當然是牛首之山所生長的鬼草,客官若不信,奴家店裡還有未用之草,現在便拿給你瞧瞧。”
她伸手舉過頭頂打了個響指,胡塗端着一個玉盒小心翼翼的走來。
盒子打開,裡面是一些依然保持溼潤的綠草,葉片如葵花葉,長着赤紅色的小根莖,一把綠草在一起,整齊有序,秀麗可愛。
《山海經·中山經》有云:又北三十里,曰牛首之山,有草焉,名曰鬼草,其葉如葵而赤莖,其秀如禾,服之不憂。
白猿公沉默了。
他沉思了幾個呼吸,猛的拔出寶劍說道:“老子沒錢……”
綏綏娘子冷笑一聲揮手奪過寶劍,秀手中寒氣噴涌,寶劍頓時結上一層冰霜。
不見她怎麼發力,只見她雙手往前一折,寒光閃爍的寶劍頓時如冰般化作碎片跌落在地。
胡塗立馬收起玉盒厲聲道:“好膽子,沒錢是要吃霸王餐?你敢在我第五味吃霸王餐?”
白猿公急的跳腳:“老子吃個屁的霸王餐!老子是沒錢,想用這把劍來付賬!這把劍是老子從劍冢中請出來的寶劍,乃是百年前一代天工風凌先生親手鍛造出的大寶劍!”
這下子輪到綏綏娘子沉默了。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輕鬆的說道:“你被騙了,這是一把普通的鐵劍。”
“不可能!”
“爲什麼不可能?風凌先生一代天工,鍛造的寶劍鋒利無匹、百折不撓,砍山嶽則山嶽崩裂,切江流則江流斷絕,對不對?”
“對!”
“那問題來了,這把劍被奴家一拍就碎了,你說它是一代天工所鍛造的劍?”
白猿公眨眨眼,無言以對。
他努力想了想,找到原因:“還不是因爲你修爲太厲害!”
綏綏娘子冷冷的說道:“你知道老孃修爲厲害,你還在這裡廢話作甚?十個金銖,有錢就給,沒錢留下以工抵債。胡塗,店裡還缺什麼工?”
胡塗嫌棄的看了眼白猿公道:“老頭能做什麼?讓他去後廚刷碗刷盤子順便收拾衛生吧。”
“好,但孟亞聖說得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咱們要尊老愛幼,給他一個月一個銀銖的高薪水。”綏綏娘子說道。
胡塗收起玉盒招招手:“行,老頭跟我來吧。”
痛痛快快的,白猿公就這麼被人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有心想要拒絕,可是看看地上碎裂的寶劍碎片卻壓根說不出個‘不’字。
他想找王七麟幫忙,但王七麟已經不見了……
王七麟也是很忙的,他還要查山羊鬍老頭在茶樓留下的換災。
如果不是昨天下山歸途中碰到了被人算計這回事,王七麟還以爲老頭將換災留在第五味只是個巧合。
換災這種污穢需要被別人撿走才行,所以人們一般會把換災放在路口、店鋪、集市這種地方,第五味客流量很大,放下換災自然也能說得過去。
但是發現有人算計他們後,王七麟開始猜測這事不是巧合,就是有人衝着第五味出手了!
他得查出這些人的身份。
其中要查山羊鬍老頭的身份很簡單,王七麟跟衙門講述了一下老頭的衣着相貌,衙門裡差役四處散開打聽,很快打聽到老頭身份:
綠波縣的一個小地主,名叫程福波,家住綠波縣富甲街道。
王七麟拎上包袱帶着人趕了過去,他還沒有打開包袱,因爲他一旦開了包袱就代表接受換災,到時候不管裡面封印的是黴運還是鬼怪,都會轉移到他身上來。
他們是在次日傍晚趕到綠波縣的,王七麟叫上了李塔去富甲街道,等到夜幕降臨路上沒了行人,他悄無聲息的將包袱放在了門口並敲了敲門。
今夜月色不美,烏雲蔽天。
聽到敲門聲後有老頭出來開門,結果這老頭估計眼力勁不太好,問了一聲‘誰呀’打開門,然後他往兩邊看了看沒有看到人,又趕緊縮回腦袋關上了門。
王七麟見此鬱悶了:“這什麼意思?是不是我還得敲鑼打鼓給他們講講側重點?”
謝蛤蟆撫須道:“無量天尊,看老道的操作。”
他邁步走去,重新敲門。
門內再度有人問道:“誰呀?”
這次聲音小心翼翼許多,且沒有直接開門。
謝蛤蟆道:“老道遊方至此,觀此地鬼氣森森,請問老人家可是這戶人家的主人?若是主人請出來相談,若不是主人請找主人出來相談。”
房門內安靜了下來。
最終看門的老頭再次拉開門往外看,謝蛤蟆一甩袖子衝他唱了個喏。
夜風吹的他大袖飄舞,飄然欲仙,頗有高人神韻。
老頭猶豫了一下,說請他稍等,然後趕緊急匆匆的跑了回去。
謝蛤蟆將包袱擺正,一個縱身飛了回來。
一行人躲在街角偷偷的看。
人頭摞人頭,下面還有狗頭和貓頭。
王七麟曾經在第五味見過的程福波再度露面,他走到門口沒看到人便一步邁了出來,然後正好一腳踩在包袱上。
程福波低頭,隨即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好像是踩在了燒紅的鋼刀上,嗷嗷的叫。
王七麟給徐大使了個眼色,徐大放出了冥鴉。
冥鴉撲打翅膀飛起,從空中猛的俯瞰飛下,如同一支利箭撲向程福波。
程福波急忙搖頭,冥鴉幾乎是貼着他的臉飛過,見此他叫的更是淒厲:“報喪鳥!”
左鄰右舍聽到慘叫聲紛紛拉開門,程福波忍着驚恐撿起包袱趕緊帶回家裡。
毫無疑問,這是見不得人的事。
不少人家出來觀望,街道內外一時有些亂,王七麟便趁機跳上屋頂。
這樣有夜色掩護身影又有開門聲說話聲掩飾聲音,沒人發現程福波家屋頂上了人。
謝蛤蟆輕飄飄的跟了上去。
這手輕身功夫讓其他人大爲豔羨,徐大也想爬上去,李塔果斷拉住了他。
就徐大這身板、這噸位上了屋頂,那屋頂指定得垮。
程福波家是二層小樓帶院子,院子有廂房,其中程福波和家裡人自然住樓裡,但他們此時在一樓,王七麟上了屋頂之後發現沒什麼用,他看不見一樓大廳裡發生的事。
見此謝蛤蟆飄入二樓拉開窗戶,衝他招了招手。
王七麟豎起大拇指給他點了個贊。
還好老道士沒有花心思去做採花大盜,否則以他這輕身功夫和江湖經驗,那一旦誤入歧途整個上原府就是鎖在豬圈裡的母豬都不安全。
兩人悄悄的進了二樓一間黑咕隆咚的房間,貼在地板上小心翼翼的聽向樓下:
“怎麼、怎麼會這樣?它怎麼又回來了?壞了壞了,它怎麼又回來了?”
“當家的你真把它給放到府城那家的茶樓裡了麼?是大師給說的那茶樓嗎?”
“老子辦事你還不放心?絕對就是那家茶樓,在文略大街上、叫第五味,沒得錯,我進去喝了一壺茶,然後偷偷給跑了,絕對沒人注意到我,我連茶水錢都給逃掉了!”
“那它怎麼會回來?”
“你問老子、老子問誰?明日,咱們明日再找大師來看看,怎麼會這個樣?”
“今晚是不是得讓老二出去避避難?”
“不行,這東西纏上老二了,老二能躲到哪裡去?把大師給的符拿出來,有這符在,扛上一夜應當沒問題。”
王七麟給謝蛤蟆使了個眼色,結果謝蛤蟆一動不動,他以爲這屋子裡有什麼意外,然後仔細一想才發現應該是屋子裡太黑了,老道士注意不到自己的眼神。
於是他伸手捅了捅老道士,低聲道:“下去開門見山?”
謝蛤蟆也低聲道:“這種土財主最是狡猾,不好對付,得恩威並施,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咱們這樣……”
他已經想出了計策,與王七麟耳語幾句後兩人便做分開。
王七麟留在了樓裡。
程福波夫妻很快出現在院子裡,他們推開一扇廂房門走進去點燃油燈,王七麟透過窗戶往裡看,看到燈上有三個人影。
隨後程氏自己出來了,程福波留在了廂房裡,而程氏關上門後將一張符紙貼在了門上。
見此王七麟便有主意了。
夜色越加濃郁。
逐漸的,整個綠波縣都陷入黑暗中。
程家宅子裡卻燈光大亮,程氏出來後把過年時候的燈籠全點亮了,整個宅子裡都是昏昏黃黃的光。
程氏在客廳裡憂心忡忡的待了一會,她挑了挑燈芯後嘆了一口氣,舉起油燈往屋子裡走。
該睡覺了。
可是就在她起身之後,頭頂的二樓忽然響起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樓上奔跑!
程氏一下子呆住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