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原府是個大城,但每日死亡人數並不多,而會被稱爲員外和老爺的人更少。
死亡人口衙門有登記,徐大一問就問到了答案。
前天去世的員外姓苗,叫苗志遠,他被稱爲員外還與前朝有關。
從前朝時期開始,賣官鬻爵事態便日常化了,朝廷爲了充盈國庫,將一些原本便不重要的官職改成了閒職,不再與科舉相關,而漸漸和財富聯繫在了一起,只要肯花銀子,地主和商人都可以捐一個官來做。
員外郎正是這樣的閒職,鄉紳富家買了員外郎後便被稱爲員外。
苗家有兩代人都是員外,後來到了本朝,太祖皇帝起兵伐元,打到並郡的時候苗家出錢出力頗多。
於是爲表嘉獎,朝廷便賜給苗家一塊牌匾,上面寫着外圓內方,就這樣苗家後來的主事人都被叫做了員外。
拿到資料,徐大面對王七麟的時候就有些猶豫了:“七爺,這苗家有朝廷賜的牌匾,咱要不要找武大人……”
“事情與武大人無關,苗家行鬼邪之事,是我聽天監分內事,走,去他家。”王七麟知道他要說什麼,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徐大勸說道:“七爺,我理解你心情,可是朝廷給苗家賜的牌匾上說的好,外圓內方,你要對付他們家,那需要外圓,不能內方外也方!”
王七麟平淡的說道:“我聽天監爲國執法,還要瞻前顧後嗎?”
“徐爺別說了,你帶人先行出發,給我將苗府圍起來,許進不許出,一隻鳥一隻耗子也不準放出來!”
徐大看到他表情平靜無波、眼神安定深沉,便知道他已經下定決心,立馬抱拳而去。
王七麟回驛所整理了一下衣冠,他要出門,然後感覺自己手中缺點東西。
隨即他反應過來。
是妖刀。
他已經很久沒有帶上妖刀了。
妖刀再次入手。
隱隱有金鐵相交之聲。
他抽出刀看向雪亮刀身所映照出的面容。
依然是那個初次握住妖刀的青年。
苗府在城東南,王七麟抿着嘴脣領着狗走到門口,府門外掛白燈籠。
燈籠搖曳,有一股蕭瑟陰冷之感。
已經有人等在門外了。
看到王七麟出現,他快步走來。
來人穿孝衣,見面後拱手問道:“學生苗萬春見過王大人,請問大人爲何會在百忙之中蒞臨我苗府?”
王七麟不與他廢話,開門見山:“你爹駕鶴西去了?”
“是的。”
“節哀,你父親的喪事是誰負責操辦?”
“正是在下……”
“很好,交出御鬼害死百姓的兇手。”
聽到這話苗萬春露出驚愕之色:“對不住大人,學生無意質疑您的話,但您是什麼意思?是說有什麼兇手躲在我家宅子中?竟然有這樣可怕的事?”
王七麟臉色一沉要發火,謝蛤蟆搖搖頭笑道:“七爺,讓老道士來與苗先生說話。”
他一邊與苗萬春走進苗府一邊說道:“苗先生,以老道士推測,你們家一定已經給你父親找好了下葬之地,是吧?那一定是個吉穴,福廕子孫、庇佑好人,是吧?”
苗萬春謹慎的說道:“不瞞謝道長,學生家族源遠流長,紅白喜事規矩比尋常人家要多,葬禮自然不能草率,家父下葬之地在爺爺生前便選好了。”
王七麟道:“喲,苗先生可以呀,把我們聽天監的人打聽的清清楚楚。怎麼,知道我們遲早要上門來找你?”
苗萬春苦笑道:“王大人這是什麼話?聽天監功標青史,自然遐邇聞名,學生在您剛入主府城之時便聽街坊鄰居們提起到您和您的得力手下了,說王大人您風華正茂、鵬程萬里,說謝道長……”
謝蛤蟆擺擺手道:“無量天尊,老道士沒什麼好說的,還是讓老道士說說苗老先生墓穴選址的講究吧。”
“這墓穴有多吉祥咱們都已經清楚,但古人留下一句話,叫福薄不能受,若墓穴福祿過於深厚,普通一介老翁怕是壓不住。”
“古人還有一句話,叫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可是有些人不聽古人言,他們偏想與老天爺鬥一鬥。”
“於是他們便走了歪路,竟然以無辜百姓陪葬,以邪法來壓住墓穴的一些福祿,讓它與入葬者命格匹配。”
他笑吟吟的看向苗萬春,苗萬春額頭見冷汗:“竟然還有這種事,是誰這麼大膽,竟敢如此草菅人命?”
謝蛤蟆笑了:“苗先生也知道這是草菅人命?那你們苗家還敢這麼做?”
苗萬春叫道:“道長何出此言?我們苗家世代奉公守法,怎麼會做出這等天怒人怨的事?”
謝蛤蟆平靜的說道:“苗先生,不必強詞奪理,我們若無確鑿證據,豈會登門?”
“老道士給你兩條路,第一條路是你老老實實承認苗家犯下的罪孽,並配合我聽天監抓捕以拘魂鬼殘殺百姓的惡人,這是一條能立功的路。”
“第二條路是你可以拒不承認,與我們聽天監作對,但以後你們苗家發生什麼事,老道士可就不敢保證了。”
苗萬春驚怒的說道:“道長這是在恐嚇威脅我苗氏?你想說我苗氏不能交出那勞什子兇手會怎麼樣?會被你們聽天監針對?”
謝蛤蟆微微一笑,搖頭道:“不,我家七爺不是這種人。老道士的意思是,你若是選第二條路——”
“那你爹的墳墓會被人給挖了、你爹的屍體會被人給燒了、骨灰都給你揚了!”
苗萬春呆滯住了。
王七麟衝謝蛤蟆豎起大拇指,謝蛤蟆風輕雲淡的擺擺手。
孃的,以爲道爺多年的江湖是白混的嗎?
老是說道爺翻車、翻車,今天道爺給你們來個騎青牛踏破賀蘭山闕!
徐大將飆車的藝術發展到極致,他接話冷笑道:“苗員外,我家道爺頭頂有三清,他做事還比較講究。”
“若你執迷不悟,那大爺向你保證,最多三日,不止你爹的墳,還有你家祖墳,它們都會被人給盜了!到時候你就看吧,大火焚燒,你苗氏祖上的骨灰可就遍灑上原府嘍!”
苗萬春身軀晃了晃,險些暈眩。
這是一羣官差嗎?
這是一羣土匪啊!
苗萬春哼哧哼哧喘粗氣,最終他虛弱的擡頭,道:“王大人,咱們書房說話。”
進入書房,他垂頭喪氣的說道:“以冤魂鎮墓確有其事,但不是我苗家的主意,是我們想解決此事,請了一夥江湖人,這是江湖人給的主意。”
王七麟點頭道:“本官明白,苗氏外圓內方、世代忠良,絕不可能主動做出這等惡事。”
苗萬春衝他露出感激的笑容,說道:“王大人明白此事便好,其實學生和家父也不贊成這麼做,手段太酷烈了!”
“其實發生這種事,是學生也不想看到的,家父過世後,學生的心便一直懸在嗓子眼裡。所以王大人偵破此事找上門來,學生懸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王七麟微笑着安慰他道:“你是讀聖賢書的人,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呢?所以請苗先生不要爲難本官,請幫本官抓到那夥給你們苗家瞎出主意的賊人,到時候也是洗清你們苗家的污點。”
苗萬春看到他又是笑又是說好話,還以爲他願意退讓了,竟然說道:“王大人,您能否賣苗某、賣府尉大人一個薄面?哦,府尉大人乃是學生的表兄,請大人在此案上高擡貴手,日後苗某必有後謝,可否?”
王七麟笑的更和氣了:“不可以哦。”
苗萬春被他的態度搞迷糊了。
話是拒絕的,但語氣是溫和的。
那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心思一轉,恍然道:“王大人,據苗某所知,這上原府內外今冬出現了幾萬災民,在下得知此事後心裡不安,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做能幫助朝廷、救助百姓。如今看到王大人後苗某有了個主意,那就是由我苗府出一筆錢,請聽天監……”
“請你罵了隔壁!”王七麟猛的變了臉色。
他一把抓住苗萬春的衣襟將他拖到跟前,咬牙說道:“本官沒時間與你廢話,明白?本官馬上就要那夥賊人的消息然後去將他們格殺,明白?你再嗶嗶嗶嗶的廢話,你苗家祖墳今晚就要炸了,明白?”
苗萬春一時沒反應過來,懵了。
“那夥賊人的消息!”
“立刻、馬上、迅速的給本官交出來!”
苗萬春不是沒見過官的平頭百姓,他反應過來後卻不怕王七麟的手段,叫道:“王大人這是要做什麼?你要殺了苗某嗎?”
王七麟面無表情的回頭衝謝蛤蟆說道:“苗老爺跟我說,他躺在棺材裡不舒服,想要翻翻身。”
謝蛤蟆笑了笑縱身而去,苗萬春正在納悶,結果就在一袋煙的功夫苗府亂了起來:
“詐屍了詐屍了,日他祖宗的救命啊!”
“哎呀俺娘來,苗老爺起來了!”
“苗老爺踩着椅子在樹枝上掛了白綾,他要自掛東南枝!”
王七麟衝苗萬春冷笑道:“人死兩次,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苗萬春頹了,他叫道:“大人真是好膽,你真是什麼事都敢做!好,苗某服輸、苗某願意服軟!苗某願意將那夥人的消息告知大人!”
王七麟衝徐大點點頭,徐大放出冥鴉。
苗府還是亂哄哄的,但從叫嚷的聲音來聽苗老爺已經重新倒地了,有一個老道士將它給搬回了棺材裡。
謝蛤蟆的聲音隨後傳出,他說道:“沒事沒事,苗老爺不是詐屍,是魂兮歸來,他想在院子裡轉轉,透透風,回憶一下往昔生活。”
等他回來,苗萬春憤怒到渾身哆嗦,他指着王七麟等人道:“爾等真是好膽、真是好膽呀,身懷秘術竟敢行鬼神事欺凌百姓!”
“苗某不是你們對手,但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們這等舉止與御鬼行兇的惡賊有什麼區別?你們就不怕老天爺的懲戒?”
這是天道對修士們的一個約束。
修士們相對普通人來說強大無比,可以恃強凌弱。
但誰又能強的過天道?
名門正派收徒,都會先告誡他們萬萬不能以技欺人,否則日後定有天譴。
還敢以道法秘術害人的,要麼是不信邪要麼是沒人教他們規矩,要麼就是破罐子破摔,只圖眼前日子舒坦,不管死後洪水滔天。
聽到苗萬春的話,王七麟一拳砸在實木書桌上。
書桌猛的炸裂開來!
八喵配合的呲牙咧嘴四處亂跳,小尾巴被甩的呼呼亂飛,就跟個鏈子錘似的。
九六皺巴着狗臉露出一嘴的白牙,很兇很兇。
王七麟接着厲聲道:“苗萬春!你爲了自己家的富貴,找人去屠戮無辜百姓、殺人如麻、壞人福緣、毀人家庭的時候,有想過舉頭三尺有神明嗎?”
“若舉頭三尺真有神明,它們爲什麼縱容你這等腌臢賤貨苟活於世?”
“若舉頭三尺真有神明,它們爲什麼讓老實幹活、善良爲人的百姓窮困不堪?”
“若神明願意這麼顛倒黑白、不分是非,那我還怕什麼?!”
“苗萬春,要比作惡、比心狠手辣,你比不上我們,明白嗎?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認罪伏法,等候國法處置,否則我炸你們苗氏祖墳向天飛!”
苗萬春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終頹然跪下:“苗某願意竭盡全力協助大人捉拿賊人,還望大人法外開恩。”
王七麟冷漠的說道:“沒有法外,實際上你得感謝國法,國法救了你!”
“若沒有國法,我不會與你廢話,我會直接殺你們苗氏全家給那被你害死的百姓報仇!”
苗萬春冷汗狂流,叫道:“王大人,在下知道錯了,在下要戴罪立功!”
他說出的答案讓王七麟難以置信。
苗家沒有找什麼高手,他們找的是幾個在街頭巷尾碰瓷的潑皮!
這夥人平時靠詐人錢來混飯,但他們裡面的帶頭人是真有大本事的,苗萬春也不知道他具體有什麼本事,事情是他老爹來操辦的。
他老爹生前最後的日子將一切安排好了,等到他去世,這夥人當日便來到府裡,他們明面上說是來幫工處理喪葬事宜,暗地裡卻是在夜裡做法。
王七麟不信服,喝問道:“你不通法術,怎麼知道他們有沒有糊弄你?”
苗萬春苦笑道:“我爹死後一直睜着眼睛,眼睛無論如何閉不上,他說只有找到陪葬小鬼去了墓穴,他纔會閉上眼睛,而我只等着他閉上眼睛才把說好的錢交給那夥人。”
這夥人在城裡乾的是下三濫的事,專門找外地商旅碰瓷:找機會與人爭吵,故意激人動手,然後會有人詐死,到時候其他人一擁而上訛錢。
王七麟聽到這裡覺得套路很熟悉:之前趙家兄弟不就遭遇過這樣的事?他們還把五個銀銖全賠了出去。
明白此中隱情後他氣得要砍人。
這夥人真是作惡多端、貪心不足,他們不光要拿走趙家兄弟的性命,還要拿走他們家裡的活命錢。
這是要逼死趙家剩下的兩個女人!
苗萬春解釋說,這種碰瓷手段之所以有效,是因爲他們裡面有個老頭會龜息法,施法後很快便會如烏龜般僵硬且失去呼吸,恍若死人。
他們這時候會先讓打人者驗屍,然後讓打人者出錢私了。
如果打人者心虛賠錢,此事到此結束,比如趙家兄弟便是遇上了這種套路。
若是打人者心眼活泛要去衙門讓仵作驗屍,那他們會逼着打人者負責將老頭埋入一處亂葬崗,到時候把墓穴推平,讓打人者來守靈三日。
等守靈三日結束,他們會再次找打人者要錢賠償。
打人者是眼睜睜看着屍體埋下去的,而且一埋就是三天,在尋常人看來哪怕是人詐死那在墳地裡埋個三天也會死的不能再死。
到了這時候無論打人者心眼多活泛,也不會想到這亂葬崗的墓地有通道,被埋的老頭在幾個時辰後醒來,會順着提前準備好的通道金蟬脫殼。
到時候打人者傻乎乎的在上面守墓,而他早就在墓穴裡吃香的喝辣的了。
三天時間一過,打人者以爲人真死了,只能賠錢了事。
苗萬春將此中竅門一一講解給幾人,王七麟明白了一切,毫無疑問這夥賊人所用的亂葬崗就是真雷崗。
他們還去過那山中墓室,看到過幾條通道,可是那時候他們怎麼會想到這背後的一切呢?
趙家兄弟當初遇到的坐在棺材上的應當不是鬼,而是這夥人中的兩個,他們發現了趙家兄弟窮困潦倒,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選了兩兄弟來給苗老爺陪葬,然後纔有了後來的一切。
事情捋清楚了,王七麟問苗萬春:“這種事應當是他們的機密,你怎麼會知道?”
苗萬春苦笑道:“的確是機密,他們平日裡作案次數不多,每次作案都會換地方並儘量易容,所以城裡知道這事的人也少。”
“苗某之所以知道,那是因爲我給了他們一大筆錢,還請他們好吃好喝了一頓,當時裡頭有人喝多了,又拿到了錢高興,所以就在我面前吹噓,最終將這一切明明白白的告訴了我。”
王七麟點點頭道:“好,你把家裡安排一下,自己去聽天監等候朝廷發落。”
苗萬春大爲絕望,跪地叫道:“王大人,苗某戴罪立功了呀!”
王七麟扭頭離開:“功不抵罪!”
走的頭也不回,心裡不住冷笑。
哦,你害了一戶人家破裂、害死兩個老實百姓,最後透露一下實情就想免罪?
嗯,這傻逼長得挺醜想的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