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紫霞仙子便不時來與我玩耍。
這桃園子一向只有我一人,整天面對這桃花灼灼的美景,雖說漂亮,但一個人卻也無聊,何況這些桃子我還不能吃。
這桃園子日夜變化,每個時辰都是一景。晨時空氣清幽,東方漸白,桃花上帶有露水甚是嬌嫩。午時陽光正好,那桃花灼灼在陽光下反射出粉金色光芒,一片片花海,煞是晃眼。
而晚霞時,則最美。那天邊一抹殘陽鋪展,如血如火,將半邊天空映照的通紅,只見萬丈金芒如海,紅雲遍目。
而且每當這個時候,一個身穿紫衣的仙子便會踩着點兒來找我。
這仙子倒也真怪,整日看着我傻笑。就連我用尾巴在樹上晃盪,那仙子都能樂個半天。若是我肯讓她摸摸猴毛,她更是樂得合不攏嘴。
“你這一身猴毛金黃,紫霞之下最是好看了。摸起來也溫暖。”仙子笑眯眯的摸着我的尾巴。
而我則在習以爲常一般,正翹着二郎腿躺在桃樹枝子上,眯着眼看着天邊那道晚霞。手裡捧着一顆碗大的仙桃,卻不捨得大口吃,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
自從這紫霞仙子每天傍晚來看我,許是可憐我嘴饞,便準我每天傍晚吃個桃子,我不敢摘,她便主動摘給我。說來也是怪了,這千年的水白蟠桃連一些文官武將都吃不得,這紫霞仙子摘給我吃,卻真的沒人敢多說話。
當然,我後來也打聽了,紫霞仙子真的曾經拿着紫青寶劍把太上老君的兜率宮屋頂戳了個洞,聽說是那老頭兒不讓她割鬍子,她便怒了。可憐這太上老君身爲道教三清,身份尊貴,自然不好跟一個上等仙子計較。何況這個仙子曾經是如來座下的侍女,如今又是王母娘娘的貼身丫鬟,深得王母喜愛。
這般下來,誰活得不耐煩了敢去揭紫霞仙子的短?不就個千年水白蟠桃嗎,拿就拿了,這紫霞仙子捅了自家屋頂可是白捅。
不多時,我吃完了桃子,揉了把嘴,又在樹葉上擦了擦手,這才心滿意足的打個飽嗝從桃樹枝上跳下來。說
我擡頭看看那天邊的晚霞,揉了揉眼轉頭對着紫霞仙子說道:“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去給王母娘娘端水了。”
以往的此時,紫霞總是歡快的和我招招手,說聲猴子明天見,便蹦蹦跳跳的披着一身霞光跑遠了。
而此時,紫霞卻是少有的沉默下來,我第一次見到她黛眉微皺,似是有些苦惱。
許久,她雙手顫抖起來。
“明天,王母娘娘要給我和巨靈神定親。”紫霞低着頭,肩膀顫抖。
我點點頭,我說巨靈神力大無窮,深得四大天王栽培,又有王母娘娘的關係,前途似錦。
然而,我說不下去了。我轉過頭去,看着那天邊一片金紅,沉默下去。
“你嫁他,一生榮華,多好。”
我聲音顫抖,臉上一片冰涼從眼角劃過。
天邊的金紅變成了血紅。我心裡莫名一陣疼痛,深入骨髓。不自覺從雙手到全身顫抖起來。
可是我知道。我,只是個看院子的小官。我比不過巨靈神,我也配不上紫霞。
紫霞似是沒聽到我說的話,依舊低頭站在那兒。
“可是,他拔不出我的紫青寶劍……有人說過,只有能拔出紫青寶劍的纔是我的意中人,總有一天,他會身披紅袍,架着五彩祥雲,趁着那滿天紅霞紛飛來迎娶我。”
紫霞聲音顫抖,帶着哭腔在那兒喃喃自語。
我看着紅霞,不敢轉回頭去。
我,不敢。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紫霞。
紫霞擡手把劍伸到我身邊,我低頭看到了那柄紫青寶劍的秀玉劍柄。
“猴子,你,拔一下劍。”紫霞斷斷續續說道。
我沒動。
“你拔一下劍!”紫霞帶着哭腔喊道。
我還是沒動,只是低頭看着那秀玉劍柄發呆。
“算我求你,拔劍啊!”紫霞哭出聲來。不復以往的調皮潑辣,卻是帶着悽然。
我背對着紫霞,看着遠處那滿天鋪展的紅霞揮了揮手,“你走吧。”
紫霞愣在了原地,一時間連哭都忘了。
“你走吧,以後你是巨靈神的仙侶,還是別來我這裡了……讓人看見了總歸不好。”我聲音平淡說道。
紫霞兩眼直直看着我愣了許久,終於是慘笑起來。
“嗆啷”一聲,紫青寶劍懸在我脖頸上。
“猴子,你信不信我殺了你。”紫霞聲音冰冷,透着絕望。
我點點頭,“我信。”
“你別以爲我不敢!我真敢動手!”紫霞瘋了一般大聲喊道,只是聲音雖怒,卻無半點殺機。
我又點點頭,“我信。”
“別以爲我不想殺你!”紫霞喊得破了音。
“我信。”我還是點點頭,聲音依舊平淡如雪。
紫霞最終還是沒下去手,慘笑兩聲收回了紫青寶劍,轉過身便朝着外面走去,沒有一絲停留。
“以後我不會再來了。”紫霞走出院子之時,朝我說出這麼一句話。
聲音同樣冰涼平靜。
我嗯了一聲,說聲好走不送。如同好友道別。
許久之後,我聽到桃園子外的哭聲越來越遠,卻越來越大。
我聽見閣樓倒塌,劍氣縱橫的聲音,夾雜着哭聲和笑聲。
我沒敢回頭看。
看着那夕陽滿天,晚霞紛飛,我早已淚流滿面。
兩眼通紅,卻緊緊握住兩手,指甲把手掌摳出血來。
白首蒼馬,只怕一言。
一句對不起,我始終說不出口。
終於,我看着那漫天的紅霞,眼中滿是紫芒,忍不住張嘴哇的一聲吐出幾口悶在胸口的鮮血,昏倒在地上。
第二天,巨靈神騎着高頭大馬,從桃園子門前經過。
比我官大半級的弼馬溫和我說,他是要去參加王母娘娘主辦的他和紫霞仙子的訂婚酒宴。
巨靈神胯下天馬五花駒,通體五種顏色,勢如奔火,身高足有五丈,生的吊睛白額,威風無比,這種良駒寶駿整個天庭也只有不到五匹。巨靈神坐在上面,威風無比,一身寶甲威風凜凜,虎目帶光,春風滿面。
我坐在院子門口的馬紮上,朝着巨靈神笑笑。
“哎呦,這不是看院子的妖猴嗎。來來,隨我一起去吃酒。今天是我的大好日子,一醉方休。”巨靈神不知有意無意,伸着一隻手,張着大嗓門朝我招呼。
我笑笑,帶着些苦澀。
“不了不了,我就一個看桃園子的,上不了酒宴的,你們吃好喝好就行。”我彎腰一拜,臉上賠笑。
內心苦澀更濃。
我是個妖怪,所有人都瞧不起我。
我沒啥本事,只有一身蠻力。
我……
一道聲音猛地從我心裡劃過,似是一個白袍和尚笑罵我。
“紫霞喜歡你,真他媽瞎了眼。”
我轉過身去,一步步走回了桃園子裡。我只想找個樹枝子,好好睡上一覺。前幾日太白送我的桃花釀還剩一罈,我想喝個大醉,然後睡到明天。
那一天,鑼鼓聲響遍了整個天庭。
我睡在桃樹枝子上,給自己摘了個桃子。
我覺得,我有些不想做官了。
睡夢裡,有一個金身大佛含笑看着我。
“你爲何不拔那劍,你明知道,你拔的出來。”金身大佛聲音溫厚,如淳淳美酒。
我嘆口氣,“我,做個天官挺好的。”
“你明知道,你拔了那劍,紫霞會跟你一起走。”
金身大佛聲音似是有些感慨。
我沒再說話,只是低頭看着自己腳下,隱約還能看見一根長着金燦燦猴毛的尾巴。她說摸起來很溫暖的尾巴。
“衆生多情,所以自多苦難悲痛。太上忘情,便極樂登天。”金身大佛自言自語。“情慾乃衆生皮相,嬉笑怒罵,皆爲虛假。百年皮相成空,唯獨皮相下白骨不朽,六根清淨,無慾無求,是爲極樂。”
“猴子,我傳你太上忘情,你可願學?”
金身大佛聲音縹緲,語氣平淡,不含一絲感情。
我默默的屈膝跪在地上。
第二天,天庭所有仙女道童都在傳昨日盛況。據說是所有六品以上大員全都參加了那紫霞仙子和巨靈神的訂婚宴,王母娘娘親自主持,做了見證。玉帝親筆寫匾額,太上老君送來剛出爐的一鍋長生丹,四大天王吹拉彈唱,就連身爲王母親外甥的二郎神都牽着蠢狗送來一件金絲寶甲,聽說是水火不侵。
那天清晨,我跪在地上,帶上了一個金箍。面無表情。
昨夜夢裡,那個金身大佛傳了我太上忘情。睡醒之後,桃樹下的地上有一個金箍。
大佛說,只要我帶上那個金箍,這太上忘情便能圓滿。
我便能忘情。
弼馬溫又跑來告訴我,說是巨靈神和紫霞的大禮訂在三年之後,月圓之時。聽說那時會有嫦娥仙子舞袖,百萬天兵舞槍,屆時巨靈神會被封做三十二神將。
我點點頭,說聲知道了。聲音平淡的可怕。
弼馬溫面色古怪的看了我許久,卻是終於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末了,那弼馬溫老頭兒拍了拍我的肩膀,捋着自己花白的鬍子,搖頭晃腦道:“以前我以爲你這猴子最是多情,可是……罷了罷了,年輕人的事兒,自己心裡知道就好。”
我苦笑,我覺得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