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裡傅瑤總是獨自乘了轎輦而去, 今日卻喚了紫蘭一同回殿。正月裡雪地溼滑,八寶花燈軟轎也自是行的緩慢顛簸。傅瑤與紫蘭無話可說,只以玉手輕撩轎簾朝外頭看了看。紛飛的魄雪及凜冽的風呼嘯而過, 吹動她鬢邊散落的一縷碎髮。寒風無孔不入地順着轎簾鑽進她的頸窩, 極寒的薄痛令她精神一振。傅瑤瞧見了紫蘭凍得瑟瑟發抖卻始終不肯出聲, 卻也不加爲難的收回了沾了浮雪的手。而今紫蘭已是允王侍妾, 誑論以何種手段也盡是旁人的事。即便千般不願, 傅瑤亦不會多言半分。
一路上的沉默無話倒也並未使傅瑤覺着無趣,不遠處的染香閣已迎來了新主子。霜更衣拜別了曾琬而後便頭也不回的驅使着宮人爲其鞍前馬後的做活。卑微慣了之人總念着有朝一日揚眉吐氣,此類俗物也是見怪不怪了。
入了夕梨宮靈芝便上前爲其解下大氅, 傅瑤着着青蔥色朝露初醒紋樣宮衫靠着美人榻佯裝小憩。正如傅瑤所料,那紫蘭果真沉不住氣前來拜見了。
紫蘭的跪姿一如往日般卑微謙遜, 語氣亦是極盡本分:“瑤妃娘娘就沒有什麼話要對奴婢說麼?”
傅瑤緩緩睜眸, 瞳中似深潭般寧靜深邃:“蘭姨娘不必妄自菲薄, 本宮除去‘恭喜’二字再無他言。”
紫蘭淒冷一笑,梗着脖頸挺直了腰桿道:“娘娘又何必掩飾呢?奴婢是將允王常常出沒夕梨宮之事泄露給了灩妃娘娘。可娘娘您也應該明白, 即便沒有奴婢,允王於娘娘的心意遲早也會害死娘娘,奴婢不過是幫了娘娘一把而已。”
傅瑤面不改色:“你是爲了本宮,還是爲了你自己,本宮最清楚不過。”
紫蘭呵呵一笑:“沒錯, 奴婢是爲了自己。可奴婢也不曾害過娘娘, 對您已是仁至義盡了。您榮寵萬千, 卻何曾爲奴婢們的出路想過, 真當我與那不開竅兒的靈芝一般愚蠢麼?”鬢邊的赤色芍藥驚豔絕倫, 面上盡是得意之色:“實不相瞞,就是奴婢向灩妃娘娘假意投誠, 引灩妃於除夕夜宴時言出允王常出入夕梨宮一事。屆時您定會被打個措手不及,而奴婢此時道出允王皆是爲了奴婢的真相。允王爲了您能活命,又怎麼敢不認呢?”
傅瑤冷冷一笑,脣邊盡是不屑嘲諷:“紫蘭啊紫蘭,你將灩妃耍得團團轉,你以爲她還能留你?”
紫蘭的神色愈發得意暢快:“奴婢是允王的女人,允王對娘娘情深義重,爲保全娘娘只得如旁人所言厚待奴婢。奴婢享盡允王疼愛,哪怕被灩妃報復,”又是朝着傅瑤咯咯一笑:“也值了呢。”
傅瑤並無怒意,反倒笑得極爲寬和大度:“既如此,本宮便瞧着蘭姨娘能享得幾日清福。”
次日清晨,傅歆爲紫蘭賞賜的諸多器物便達了夕梨宮。紫蘭自是極爲歡喜地獨自清點,唯恐他人佔去了什麼便宜。傅瑤只樂得清閒於美人榻上食着蜜餞安胎養神,腹中子倒是極爲妥帖,令其安心不少。
外頭的聲響極大,許是特特製出的噪聲令傅瑤難堪。靈芝憤憤進了殿來柳眉倒豎:“小姐,紫蘭那蹄子愈發不像個樣子。不知廉恥的倒貼給允王做了侍妾也罷了,怎得得了些破爛物件也要來顯擺給小姐看!”
傅瑤只執了一蜜棗食了,後笑得風輕雲淡:“不過俗物而已,何必當真。”
亥時一刻,傅歆宣了傅瑤入金龍殿侍寢。
玫瑰花汁子滴入香柏木浴桶所盛的一池溫水,清香陣陣伴着傅瑤隨意撩起的水花兒令人心絃意動。氤氳而生的嫋嫋輕霧瀰漫了她整張面孔,眼前萬物皆看不清晰。瑩白如玉的軀體幽香陣陣,雪白的足尖踏上宮人早已備好的木凳,身子亦被溫熱厚暖的錦被裹得嚴實。由着大力內監將她抱入傅歆的龍塌,傅瑤微微睜眸,卻見傅歆正清淺笑着與她四目相對。
傅瑤清香黑亮的長髮似水草般緊緊纏繞傅歆的脖頸,他今日好似極爲愉悅,與她交歡時亦格外溫柔繾綣。殿內的熒燭散着柔和迷離的微光,照得她心裡亦是暖融微醺。傅歆臂間悠悠淡淡的龍涎香氣又一次令傅瑤沉淪,他輕輕撫着她的背,似春風細雨的滋潤和暖。傅歆一向喜往夕梨宮看她的,今日傳了她來倒有了幾分初夜的情致。一場酣暢過後,傅歆伸臂擁緊了她溫柔道:“你可知今夜朕爲何召你過來?”
傅瑤含笑搖頭。
傅歆以右頰蹭了蹭她的鼻尖笑道:“朕記得朕與你的初次,便是在金龍殿。那時的你,可真真是人間尤物。”
傅瑤秀眉微蹙着調笑:“那臣妾現在就不是了?”
傅歆移開臉來,輕輕颳了她緋紅的面頰嗤笑:“你就會見縫插針的酸朕。”
傅歆言語及此,面上的神色變得認真,一雙明眸盛着數不盡的真摯:“瑤兒,那日灩妃稱阿鈺頻頻出入夕梨宮,懷疑於你。朕雖心裡信你,後宮衆人卻未必。朕要你證明自己,也是爲着不旁逸斜出,日後留下禍端傷了你。”
傅瑤有一瞬的訝異,擡眸道:“陛下當真信任臣妾,不曾有絲毫疑心?”
傅歆含笑:“傻女人,朕向你保證。”
二月初四,傅鈺迎娶紫蘭入允王府。
紫蘭日前爲傅瑤宮婢,轎輦亦是由夕梨宮始發。天色尚矇矇亮時,身着玫粉色繡赤色芍藥花嫁衣的紫蘭便已晨起梳妝。傅瑤想要堵住悠悠衆口,亦着得喜氣來相賀。傅鈺爲圓除夕夜宴上那一彌天之謊,果真極盡鋪排榮光地遣了八擡大轎立於門前等待。傅瑤朝着外頭一襲紅裝金冠豎立的傅鈺望去,幾日不見他的鼻下已有了烏青的碎胡。他依舊笑着,卻並非真心喜樂。
做工尚可的銅鏡中映出了紫蘭心比天高的年輕面龐,本是平平姿容卻也教這炙熱紅妝襯出了幾分嬌豔。人人道女子出嫁那日爲一生最美,果真是分毫不錯。傅瑤雖恨她自作主張,卻也念着舊日情分賜了她金簪一對、玉如意一炳以及黃金數百兩送其出嫁。紫蘭回首掃了一眼傅瑤所賜之物,只淡淡一撇嘴又回過身去對着鏡中的自己呵呵一笑,好似在對傅瑤講,又好似在自說自話:“我知道他不會待我如你一般的,你又何必拿這些個勞什子來笑我。”
傅瑤平息心神緩緩道:“本宮沒有笑你。紫蘭,人各有志,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所以,任憑往後發生些什麼,你都再無回頭路了。”
紫蘭靜靜一笑,眸間充盈了少女般的幻想情態:“允王,自我第一次見他時我就沉淪於他的樣貌、家世、還有才華。可他總是不看我,任憑我那日穿了新的衣衫,戴了新的耳墜兒,梳了新的髮式他也不曾多看過我一眼。可我不在乎,只要…只要我能嫁給他,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傅瑤只覺好笑:“可你明知道他對你無意,你也配不上他,來這樣一出又是何必?”
紫蘭登時似一發狂的小獸般失了理智,朝着傅瑤尖聲道:“傅瑤,難道他就該愛你麼?你敢說你從頭到尾都不知允王對你的心思?你不過是覺着他還有用要拿來利用他罷了。在你眼裡,我深愛着的允王與一條狗有什麼分別!”
“賤人住嘴,你有什麼資格對瑤妃娘娘不敬!”傅瑤猛一回首正與一臉憤恨而又心痛的傅鈺相對,盛怒下的傅鈺卻也掩不住他眼角輕易流瀉的憔悴蒼涼。她忽然很想哭,她知道他愛她,一直都再清楚不過。可如今看來她是多麼自私,她不能陪他相伴到老,卻又不希望他娶了他不愛的女人。
傅鈺的厲聲呵斥令紫蘭幾近崩潰,淚水轟然而下:“王爺!她不愛您,傅瑤不愛您,她一直都在利用您,爲什麼您就不信!我纔是您的妾室,您也該愛惜我啊!”
傅鈺瞥着她的神色極爲厭惡,宛若見得了什麼污穢之物,只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再敢對瑤妃娘娘不敬,或乾脆破釜沉舟到皇兄面前參本王與瑤妃一本。本王會令你死無全屍,這絕非戲言。”
紫蘭本就不甚出衆的面容叫眼淚沖刷的妝容盡毀,宮人們見時辰將至忙勸道:“蘭姨娘,您莫逞口舌之快,且起來補妝罷。”
紫蘭嚶嚶泣着起身忍淚補妝,傅鈺凌厲的眼風一掃:“本王與瑤妃娘娘有事相談,若誰不想活命了泄露出去,本王一個不留!”
傅鈺攜着傅瑤一同走進夕梨宮的後園,傅瑤記得那日暴雨傾盆損了芭蕉,他便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出現,輕輕擁了她入懷撫慰。庭院裡陌陌春深,像極了舊日裡泛黃的綺夢。夢中一直守護在身後的那道白光將遠去無蹤,她道不明心中的繁雜思緒,卻也無可奈何。
傅鈺蹙着一籠煙眉,輕淺卻又異常沉重地牽住她的手道:“你可知,我這一生所做的唯一一場夢,而今也不得不醒了。”
傅瑤瞧見枝頭上輾轉的最後一朵白梅凋落,心下亦是感傷:“允王之夢恰如白梅花開花落,花落之期亦是夢醒之時。只盼允王真正夢醒,莫再掛念前塵往事。”
傅鈺笑得淒涼難言:“你教我如何不掛念?從前我不願醒,是我還存着一絲僥倖。我可以永遠在我自己的夢裡自欺欺人,可如今爲了你,我也必須面對。瑤兒,我知道爲了你的平安我必須對紫蘭珍而重之。可我見她污衊你,又控制不住我自己。”
傅瑤清淺一笑地鬆開了他的手,儘量使自己顯得雲淡風輕:“傅鈺,傅瑤還是那句:你從來都沒有選擇,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