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盛夏裡淨初池畔的荷蓮閃爍着清爽的微光,是清風半夜鳴蟬的好圖景。傅瑤自體元殿而出,輕盈曼倚的裙裾似山間淺溪的銀光喤喤,發間的銀質鏤空雕白玉蘭髮簪散着漠漠輕寒,冷寂的華麗。
靈芝扶着傅瑤漫步於池上凌空架起的漢白玉小橋之上,月色的殘影輕投於髮梢,落下斑白痕跡。弦月,終是有所殘缺的華年而生。伸手扶了扶鬢邊的秋海棠琉璃步搖,棱光轉射間,那人的光影仿似昨日重現,已是臨於眼前。
重重迷霧瀰漫於池上的淡薄氣暈中,銀白衣衫下略帶消瘦的身軀臨水而立,似風中謫仙。她有多久沒有憶起那個瀾月下給她一生許諾的男子,曾給過她迷惘中的一點點希望。岸邊的扶柳繾綣依依,柔柔漂浮在清得鑑人的池面,垂撫及地的柳條滴下晶瑩珠水,漾起圈圈漣漪叮鈴作響。那夜星河璀璨,第一次向命運妥協的傅瑤以爲自己終會有一安定一生,無生欣喜,無生痛楚。江湖垂釣,以此終老。
賀明軒的不告而別是使傅瑤少女綺夢破碎的淒厲鍘刀,無關情愛的信任與託付在那場隆重又荒唐的婚儀中被撕得粉碎。她從不敢回憶那天的零碎片段,傅歆的溫柔懷襟幾乎像溫暖厚實的錦被將她的身心環繞。他們默契地彼此不提那段過往,從甜膩的歡夢中初醒之時,傅瑤遙望那漫天星河,廣袤無垠依舊,代表誓言的星辰卻暗淡無光。
傅瑤提起輕曼如流光的的裙裾盈盈向前走去,走得愈近,橋上薄霧愈漸漸散去,眸前的視線亦愈加清晰。他的身形從側處來看像極了賀明軒的溫潤、純淨。又不似他那般瘦削羸弱,賀明軒是書生意氣的不盈一握,眼前人卻是還未長成的稚氣未脫。眼角的笑意有着轉瞬而逝的神似,傅瑤暗自笑着自己癡傻。方纔剛見過的人,竟也會眼花認錯?
那人見了傅瑤,垂首澀然一笑,帶着少年應有的憨態,有模有樣地向比他虛長了四歲的傅瑤福了一禮:“臣弟允王傅鈺給瑤嬪娘娘請安。”
傅瑤一時失笑,忙欠身回禮。方纔的相似之感轉瞬一掃而空,怎麼會輕易認錯。傅鈺眉目爲先皇衆子中第一齣衆之人,縱然賀明軒也算好看的男子,又如何能與鳳表龍姿的傅鈺相提並論?眼尖的靈芝看得了水邊石壁上微露的雪青一角,轉了轉眼珠盈盈福禮含笑道:“夜色寒涼,允王卸了外袍難免單薄,若着了風寒,陛下也分心記掛。奴婢斗膽求允王保重身子。”
傅鈺有些侷促地勉強笑了笑,迎着夜風冷寂並不能讓旁人看得他燒紅的雙面。傅瑤恬淡一笑,明瞭了靈芝的心思。若非那件雪青色外袍撲與一邊,他只着着素銀紋的中衣。以傅鈺的絕世相貌,傅瑤怎會錯了眸光?想來也是巧了。
於是傅瑤微笑頷首道:“靈芝深得我心,允王深夜在此閒遊亦是閒情逸致。本宮無從干涉,只是允王雖還未行加冠之禮而未能婚配,但宮中多是女眷,皆是你皇兄的女子。允王穿得單薄,甚爲不妥。夜已深,允王可安枕歇息。”
與其母蘭妃一脈相承的傅鈺也是個直率單純的性子,傅瑤此話羞得他面紅耳赤,本就羞澀內斂的傅鈺此刻更是手足無措起來,白碧般的小手毫無章法的絞着腰間鑲白貓眼的紋帶,纖長的睫毛覆蓋於琥珀般晶瑩的雙眼,在月色的瑩潤下閃爍着淚光。其實他是沒有哭的,怎奈眸子太美,竟令人生了錯覺。傅鈺在羞澀中垂下了腦袋,嘿嘿地笑着道:“臣弟知錯,這便回王府去了。”
傅瑤淺笑點着頭,見傅鈺還不走。不由生了幾分疑惑道:“允王還有事麼?”
傅鈺頓了頓,巴掌大的小臉上紅暈更濃,他生了雙含情的眸子,琥珀色的眼瞳中好似盛滿盈盈秋水。笑起來脣邊的小虎牙煞是可愛,他與賀明軒的樣貌,一個驚豔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宛若白月光下的並蒂雙生。他羞怯地一笑,眼色愈加清明,帶着一絲期許地望着傅瑤道:“瑤嬪娘娘,你說…鈺兒去歲在漫天星河下許了願,是否就能成真?”
傅瑤一愣,旋即露出溫柔的笑意。月色下他的面龐圓潤可愛,斜落下來頎長的身影幾乎與水光鏡明融爲一體。他與他母親一樣,是沉濁污世中難尋的良田美玉。若白練在染缸面前會變得無能爲力,那麼蘭妃便是從烈火中鍛造而出的雪玉薄瓷,清冷、堅毅、從不在宮闈的泥沼中浸陷半分。先帝佳麗三千,自得蘭妃後便只取她一瓢飲。傅瑤羨慕那樣的運氣,更欽佩先帝的癡心。
傅瑤恬淡一笑,迎着夜晚徐徐的微風柔聲說道:“本宮不敢揣測天意,卻願允王得償所願。”
傅鈺的眼眸忽而明亮,夾雜着隱隱的喜悅連聲問道:“那瑤嬪娘娘可喜愛淨初池上空的流星?”
傅瑤的眼眸緩緩放空,心底的酸澀也化爲了淺淺一嘆,淨初池最美的風光已定格在溫潤如璞玉的賀明軒向她求愛的那刻,那夜的星辰太過明亮,幾欲喧賓奪主的掠去了她此生所能領略的全部美好。空明的積水映出她古鏡般深邃的瞳眸,與她凝眸而視的亦不再是賀明軒溫顏如玉的辭色。一生不負的誓言,她是信過的。那夜如瀑流逝的燦爛,她亦無法忘卻。人要怎麼樣才能忘記她絕望之際難得的溫存?又要多深的得意才能拋卻從前的美好?孰是孰非。她自問做不到。
傅瑤淡淡一笑,輕聲說道:“美好之物,人人心嚮往之,本宮亦不例外。”
傅鈺的眸中又一絲亦驚亦喜的靈光閃過,頰邊的酒窩深邃,笑靨靈動可愛,整個人歡喜得近乎眉毛都要飛了起來。他傻傻的露齒一笑,帶着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神情站直了身子以求顯得高些,誰知還是比傅瑤矮了半個頭。不由得有些喪氣,傅瑤噗嗤笑出了聲,暗暗調笑於他可愛的傻氣。傅鈺倔強地擡起漂亮的面孔,認真地好似打賭一般:“娘娘,鈺兒保證會讓娘娘看到最美的星空。比娘娘見過的任何一個都要美!”
傅瑤寵溺一笑,繼續着他的傻話:“那你說,本宮何時能見識到你那最美的星空?”
傅鈺轉了轉眼珠,似是有一絲猶疑,又很快堅定了信念,一本正經地承諾道:“只要娘娘賞臉,明日便可。”
傅瑤擡眸望了望天際,無奈的寵溺一笑。傅鈺真是傻,今夜雲霧瀰漫,一絲星辰也無。明日定是暴雨如注,又何來那漫漫星河?奇蹟之所以稱爲奇蹟,不就是因爲它的難得?意外的美好她有過一次,轉瞬即逝。不敢再去期許上蒼的格外厚待了。不由得恬淡一笑:“允王說笑了,天有不測風雲。況且最美之說本就仁者見仁,本宮看還是就此作罷吧。”
傅鈺好似十分失望的垂下頭去,淚光瑩瑩地悶不做聲,活像個受了委屈的雪白的小獸。怎麼會有這樣好看的男子,連同傅歆與劉武都成了足下塵泥。傅瑤不由心軟下來,柔聲道:“若明晚得空,本宮赴允王之約。”
傅鈺連忙擡起頭來,方纔的失落一掃而空,丰神俊朗的面龐上只餘了真心歡娛的喜笑顏開。傅瑤不禁心中嘆惋,可嘆允王生來天家富貴、衣食無缺。內裡竟是這樣期望簡單的陪伴的孩子,一個約定,哪怕飄渺虛無,都值得他爲此大悲大喜。他與他母親太像,至情至性,表裡如一。這樣的純粹在這宮中是斷然難以存活的,傅瑤無法想象蘭妃是何等的剛烈,能在先帝對她抱有欺瞞之際斷然飲下鴆酒。大約是愛到了深處,纔不能忍受一絲一毫的背叛。
傅鈺沒有察覺到傅瑤神色中的微妙,只是陶醉於那個讓他欣喜若狂的不確定的小小約定。那是他十四年來第一次與人相約,他毫無疑問的確信他對傅瑤的好感。除了母妃,再無他人那樣溫柔的答允着他的要求。心中的歡喜幾欲到達頂峰,他知道明夜的氣象,卻堅信他不會讓眼前無條件相信他的女子失望。
傅鈺笑逐顏開地一躍而起,忽而凍得一哆嗦。偷偷地覷了覷傅瑤的神色,忙嘿嘿笑着披起置於石上的雪青色外袍。也許是傅鈺太過討人喜歡,連帶着傅瑤的心情也好了起來,不由得衝傅鈺明媚一笑,傅鈺一時看得有些眼花,沉醉於她的笑靨。不是絕美,卻極讓人心猿意馬。傅瑤依舊笑着,自入宮以來她鮮少獲得這樣單純的快樂。什麼都不需要,唯一輕鬆足矣。
傅鈺迅速將衣着整理完畢,又猶嫌不足地擺弄了擺弄束髮的銀冠。靈芝巧笑着打趣道:“允王已很好了。”
傅鈺怔怔垂下手來,帶着期許的目光望向傅瑤,似乎在尋求她的肯定甚至讚美。傅瑤展顏一笑,心口如一地讚許道:“很好。”
傅鈺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腦袋,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嘿嘿笑道:“夜色已深,鈺兒不多打攪娘娘…還望娘娘莫忘了明日之約。”
傅瑤淺笑點頭,傅鈺終是戀戀不捨地轉身離開。傅瑤剛要轉身,傅鈺又耍賴地步步回頭,帶着小孩子的稚氣又太過認真的語氣向石橋這頭的傅瑤叫道:“瑤姐姐!莫忘了!”
夜風習習,傅瑤沒有聽清那個不合時宜的稱謂。只攜了靈芝的手,帶着對奇蹟的希冀,蓮步姍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