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烏城山虎王祠岳家,世代傳承着「八荒刀銘」的稱號、虎費七神絕的驚世武藝,以及鋒銳無匹的名刀「赤烏角」,至嶽宸風這代大放異彩,鋒名震動五道,爲天下知。在南陵,有一?口與之相類的罕世寶劍,同樣傳承封號、武功與榮孀,名曰「鼎天鈞」。
當代的「鼎天劍主」李寒陽不但是天下知名的劍客,更是南陵遊俠的精神領袖。
「遊俠」二字在疆域廣衾、封國林立的南陵,非是任何人所能擅稱,他們是南方神鳥族之中最尊貴的鳳凰一族末裔,擁有等同於諸封國王室的高貴出身,毋須聽命封國國主,擁有超然的地位。
千年以來,南陵遊俠遵循着外人難窺全貌的古法與戒律,在被稱爲「諸鳳殿」的古老殿堂集會、議事、進行傳承。他們平時散居各地,周遊天下,一旦封國間爆發不義之戰,遊俠便會聚集起來,組成一支奇兵,幫助弱者抵抗侵略。每次央土政榴的南侵戰爭裡,也能看到南陵遊俠率衆抗暴的身影。
南陵遊俠奉行的是一個「義」字,彰顯於外,便是「持衡」。爲了維持這樣超然崇高的地位,一旦在諸鳳殿起誓成爲遊俠,須遵守「不娶妻、不蔭子、不封爵、不蓄財」的信條,終生清貧,行走於南陵大地之上。即使如此,遊俠在南陵仍擁有極高的地位,各地設有專門供遊俠食宿的驛館;百姓若機會招待遊俠一頓食宿,絕對是傾盡所有,視爲畢生榮耀。但遊俠如非必要,多半還是選擇野營露宿,因此他們也往往是極爲出色的獵手。
鼎天鈞劍在天下劍榜《秋水名監》裡的排行,甚至還在年輕時以「早慧」着稱的杜妝憐之前,而李寒陽的劍術修爲即使在歷任「鼎天劍主」中,也被公認是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此刻黑衣人的猶豫便是最好的證明。
李寒陽本身夠難纏的了,殺他更是弊多於利,不但將惹上諸鳳殿、南陵諸國,最最棘手的還是鳳翼山中行氏。
中行家之人雖負有守護「天下刀筆令」的重責大任,決計不能輕易離開鳳翼山,然而以李寒陽與當代四平爵主的關係,他的死將引起軒然大波。屆時,那柄當世無匹的「天下第二劍」一怒出山,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自現身以來趨避如鬼魅、制敵毋須二合的黑衣人,初次凝立不動,原本看不真切的朦朧身影像被定注了似的,宛如怙木,休說投氣,連一絲活物的氣息也無,重劍鼎天鈞上所凝的殺氣頓失標的。
李寒陽心中微凜:「這是……『凝功鎖脈』!」
他平生劍之所向,只一人有這樣的修爲,能收斂周身殺氣近於無,讓高手對決時最重要的「氣機感應」失去目標,那怕只有一霎,也足以左右勝負。「凝功鎖脈」的效用亦是雙向的,對己收斂深藏,對敵則能「鎖」住對方的內息,但又與點穴、子午流等手法不同,更玄奧也更有效,動念即成。
「凝功鎖脈」並非功訣,甚至不能說是手法,而是境界。與門派、武功無關,境界到了,便能自行領悟——那人是這樣告訴他的。當日在鳳翼山一別,晃眼又是十多年光景。
「我的劍術未必勝過你。」
他猶記得老宅的鳳凰木下,沐着飄雨般的澄豔花瓣,那人坐在竹椅上,笑着如是說,剎那間忽生錯置般的荒謬之感,彷彿一切都亂了套:從小該是他文文靜靜坐着讀書,那人才是猴兒般爬天縱地的一個,一刻也閒不下來。
命運開了他倆一個大玩笑,惡劣的程度對彼此來說其實無分軒輊。
「……然而生死相搏,你卻不能勝我。那怕僅有一步之差,這一步卻能於頃刻間分出生死。遇到像我這樣的對手,你千萬打醒精神,能避則避;等跨過了這步,再回頭找那渾球算帳不遲。」
李寒陽不由失笑,搖了搖頭。「避得過,那便是無謂之爭,自也無所謂算不算帳了。」
那人聞言大笑:「你是南陵遊俠之首,忒也怕事,那怎麼行?有誰肯跟着你混哪?」
「……你是把諸鳳殿當成黑道幫會了麼?」
他被逗得忍俊不住,回神才發現自己笑得孩子也似,居然有一瞬間沒再想起肩上的責任負擔,還有榮譽公義之類。「你怎麼說也是堂堂四平爵府之主,平日說話也這麼口無遮攔?」
「那倒不至於。」
那人蠻不在乎一聳肩,劍眉微挑,突然裝出一副認真嚴肅的模樣。「需要夾着尾巴做人的時候,扮你也就是啦。你瞧,像是不像?」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放聲笑起來,兩張原本就一模一樣的臉,除了各自經歷的風霜留下不同的痕跡,就像對着鏡子一樣。
以古月的性子,一輩子被困在這樣的地方,該有多寂寞!李寒陽忍不住想,胸口?一陣悶隳,似有些揪疼,唯恐對方有所感餿——他們小時候常這愫捉弄大人,只是隨年紀增長,心意相通的異能似乎也漸漸消失——趕緊收歛心神,將話題轉開:「能練到你這般境界,料想世上無多。總不會忒倒黴,偏教我遇上了罷?」
「他們說算上我,普天之下不過七人。」
那人正色道:「不過你也知道,江湖傳聞,放屁居多。草莽間多有能人,我想至多也就十來個罷。」
李寒陽忍笑道:「你還真是半點兒也不謙虛啊,中行爵主。」
那人陪他笑了?一陣,才輕叩扶手道:「我遇過一個。黑衣夜行,接連放倒了老十五和老廿七,不過就眨眼功夫。要不是那晚我還未就寢,鐵令只怕要失守。」
他口裡的「老十五」、「老廿七」,都是族內位列三品的好手。中行家的劍法武功以「品」區分高低,九品起算,至高一品,三品以上便有接受外人挑戰、爲府主守護「天下刀筆令」的資格,可說是鳳翼山四平爵府的中堅;便是李寒陽,要打敗那兩人少說也應在三十合開外,怎麼也不能於眨眼間得手。
李寒陽臉色微變。
當年頒佈令牌的金貔王朝,早已消失於歷史舞臺,三百鄉申來,「天下力罾令」儼然成爲一種精神象徵。上山討令之人或爲揚名立萬,或爲中行氏這「天下第二劍」的響亮名頭,真個想拿了令牌召開武林大會、號令天下門派的,一千人裡都未必有一個,不是瘋子就是傻子。偷一塊已失實效的鐵令,就像拿了過期的燈謎謎底,若不能光明正大壓過四平爵府這塊匾,一切都毫無意義。
偏生有人黑夜闐山,試圖無聲無息竊走令牌。
他隱約嗅到陰謀奸宄的氣味,卻無法進一步廓清。從小到大,腦筋動得飛快、滿肚子鬼靈主意的,從來就不是他。
話纔出口,李寒陽心頭似有感應,垂眸正迎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會過意來。雖然他們再無法傳遞彼此的心緒,清晰得像是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交談,但他仍是這世上最瞭解他的人。「手足」二字在兩人身上,不僅僅是比喻形容而已。
「好在可疑的人不太多,是不?」
那人露出狡黠的笑意,雖是乍現倏隨,微罾魚尾的眼角卻掠過一抹孩子似的淘氣。就像小時候那樣。
「最多也就十來個?」
「我倒洧望是六個。」
那人微笑道:「如果不算我的話。」
李寒陽從浮光掠影中回神,目光倏冷。
「距今十五年前,閣下去過鳳翼山麼?」
黑衣人動也不動,宛若槁木死灰,周身渾無破綻。
李寒陽觀察黑衣人的反應,握住巨劍劍柄的手掌亦不動搖,黑衣人的沈默既不令他感到意外,甚至沒能激怒他,沈靜的心湖上仍舊是一片寧定,隨時都能夠發出雷霆萬鈞的一擊。——棘手。
李寒陽與鳳翼山上那人有着某種共通的特質,儘管他們的性格半點也不相像。
黑衣人非常憎惡那種特質,無論心底有着多少痛楚憂傷、獨行過何等幽暗冰冷的荒原,都無法使他們墮入深淵,迷失於恐懼與**之間。
黑衣人猶記得那獨坐於扶輪竹椅,一劍將他迫退的男子,比劍光更霜亮的眸裡透着少年般的桀驚不馴,或許還有一絲自負、譏嘲與憤世嫉俗,感於人生百無聊賴,卻沒有絲毫動搖。
那雙眼看過真正的、深沈的黑暗,歷劫而還,心上再無一絲間隙可乘——黑衣人不由揣想。或許他們同樣注視過來自遠古洪荒的恐懼本源。
這樣的人完全無法利用。
李寒陽與黑衣人的對峙十分短暫,但看在場邊的耿照、風篁等人眼裡,這已是不可思議的相持。聶雨色伸手入懷,掏出所有號筒一齊施放,風雲峽獨有的龍形煙花在白日自難望見,但硝石燃迸的聲響卻轟隆震耳,驚動了附近的民居,推開窗格門牖的聲響此起彼落。
風篁掏了掏被炮聲震得嗡嗡作響的耳朵,沒好氣道:「這附近還有你們的人麼?好歹也是硝石火藥,對着那蒙面王八蛋放不好麼?浪費!」
聶雨色冷哼。「橫豎轟他不死,那才叫浪費。這下震天價響,北門衛所的那些個官兵還不死過來?」
風篁恍然大悟,嘿嘿笑道:「好心計啊,聶二俠。只消北門衛所不是一羣吃閒飯的懶漢,援軍轉眼即至。」
聶雨色淡然道:「懶漢也有懶漢的用法兒。真要不來,咱們便放火燒民房,總有人推水龍來救火。」
風篁一時接應不上?,見他不像是開玩笑的模樣,心底發涼:「指劍奇宮到底是什麼鬼地方,教出這等樣人!莫三、沐四在江湖上也算歴有俠名,這聶二是從哪兒繃出來的怪胎?」
號筒齊放的聲勢十分驚人,不消片刻,遠方馬蹄隱隱,「讓道」的呼喝聲不絕,看來北門衛所的官長繃緊了皮,唯恐轄區內生出什麼事端,絲毫不敢慢怠。聶雨色師兄弟、風篁稍得喘息,紛紛把握時間運功調復,扶壁起身,眼看形勢對黑衣怪客越發不利。
仍舊動也不動的,僅有場中二人,彷彿連轟隆的號響都被隔絕於外,難近周身方圓。驀地一股風壓四散迸開,衆人眼前一花,再聚焦時黑衣人已不在原處,聶、風、沐三人各自轉朝不同的方向;只耿照心頭微動,不受耳目所惑,捕捉到一抹自牆頭逸去的殘影。
一聲滑鋼利響,李寒陽將拔出三寸的巨劍推送入鞘,握持劍柄的掌底俱被冷汗所濡。古月說得一點也沒錯,與像他們那樣的人生死相搏,或許頃刻間便會失去性命。十五年來,他將這式「雷霆一擊」反覆錘鏈,捨棄多餘動作,不留絲毫後着,更借冥想苦行來淬練心神,不教「凝功鎖脈」有可乘之機,誰知臨敵仍是慢了一步。
那「分光化影」的極速身法亦是三才五峰境界的特徵之一,古月曾示以出劍,果然迅捷無倫,超越已知的快劍手法,卻因雙腿之故,無法爲他試演輕功,今日總算長見識了。
值得欣慰的是:他花在鼎天鈞上的心血並未白費,換作十五年前的自己,方纔這一劍便已擊出,再無轉圜,黑衣怪客極可能改變抽腿的打算,擰身將他格殺。苦心練劍十五載,終至「拔劍無罅」之境,攻防渾如一體,就像最訓練有素的勁旅,才能夠退而不潰,在疾風怒濤般的敵勢下保全自己。
一旁的少年不禁咋舌,喃喃道:「那人……怎地忽然不見了?是……是我眼花了麼?」
浪人重新負劍上肩,溫言道:「不是眼花,是那人的輕功太過高明,你的眼力追之不及,以爲憑空消失。」
奔塵卷至,蹄聲頓止,嘶嘶馬鳴間,一名軍官翻身下鞍,辨済牆邊諸人,驚逍:「典衛大人!」
左右見李寒陽身背巨劍,最是可疑,團團圍住,十餘枚明晃晃的槍尖對正浪人與少年。李寒陽回臂遮護少牢,揚聲道:「諸位官長!這位小兄弟乃安善良民,可否請諸位高擡歸手,先讓他離開?」
少年搖頭。「你……你又沒做壞事,他們幹嘛爲難你?我不走,我給你作證,打傷人的是方纔那個穿黑衣服的蒙面怪人,不是你。」
李寒陽目露讚許:「你倒是講義氣。別擔心,他們不會爲難我的。」
亮出一面五彩斑斕的金字牌,朗聲道:「這是朝廷特頒的通行令牌,可證明我的身份。請官長過目。」
那領兵的統領見牌上「同諸封國主」的字樣,認出是客省頒佈的使節令,許在國境內行旅交通、貿易互市,不受各地衙司管轄;無論所犯何事,刑律皆不及身,乃最高層級的使令,不敢去接,趕緊撤了包圍,連聲致歉。
耿照將阿妍交與沐雲色看顧,趨前拱手:「在下流影城典衛耿照,久聞『鼎天劍主』大名,多謝李大俠仗義援手。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李寒陽劍眉微挑,亦還禮道:「原來是耿大人!我此番北上,多聞耿大人的事蹟,燒燬風火連環塢一事,尤快人心。」
耿照趕緊澄清:「風……風火連環塢真不是在下燒的,恐怕傳聞有誤,與事實多有不符。」
李寒陽並不在意,微笑道:「那也無礙於典衛大人的仁義俠風。我聽說大人爲鎮東將軍驅趕流民之時,下令『勿傷百姓』,有別於赤煉堂之橫徵暴歛,亦是一椿美談。」
黑衣人去得無影無蹤,兩人皆鬆了口氣,談話的氣氛輕鬆許多。然而耿照不欲泄漏奇宮諸人的身份,李寒陽也掛着廿五間園與那意圖行刺樑公子的少年朱五,俱都無意深談。韓雪色被黑衣人封了穴道,聶、沐三少試過諸般解穴手法,連風篁也跳下摻和,始終難以成功,回頭叫喚:「耿兄弟!」
耿照匆匆告罪,快步往赴。「還是解不開麼?」
「韓宮主的脈裡像給打了樁子,」
風篁信手在他胸腹間比劃着,蹙眉道:「真氣一到這幾處便再也渡不過去,衝又衝不開、繞也繞不過,簡直像插了幾枚牛毛針,弄得我都想挖開來瞧瞧了……世上真有這種見鬼的手法麼?」
耿照試着推血過宮,渡入真氣,卻完全不起作用,果然韓雪色體內與他先前被黑衣人所制時如出一轍,只是耿照仗有碧火真氣護體,那實物般的「樁子」被削弱幾分,得以硬衝過去,不比韓雪色丹田內空空如也,毫無反抗的機會。
耿照運起內力,欲助他突破禁制,片刻韓雪色曲紅如血,汗溼重衫,臉現痛楚之色;耿照小心控制內勁,仍是徐徐渡入真氣,更不稍停,誰知韓雪色喉頭一搐,飽滿殷紅的血珠汩出嘴角,沿着下巴淌下。阿妍驚叫一聲,淚水溢滿秀目。
耿照頹然收手。他已竭力控制真氣入體的輕重急徐,然而力弱則無以破封,但對於筋脈的損害仍在;照這樣下去,在碧火功衝破禁制前,韓雪色的筋脈將行鼓爆。口吐丹朱便是**裸的警兆。
李寒陽按住韓雪色頭頂的「百會穴」,動作輕柔,驀地掌勁一吐,韓雪色如遭雷殛,「啊」的一下吐氣開聲,睜開眼睛。聶雨色將宮主接過,喂以化瘀的丹藥,運功助他調息。
迎着衆人詫喜的目光,李寒陽不卑不亢,拱手笑道:「我還有要事在身,諸位告辭了。請。」
攜少年離去。北門衛所的統領察言觀色,本要下令留人,耿照對他搖了搖頭,李寒陽二人走出官兵包圍,沿着廿五間園外的黑瓦白牆,一路朝地平線的彼端行去。
沐雲色、阿妍雙雙趨前,見韓雪色除了嘴脣蒼白,面色已盡復如常,稍稍放下心來。耿照爲他號了號脈,聶雨色並未阻擋,適才衆人爲韓雪色運功時,耿照所用時間最長、耗費功力也最多,雖說功敗垂成,聶雨色畢竟看在眼裡,不是毫無所感。
風篁見他微露詫色,不覺殷問。
「他一吐勁便震開了禁制,其力精純,快、猛遠超過我的想象;力量大到如此境地時,的確有可能摧毀禁制而不傷筋脈的。」
耿照讚歎道:「我原以爲李大俠是用了什麼神奇奧妙的手法,不想道理如此簡單,毫無花巧。」
風篁亦是武道大行家,聽得連連點頭。「純以力勝,乍聽似乎蠻橫,然非經十數年的精純淬鍊,絕不可得。這可不是什麼莽夫的手段,正所謂『一力降十會』,鼎天劍主威震南陵,果非泛泛。」
見識過黑衣人的恐怖武功,奇宮方諸人對耿照之言再無異議。休說此際傷疲交迸,便是三人狀況奇佳、於巔峰之際聯手,也非黑衣人之敵。那人的目的不只是碧轉綃,連阿妍姑娘亦想染指,若還堅持單獨行動,簡直是羊入虎口了。
耿照調集衛所軍士,與駐紮城外的三十名巡檢營弟兄會合,由領頭的隊副渡新做前導,一行兩百餘人浩浩蕩蕩向阿闌山出發。
廣場之上,受邀參加論法大會的來賓們接連入席。
右首高臺的頂層,有位居一品的鎮東、鎮南兩位將軍,以及一等昭信侯獨孤天威等,埋皇劍冢的正副臺丞蕭諫紙與談劍笏,亦被安排在此間。其他如本道大小官員、封於東海的公侯爵主,以及地方仕紳等等,則依序往下排列。
此番出錢出力的越浦五大家,被安排在第四層首位,赤煉堂雷家因總舵風火連環塢遭焚,也格外引人注目。此外,半途金援、解了五大家燃眉之急的越浦烏家當主也是首次公開露面,烏夫人黑紗蒙臉,眉眼低垂,一襲寬大的烏緞綢衣掩不住玲瓏有致的豐潤曲線,現身時看臺一陣騷動。
這位「烏夫人」深居簡出,甚少涉足商場,烏家藥材生意交由幾位可靠的大掌櫃打理,近年風生水起,隱隱成爲越浦第六大勢力。據聞烏夫人篤信佛法,衆人以爲是孀居寡老、鶴髮雞皮,不料卻是一名風姿綽約的成熟美婦,未見其齧山真面目,已是韻致動人。
符赤錦見那幫臭男子色授魂銷的模樣,心中冷笑:「騷孤狸就愛生事。弄了偌大家業掩飾行藏,規規矩矩做生意不好麼?非要出來現眼!」
原來越浦鼎鼎大名的藥材魁首烏家,正是五帝窟黑島的物業,「烏夫人」自是帝窟宗主漱玉節了。星羅海五島各行其是,此事她原本不甚了了,只稍微打聽了?一下朱雀大宅的原主兒,以及綺鴛等用作據點的分茶舖子,知是烏家產業,心中頓時有底。
與越浦仕紳在同一層的,還有青鋒照之主邵鹹尊,以及水月停軒代掌門許緇衣。
兩人許久未見,也只得點頭寒暄幾句,未及深談,各領門人弟子就座。
左首自頂端以下三層,則以央土僧團、南陵僧團以及諸封國使節爲主。
南陵尚佛,雖是小乘,然而風行之盛,卻非央土可比,各國挹於佛法上的金銀何止鉅萬,此番北來的動員規模十分驚人,遲鳳鈞粗粗一算,竟達兩千人之譜,各封國使節團的人數又遠在僧團之上。
南陵僧闡於說法辯論一項,屢屢受挫於琉璃佛子,對那些上座長老來說,未必真把佛子當成了此世的三乘法王、天佛的繼承者,但辯不過他這點總是明白的,「三乘論法」云云不過爲人擡轎罷了,自是意興闌珊,提不起勁來。
但對南陵諸封國來說,這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封國使節在白馬王朝境內,是享有交易互市特權的,過往只能借進貢時攜本國土產至平望,交換南方缺乏的錦緞、瓷器以及手工藝品;這一來一往間,不僅封國能撈上一筆,連大使、隨行的大小官員等俱都荷包滿滿,可說來平望一趟,後十年都不愁衣食。而東海殷富又非央土可比,此番論法,各地豪商權貴聞風而來,佛子雖然遲未現身,這段期間越浦內外可是一點也不無聊,各種奇珍異寶熱鬧交易,堪稱「盛況空前」。
即使遲鳳鈞耗費心力,監造了這兩座規模宏偉的五層望臺,仍不能盡收受邀前來的賓客;排不上座次的,便散於高臺兩側,亦將外圍擠得水泄不通。現場近萬人從天未大亮時便依序進場,至已時才大致就位,遲鳳鈞裡外奔波,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名冊上的主客都到得差不多了,想起還未見佛子蹤影,心尖兒一吊:「他若是今兒不出現,這場面該如何了局?」
撩袍匆匆上得鳳台,正迎着扶劍而下的任逐流。
金吾郎捏開官服的襟口想透透風,可惜厚重的紫袍裡外層種,終歸徒勞,無助於一身汗流浹背。「那粉頭小賊禿呢?遲到的是他,要召開大會的也是他……他***!好的壞的都教他說完啦,讓咱們在這兒嗵鹹魚!」
遲鳳鈞面色一沉,想勉強擠出笑容都辦不到,沉聲道:「金吾郎,下官連佛子一面都沒見着,今兒的曰子還是你讓人通知下官的,縱使趕得死去活來,諸般事宜總算也在兩曰之內備便。金吾郎問我要人,下官不知該怎生回答。」
任逐流自來東海,還沒見過這位身段軟極的撫司大人如此光火,心知理虧,摸摸鼻子乾咳兩聲,強笑道:「遲大人,我知道你辛苦得很,我也是心裡那個急啊!那粉頭小賊……呃,我是說佛子我也沒見着,日子是慕容柔派人來說的,看來這筆爛帳得找他對一對。」
手跨金碧輝煌的飛鳳劍,殺氣騰騰往下衝去。
遲鳳鈞想起適君喻那股子陰沈不忿,金吾衛有意刁難,瞎子都能看出,若教兩撥人馬撞在一處,還不當場打起來?三步並兩步追上,作勢一攔。
「金吾郎請留步。依下官看,此事慕容將軍亦不知情,不過轉達佛子之意罷了。不如……不如請示娘娘,看是否讓南陵僧畫的上座長老先升壇說法,或由本道名寺僧衆誦經祈福,以爲開場?」
手挽任逐流,逕往鳳台頂行去。
任逐流心中「喀登」一響,趕緊將他拉回,笑道:「別!別……這有什麼好請示的?娘娘也沒見着佛子,到這份上要生一個也來不及了是不?咱們……咱們先想個節目,要長的……越長越好!先他孃的拖上個把時辰,你讓蓮覺寺的香積廚快些準備,咱們上早粥,塞他們的嘴!你看怎麼樣?」
遲鳳鈞哭笑不得。這位金吾郎說話雖不得體,道理卻是對的:娘娘既來,論法大會就得照常舉行,就算琉璃佛子今日終沒出現,此際也喊不了停。所幸央土僧團不乏能言善道的高僧,請他們二升壇說法,料不致冷了場面。他思索片刻,沉吟道:「蓮覺寺每日清晨,卯時四刻一過便擊鐘,長鳴一百零八響,取衆生有一百零八煩惱,以鐘聲喚醒百八三昧,欲離斷煩惱之意。今日爲論法大會迎賓,下令全山諸寺禁鍾,不如……就由鐘聲開始罷?」
任逐流本要罵娘,轉念一想:「敲他娘一百零八下,謨都泡軟啦。這個合適!」
笑道:「撫司大人真是挺有學問,禿驢敲鐘你都這麼熟。就這麼辦罷!讓他們撞得好聽些,切記莫要抽風,這一百零八下要是欲出不出,零零落落,如老頭撒尿,那就不好了。」
遲鳳鈞欲哭無淚,懶與他多說,快步離去。要不多時,鐘樓傳來一陣霹靂連珠般的急響,場上原本喧鬧的人聲一剎靜止,聆聽漫山遍野的清脆磐音:繼而鐘聲一轉,變得悠盪綿長,迴音空靈曠遠,其中摻雜鼓聲,緊慢相參,若合符節,竟能辨出風、雨、雷、電等四象之兆,聞之令人胸臆一舒,雜念俱消。
任逐流駐足鳳台,直到鐘聲停止後許久,纔回過神來,絲毫不覺這一百零八響耗費如許辰光,整個人像是洗過了舒服的冷水浴,暑氣略消,心中暗忖:「東海這幫禿驢倒有些本領,鐘敲得這般**。哪天不幹這無本營生了,想必教坊瓦肆也都去得。」
晨鐘響舉,香積廚開始傳出香粥。要供應近萬人吃食,寺後早已關出大片廣場,搭起一個又一個的棚竈,由東海各地招募而來的掌杓師傳、炊煮班子在香幘廚師父監督下,天沒亮便開始備料生火,烹煮素席香粥,再由阿蘭山左近各寺支援的沙彌一一送至賓客手中。
每人雖只得小小一盅,滋味卻都不同。最頂級的賓客如兩鎮將軍、南陵使節等,與皇后娘娘相同,用的是御廚親自炮製的首烏三耳竹笙粥;如越浦五大家等,用的是紅棗山藥枸杞粥。其餘人等,則分派到三寳粥、瓜子菜粥、香芹芋艿粥等,傲料雖尋常可見,但經大釜久滾,亦都熬煮得香糯可口,分外鮮甜。
遲鳳鈞趁着用早膳的空檔,親上左首高臺,面見大報國寺的果天大和尚,請他登壇說法。
果天面容瘦削,身材頎長,約莫四十來歲,緊抿的嘴角有着削石般的鋼硬線條,即使低垂眉眼,依舊令人感覺傲慢。遲鳳鈞與他非是初見,不過談不上交情,遊說時見他始終面無表情,心中不無忐忑,以致果天吐出一個「好」字時,撫司大人略微一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講《俱舍論》」
果天冷冷道,依舊是低垂眉眼的模樣,而那股子生硬傲慢同樣絲毫未減。遲鳳鈞博覽羣書,對釋教經典亦有涉獵,聽得頭皮發麻,一瞬間居然有些後悔來找果天應急。
《俱舍論》是釋教重要典籍,指的是經過研究、整理過的佛法精義,而非是犖純記敘佛、僧言行而已,以喻理辨析爲主體,又稱「殊勝法門」;而「俱舍」一?一字,乃梵文「齊藏」之意。此書本是上座部經典,而南陵僧團信奉的正是上座部佛法;然而着書的世親菩薩,其後轉向了大乘的路子,影響甚鉅,故《俱舍論》也成爲大乘菩薩乘的重要經書之一?。
果天挑《俱舍論》來講,挑釁意味濃厚,但南陵僧團的上座長老們也非是好相與的,《俱舍論》同樣是小乘研讀再三的典籍,要拿來當作大乘一派攻擊的假想敵,此經合是不二之選。攻方雖是有備而來,守方卻也是有以待之,這一下子衝撞起來,戰況豈能夠不慘烈?
遲鳳鈞讀過邸報,琉璃佛子在大報國寺辯倒南陵代表時,獨獨沒提《俱舍論》事後衆人鹹以爲高明:以此書在上座部的重要性,避而不談,無異於翦除小乘一隻強臂;而連大乘一脈的高僧都說:「其爲經也,富莫上焉!要道無由無行,可不謂之富乎?」
影響後來的大乘經論,不可謂之不深。貿然援引,難保小乘射團不會藉此曲解經義,使觀點變得於己有利。——果天挑《俱舍論》來說,不知心中的對手是南陵潛闔,抑或是琉璃佛子?
遲鳳鈞才覺其中有些針鋒相對的味道,果天已然撩袍走下,向皇后娘娘、二鎮將軍合什頂禮,登上蓮臺說起《俱舍論》來。
慕容柔靜靜凝視着蓮花臺上的中年僧人,不由發笑。無論果天和尚原本希望達到什麼效果,最終得到的都只是一片虛無而已。
對面望臺甚遠,以慕容的目力,無法精準捕捉南陵僧衆的表情,但其實也沒什麼可捕捉的。披着異於央土僧伽的豈紅兩色**衣、頭戴雞冠尖帽的上座長老們神色漠然,既未被戥中痛處,也無一絲反擊的激情,活像一列並排石上曬太陽的瘦癟老猴,連伸手捫蝨子都懶得。
追搫窮寇能激起反抗的意志,已死的屍殍則不會。
南陵僧圃的反抗意志,早在遭遇琉璃佛子時便已崩潰。他們未必放棄了教義,真心服膺大乘教圃,更可能是認清「辯論之上無有能勝此人者」的事實,明快地停止了無謂的掙扎。自段思宗身歿後,繼任的鎮南將軍無一比得上他的才幹,對南陵的羈靡也日漸薄弱;政治上的影響力尚且不及,何況宗教?
南陵僧伽大會的實質領袖、釋陽國涅盤寺的毘曇昭通長老乃絕頂聰明之人,慕容柔青年時見過一次,罕見地完全無法「讀」出此人的心思。以毘曇昭通的睿智,能說服上座長老們採行放棄對抗央土僧團的順服姿態,可說是半點兒也不值得驚訝。
其他人等對冗長沉悶的說法也同樣沒有反應。果天似已習慣,依舊以高亢卻無半分激昂的宏亮聲音,反覆說着「綠豆烏豆之辯」、「飢寒飽暖之喻」,以閫明「觀苦超拔」的道理……
突然一人舉起手來,百無聊賴的人們目光一亮,若蠅黽競奔燭焰,紛紛被吸引過去,竟是鎮南將軍蒲寶。
果天大和尚在平望都升壇講經,開口就是一個時辰,其間不容髮問,須得說到一個段落,才讓人提問釋疑,架子極大。但鎮南將軍可不是一般文臣武將,蒲齊雖是天下四鎮中唯一名實不符的,但託三位同僚之福,誰也不敢輕易加辱。果天面色鐵青,頓了?一頓,才揚聲道:「將軍有何見教?」
蒲餺攔宵不客氣地接口?:「大和尚說了半天,重點也就一個:大乘普渡衆生,小乘獨善其身,故三乘之中,當以大乘菩薩乘居首。我沒聽錯吧?」
衆人一聽登時炸了鍋,場內一片騷動,就連始終沈默如槁木的南陵僧團也有反應,上砠員豸,交頭接耳,個個面色都不好看。
鳳台上原本站着打瞌睡的任逐流一下全醒了,低聲咒罵:「***!這死胖子發什麼雞瘟,來鬧老子的場!」
沉着臉掀簾而入,正要走下梯臺教訓教訓蒲胖子,忽聽一聲清脆笑語:「叔叔別忙,大和尚說話悶死人啦,瞧胖子弄什麼花樣。」
正是身穿大紅鳳袍、頭戴金冠的任宜紫。
她雖與姊姊面貌相似,畢竟年紀頗有差距,紗簾內除了扮成宮女貼身保護她的金釧銀雪外,餘人都被趕到下層,若無「娘娘」召喚,等閒不得上來。任宜紫嫌鳳袍悶熱金冠又沉,卻也捨不得褪下,索性踢掉金絲鳳履、除去羅襪,裸着雪膩瑩潤的小腳臥於胡牀,窩熱了織錦墊褥便翻過一側,反覆幾回,大紅禮服的裙裾被揉得縐極,退至膝上,一雙細直美腿露出大半,隱約可見大腿酥滑,竟有一股誘人野媚。
任逐流皺眉道:「沒規矩,快坐好!你現下是你姊姊的替身,是當今的皇后!腿子都教人瞧盡了,成什麼話!」
任宜紫吃吃笑道:「哪個不該瞧的瞧見了,我一劍串下他兩顆眼珠子!給叔叔看倒是不妨,叔叔疼我。」
任逐流腦袋都快炸開,被她一說,不禁多瞧了兩眼,居然有些耳臊,益發不耐,揮手道:「去去去!別添亂。叔叔先辦正事,找個隱密處揍那蒲胖子幾拳,好教他安生些。」
扶劍快步走向梯臺。
任宜紫美眸滴溜溜一轉,故意嘆了口氣,幽幽道:「這兒好無聊,大和尚說話無聊,和尚敲鐘無聊……什麼都忒無聊。我不玩啦,我回斷腸湖去。」
摘下金冠往樓板一扔,「嘩啦」一聲綴珠相擊,梯臺下響起內侍着急的尖亢噪音:「娘娘……娘娘怎麼啦?娘娘!任大人!」
任逐流急急應答:「沒事!我踢了尿壺……不,是水壺!再……再拿些冰鎮烏梅釀來,娘娘口渴啦。」
下巴作勢一擡,金釧趕緊下得階梯,旋即捧上一隻盛了水精壺盅的銀盤來。
「丫頭!你待怎的?」
任逐流沉下臉來,故意裝出兇靳蘄的口吻。可惜他這招任宜紫三歲上便看得通透,此後再也不怕,笑嘻嘻地啜廣口透心涼的冰鎮烏梅湯,怡然道:「我想聽胖子說什麼。有個人插科渾的,也不無聊」任逐流莫可奈何,兩害相檷取其輕,右手食指連連比她卻說不出話來,摸了把臉,又跨劍回到鳳前。
蓮壇之上,果天的臉色倒沒有想象中難看——至少比被貿然打斷時好得多——昂然對着蒲寶道:「貧僧適才所說,並無這個意思,不過是解經而已。」
衆人正放下心來,不料冷言冷麪的壯年住持又補上幾句:「然將軍之言亦是。佛有世間法與出世間法,以世間法爲權假,以出世間法爲究竟;出世間法則分爲大、小兩乘,以小乘爲權假,以大乘爲究竟。合當統領三乘、度化衆生者,唯大乘而已。」
此言一出,全場鴉雀無聲,衆人或驚駭或愕然,俱都說不出話來。南陵僧團的長老們停止交談,幾十道陰沈的目光齊齊射入場中,有人低誦佛號,也有人暗自搖頭,更多的是鑿山雕巖般的無言堅冷。毘曇昭通長老並未親至三乘論法大會,倘若人在此間,將如何應對如此粗魯的挑釁?
蒲寶對他的回答似不意外,嘿嘿笑道:「大和尚真是爽快!聖上推行大乘佛法,正是心繫百姓、普渡衆生的慈悲胸懷。依我看,這『三乘法王』又何須推選?當今天下,唯有聖上當得!」
這話雖是馬屁腴詞,卻是此際唯一的妙解,恁是宗派教義之爭,也大不過平望都的天子。此話一出,衆人皆笑,紛紛點頭稱是,前一霎的凝重肅殺消弭於無形,變化之快,令人不由稱奇。
鳳台裡的「皇后娘娘」十分失望,探出胡牀的窄細腰肢猛跌回去,怒道:「這算什麼?滿口腴詞的混蛋胖子!」
任逐流笑道:「蒲寳那點肉餡別人不知,我還不清楚麼?當年他還沒做撈什子將軍前,每回上酒樓喝花酒,還得掛叔叔的帳!他能說出什麼人話來,那才真是奇了。」
任宜紫努了努小嘴,俏臉上滿是鄙夷。「我那皇上姊夫也真是,這樣的貨色也配做鎮南將軍!」
任逐流「噗哧」一聲,低聲道:「仔細說話!這人是你阿爹舉薦,用來噁心代巡公主的。你也看到啦,光以噁心論,只能說是效果奇佳,當真不作第二人想。」
他口裡的「代巡公主」,指的是段思宗的女兒。
段思宗掌管鎮滷將軍府時,呦呦借兵助封國平亂,仲裁紛爭總能敗到公正持平,又引進央土的農姘、灌溉技術,大利民生,在南方各國間威望極高,太宗皇帝更因此封他爲一等靖南侯。
段思宗在聲望最盛之時,果斷地將女兒嫁與繹陽國主,而非嫁往平望,重臣、甚至皇室結爲親家,當時被譏爲「鼠目寸光」,鹹以爲是鄉下縣丞出身的段思宗不敢高窣,自滿於南方小國婿翁,後來證明他手段之高,絲毫無愧於「策士將軍」美名。
閨名「慧奴」的段家小姐頗有乃父之風,嫁入蟫陽王室短短三年間,朝政爲之一清。段慧奴攪權卻不濫權,令釋陽國在十年內脫胎換骨,隱然成爲南陵的霸主候選,兵強馬壯、倉瘰殷實,四鄰皆懼。她利用宗室結親的手段,對一向與蟫陽處於競合關係的窮山、孤竹等國施壓,甚至介入王位繼承等大事;對內則大力支持僧團,不計一切代價,將毘曇昭通等長老拱上僧伽大會的權力核心,擴大蟫陽在封國間的影響力。
崞陽國主薨後,段慧奴遷出王宮,纖手扶植的新主爲她建造了一座廣邸,稱「代巡府」。「代巡」二字來自她的父親——南陵人習慣稱段思宗爲代巡大人——而「公主」則是慧奴自小就有的稱謂,雖然她與白馬王朝獨孤家的宗室毫無瓜葛,也不曾得到過任何正式冊封。
對南陵人來說,國主的女兒就是公主。代巡大人甚至比國主還要偉大,他的女兒天生便是公主!誰敢說她不是?
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後,太宗剝奪了他的官職封號,軟禁起來。據說太宗畏懼段思宗紙筆間平定南陵的本領,府中不供筆墨,某日雨驚午寐,段思宗見窗外芭蕉清新,以指於葉上題詩:「癭牀閒臥晝迢迢,唯把真如慰寂寥。南國不須收薏苡,百年終竟是芭蕉。」
太宗聽得眼線回報,竟教人將段府中的芭蕉樹悉數砍了,以免被用作聯絡的暗號。
段思宗被軟禁在平望都,卻活得比太宗更長。朝廷始終不敢殺他,除了忌憚他在南陵的影響力,恐引起諸封國反彈,更因爲「代巡府」在南方的活躍,封國之間遇有紛爭,多請代巡府仲裁,代巡公主本人不但是各盟會必邀必與的貴賓,甚至就是幾個關鍵大盟的核心。無論平望都指派什麼人接掌鎮滷將軍府,最終都高不過段氏父女。
直到朝廷弄了個無賴過來。
不管怎麼說,自蒲寶掌將軍印,代巡公主的確是少出現在押腳供橫的場合了,好歹圖個清靜。此番三乘論法更是蒲寶一大勝利:執僧團牛耳的毘昭通長老沒來,蟫陽方的諸國使節也來得三三兩兩,與崞陽針鋒相對的窮山、孤竹等國則大張旗鼓,給足了鎮南將軍面子,要說檯面下沒有蒲寶的運作奔走,怕是誰也不肯信。
果然蒲寶一使眼色,對面的窮山國使節立刻起身,大大附和了?一番,鄰近諸國使者更忙不迭表態,一片奉承天子的高帽此起彼落。果天並未因此露出歡悅的神情,似乎對被打斷一事十分介懷,面色極不好看。忽聽一把清脆颯爽的喉音道:「聖上固然心懷慈悲,可惜有人陽奉陰違,在掩面下盡做些陷民於死的勾當,有傷皇上聖明,不合大乘的教化。」
開口的竟是一頭紅髮的孤竹國伏象公主。
任宜紫見她雪膺花顏、寬肩長身,金縷衣甲掩不住盛乳蜂腰的誘人身段,心中不無妒意,輕啐道:「呸!臭花娘,出來搶什麼風頭?輪得到你說話!」
任逐流卻比她清楚南陵版圖的勢力劃分,孤竹國於王位繼承一事上,尚須身爲宗主的朝廷大力支持,不可能在這當口與鎮南將軍反臉,暗忖道:「莫非這也是蒲胖子的暗椿?」
果然蒲寶嘻嘻一笑,立刻接口:「喔?難道公主一路北來,見得什麼有傷教化的勾當?」
伏象公主瞧也不瞧他一眼,冷笑道:「我一路北來,見東海處處難民,相扶於道旁,或行或臥,難辨生死。適才果天大和尚說我小乘『獨善其身』,但在南陵見有疾患饑饉,雖孺子亦知掬水相就,東海大乘泱泱,何以無視?我十分不解。」
她身姿挺拔,嬌媚、英武兼而有之,此番說詞直是擲地有聲,現場卻再度陷入一片靜默。誰都知道這話是衝着誰。
蒲寶笑道:「公主這個說法,可有點不大正確。我也聽人說東海流民爲患,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求教於慕容將軍,將軍卻斥之無稽。既然慕容將軍都這麼說了,顯然是沒這個事的;公主古道熱腸,興許是受有心人挑撥,誤會了將軍。」
任逐流在鳳台上都差點幫他敲起小鼓來,心想:「***說得比唱得好聽!這一大套不是你寫的本兒,爺爺改姓蒲!」
卻見那伏象公主冷笑道:「有沒有難民,可不是你我說了算。只消問一問……咦?」
突然一聲驚呼,上身突出望臺,整個人似要翻過雕欄,那雙渾圓巨碩、連衣甲都箍束不住的傲人乳瓜墜得沉甸甸的,輕晃顫彈,可見其酥綿,對面看臺的人眼都直了。
伏象公主卻沒等衆人回神,又發一聲喊,縛身衝下臺去,連對好的輋詞都來不及說完。任逐流一頭霧水,身畔任宜紫蹙眉道:「叔叔,她方纔鬼吼鬼叫什麼?人家沒聽清。」
任逐流心想:「你這話沒點兒實在,明明最後一聲喊得驚喜交迸,說不出的有女人味。適才不冷不熱的口氣,簡直是個男人婆,浪費了這等尤物身段。」
懶得同她縛夾,隨口道:「我聽着像是『小和尚』什麼的。***,阿閭山上什麼沒有,小和尚比筍子還多!值得大驚小怪麼?」
蒲寶見她旋風般跑下望臺,擠進臺邊圍觀的人羣裡,差點咬了舌頭,沒奈何,趕緊接了她沒說完的下半段,自顧自道:「呃……公主的意思是有無難民,我們外地人也說不準,須問本地人是吧?這個……很是有理,很是有理!」
任逐流腹中暗笑:「你是從她哪句話裡聽出了這許多?」
卻聽蒲寶提高聲音叫道:「蕭老臺丞!據說您老人家在白城山下收容了許多難民,舍棉衣陳米,鎮東將軍卻履履刁難,是也不是?」
衆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蕭諫紙身上。
談劍笏坐在老長官身畔,聽老臺丞忽被點名,不由一驚,心想:「這事能做卻不能說。人皆曰慕容將軍眼底難容顆粒,真要刁難,別說舍什麼棉衣陳米,白城山下怕連人都不見;說是『刁難』,怕也是太過了。」
低聲道:「臺丞,不如讓我來罷。推說不知便是,莫惹麻煩。」
誰知蕭諫紙伸手一攔,正色道:「不用。又不是做壞事,不用遮遮掩掩的。」
身子不動,抱拳朗道:「諸位,老朽癱癱不便,不能起身行禮,尚請見諒。」
回顧蒲寶道:「將軍若問有沒有難民,白城山下是有的,我盡力收容,亦屬事實。至於慕容將軍,我倆於公於私,都不曾討論過這一件事,『刁難』云云,恐是子虛。」
蒲齊露出恍然之色。「原來如此。蕭老臺丞望重士林,言行均爲天下表,慧眼洞見,實爲我輩馬首觀瞻。」
「依老臺丞之見,慕容將軍知不知道這事?」
蕭諫紙輕哼一聲,似覺無聊,片刻才肅然道:「慕容將軍就在此間,將軍何不問他?」
蒲寶陪笑道:「很是很是,我也只是一時無聊,料想以慕容將軍之幹練精明,該沒有不知的道理。」
衆人本以爲他轉頭要詰問慕容柔,不料蒲寶肥胖的身軀微向前傾,卻對着下層望臺。「青鋒照邵家主,本鎮聽說你在央土東海交界弄了個什麼安樂邨,收容滿坑滿谷的難民。慕容將軍不理會你屢次陳情,欲驅逐難民出東海,是也不是?」
邵鹹尊起身朝鳳台行禮,又向衆人抱了個四方揖,轉身道:「草民設置安樂邨,旨在收容央土難民,爲朝廷、爲家國社稷盡一份棉薄之力。慕容將軍日理萬機,草民人微言輕,無法面見將軍、遞交陳情書信,亦是常情,望將軍明監。」
蒲寶這才發現在「流民安置」一事上,慕容柔遠比他原本想的更謹慎也更難縛。
以慕容柔權傾東海,居然未在處理流民一事上下過任何文書命令,甚至連相關的文牒也未曾過眼,彷彿早已等着這一天,務使在呈堂證供上一片空白,儘可推說不知,誰也逮不到他的小辮子。
蕭、邵都受過他的壓力,未必不想拉他下馬,然而刀筆吏出身的慕容柔精通府衙文書流程,施壓得不着痕跡。兩人皆是絕頂聰明,既無出手製勝的把握,連一句多餘的誹謗都不講,聽着倒像替慕容說話。
蒲寶本想接着叫赤煉堂的雷門鶴,轉念一想:「無憑無據,誰會承認自己是將軍的鷹犬,專替他幹些驅逐流民的勾當?」
定了定神,終於轉向正主。「看來將軍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對流民之事一無所知。不過今日既然知悉,也不算晚,將軍千萬要把握時間,立即上書朝廷,請求收容流民,以彰顯朝廷的教化,皇上的聖明。」
慕容柔怡然道:「將軍所言甚是。待今日法會圓滿結束,我立即寫好奏摺,送至驛館,屆時還要請將軍多多幫忙,多多擔待。」
「幫……幫忙?幫什麼忙?」
蒲寶一愣。
「聯名上書啊!」
慕容柔訝然道:「將軍大力玉成此事,豈非就是爲了百姓?你我聯名上奏朝廷,最好是連鎮西、鎮北二位一道,待皇上聖裁,再着交戶部統籌,如此名正言順,我等也好辦事。將軍以爲如何?」
蒲宵聽得冷汗直流,強笑道:「這……慕容將軍所言極是。不過以將屯之怙明幹練,將軍說東海無流民,那多半……多半是沒何廣,也不必這個……這麼麻煩,是不是?」
慕容柔笑道:「不是說白城山下有一些麼?還有兩道交界處。」
「這……應該也不是很多,對罷?」
蒲寶頻頻拭汗,乾笑道:「既……既然不是很多,我看就算啦。幹嘛沒事找事?無聊!」
慕容柔笑意一凝,冷道:「將軍可曾親眼得見?」
「這……我也是聽說、也是聽說!」
「那現在呢?將軍覺得,東海還有流民麼?」
「東海有流民。他們在生死邊緣苦苦掙扎,朝不保夕,將軍若不施以援手,如同以刀鋸鼎鑊殺之。或許,將軍之前已殺了許多。」
衆人一齊轉頭。但見旭日之下,一人披着陳舊的連帽白鬥蓬,手持木杖念珠,踏着耀眼的萬道金光走入山門,一路朝蓮臺走去,影子在他身前拖得斜長,彷彿自遍地的輝芒中開出一條黑絨大道。
蓮臺上的果天和尚面色微變,脫口道:「……琉璃佛子!」
兩側看臺上,人人爭相起身,連看臺下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往前擠,想要爭睹傳說中的佛子,維持秩序的金吾衛幾乎招架不住,幾乎將被騷動的人羣推倒在地,甚至踐踏而過……
直到他們聽見某種微妙的聲音。
「嗡嗡」的怪異聲響迴盪山間,偶爾夾雜着些許尖亢的馬鳴,隨即又被異響所淹沒。那聲音非常熟悉,像方纔人羣熙擴時,那種嗡然共鳴的沉鬱……然而要比現場再多百十倍的人,才能令漫山遍野爲之震盪,久久不絕。
但那不是他們自己的聲響。廣場之上,靜得彷彿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沒人敢開口。
琉璃佛子走到看臺下,仰起一張白皙無瑕的美麗面龐,仰望着頂層俯視自己的另一張臉。「東海是有流民的,將軍。」
年輕的僧人道,面上滿是慈悲。
「我把他們,全都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