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

耿照在黑夜中狂奔。

他絕不能落入嶽宸風之手,否則將置流影城於險地;又不能逃逸無蹤,讓嶽宸風??絕了貪念,掉頭去追老胡和阿傻。現而今,漆黑的夜幕是耿照唯一的掩護,他發狂似??的向前奔跑丶毫不擇路,一邊跑一邊弄斷樹叢矮枝,甚至直接衝進低矮刺人的灌木叢??裡,沿路留下明顯的痕跡,將嶽宸風引向荒僻野地。

等耿照意識到時,才發現自己正跑向一團火光。

(不好!

有篝火的地方就有人,是人就可能被自己連累。

黑夜之中,跳躍的焰光了映出門楣高檻的虛影,依稀可見建築之外傾圮的山門華??表,似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宮觀廟宇。耿照既發現此處,嶽宸風必也不會錯過;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警告篝火的主人,要在嶽宸風趕到之前儘快離開。

一入山門,一股鮮濃肉香撲鼻而來。篝火之前,一抹修長窈窕的雪白衣影正轉動??着火上的串枝泥包,纖纖玉指嫩如茭尖,被焰火映得剔透晶瑩,微帶透明。

(是……是一名女子!

他縱身躍入,本欲發話,忽地一怔,竟爾忘言。

破廟中的女郎身若斜柳,旅裝的雙層纏腰裹得嚴實,卻絲毫不覺雪綾斜紋綢的質??地厚重,可見腰身之細。她戴着一頂覆紗帷笠,長長的雪色紗帷垂至腰背,遮去頭頸??面孔,紗中隱約透出一抹白皙肌色,說是瑞雪,其實更似羊脂白玉,絲毫不遜於紡雪??輕紗。

他平生所識女子,染紅霞的相貌丶**都是極美的,然而英姿勃發,猶在美貌之??上;時霽兒嬌俏可喜丶黃纓精靈古怪,堪稱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然而真要說是“絕??色”唯橫疏影一人。

橫疏影姿容絕世,傾城傾國,成熟的嬌軀膩潤豐盈,牀笫間曲意承歡,更是世上??罕有的尤物。白衣女郎不露容顏,便這麼簡簡單單往火旁一坐,風姿卻足令人動魄驚??心;而靜中有動丶修長健美之處,又與橫疏影不同,俱都有懾人心魂的大能。

耿照呆呆望着,不覺想起了流影城中的心愛姊姊,心底一揪,益感歉疚:“黑夜??荒野,我卻要把一名柔弱女子趕出廟門火畔,讓她挨餓受凍。”

狠下心腸,拱手朗聲??道:“得罪!請姑娘立刻收拾行囊離開,如若不從,恐有性命之憂!”

女郎紗笠微動,“噗哧”一聲,似是抿嘴而笑,玉一般的纖纖素手拾起一根三尺??來長的枯枝,卻非是用以自衛,反倒隨意撥動火堆,意態閒適,肢體動作竟是說不出??的端麗好看。

“以一名攔路匪而言,你也算禮數週全啦。”

銀鈴似的嗓音溫柔動聽,帶有一抹大家閨秀的書卷氣,彷佛正與自家幼弟閒聊,??友善而不輕佻。“宮觀無靈,多庇客途行旅,非是誰人獨有。如若不棄,也請坐下來??烤烤火罷。”

一指火上泥包,慢條斯理道:“這半隻野兔,我一人原也吃不完,願與??君子分食。”

耿照暗暗納罕:“好個沉着女子!”

但嶽宸風轉眼即至,唯恐女郎受害,急道:??“姑娘!有一名武功高強的惡徒正追趕我,我一時大意,竟循火光而來,爲免遭受牽??連,請姑娘即刻離開!冒昧之處尚祈見諒。”

女郎輕輕打火,低頭略一思索,笑道:“我明白啦。你怕我泄漏你的行藏,是也??不是?你放心罷,道中相逢,便是有緣,我不會出賣你的。”

耿照急得雙手亂搖:“姑娘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既是如此,待匪徒追來,我便指點方向,讓他好生追去。如何?”

女郎單手支頤,薄如蟬翼的雪紗袖管滑落肘間,露出半截鶴頸般的修長藕臂,肌??滑猶如敷粉,曲線似水圓潤,當真是穠纖合度,難再增減一分。

這動作原無一絲挑逗,耿照卻心頭一跳,竟有些臉烘耳熱,趕緊驅散綺念,搖頭??道:“姑娘說笑了。那人多疑且貪,若見此間有火,必定前來搜捕,姑娘據實以告也??好丶爲我隱瞞也罷,那人必定不信。我一開始便錯啦,原不該往篝火的方向來,如今??請姑娘離開,也只是亡羊補牢而已。”

“原來如此。”

女郎點了點頭。“我若一走了之,難道便能逃過?那名歹徒若尋??不到你,必定於左近仔細搜查。這夜黑風高的,我一名女子舉火獨行,早晚還是要被??他發現。”

耿照搖頭道:“姑娘循大路西行,我在這兒等,待那人接近此地再往東邊逃,如??此便不會連累姑娘。”

女郎粉頸一縮,舉起手背掩口,火光下只見她幼嫩的掌心紅通通的,說不出的好??看。耿照面紅耳赤,趕緊別過頭去,忽想起情況緊急:“奇怪!我到底是怎麼了?都??到了這當口,還有心思理她美不美?”

正要催促,忽聽女郎溫婉笑道:“暗夜遁逃,你一定是身帶寶物,這才引人覬覦。我猜對了麼?”

耿照下意識地一摸木匣,女郎噗哧一聲,捏着粉嫩的掌心摀嘴輕笑:“你呀,真??是個老實頭!你背上的物事,借我瞧瞧可好?”

耿照警覺心起,正要退出門去,驀地??一股**辣的勁風由下而上,直撲面門!

他反應快極,下腰丶撐地丶轉身一氣呵成,堪堪避過火尖炙眼之厄,料想以琴匣??之堅丶赤眼之銳,能當天下間所有兵器掌風一擊,再不回顧,轉身跨步,飛也似的朝??觀門掠去!

女郎讚道:“好俊身手!”

也不見她如何運使,手中枯枝一分爲三,灰黑枝頭冒??着大蓬的煙條火星,冷不防地擊中耿照的雙腿膝彎,以及左肘後方的軟麻筋處。

膝彎是人身最柔軟的地方之一,被燒得霜灰的火枝擊中,不啻是烙鐵加身,耿照??悶聲倒地,劇痛中兀自護着頭臉往門檻滾去。女郎也不追擊,斜柳般俏立火畔,枯枝??探入篝火堆中一撥,無數燒紅的柴炭卷着熾亮火星鋪天蓋落,炙得耿照彈跳翻滾,慘??叫不絕,始終構不着門檻起身。

她細白的左掌迎風一招,耿照忽覺左腳受制,整個人被迤邐着拖過一地炭碎,衣??褲被炙出一個個烏黑破孔,肌膚焦灼迸血。

女郎雙手飛快纏卷,將他拖到了篝火邊,總算耿照神智未失:“我腳上……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

忍痛翻身,雙手往左踝一陣摸索,果然摸到一條軟滑涼膩的透明??絲線。

那線極細極韌,扯之不斷,耿照右腳高高擡起,使勁往地上一踏,“喀啦!”

一??聲磚碎地陷,穩住身形,左踝上的拖曳之力反將他一把拉起。耿照右膝跪地丶左腳壓??平,雙手絞住那看不見的透明絲線一扯,女郎一聲輕呼,反被拉了過來!

雪白儷影縱體入懷,籠着蟬翼輕紗的兩條藕臂仍不住纏卷,耿照還來不及反應,??雙腕已遭束縛,越被拉着過頭頂扯至頸後,連兩踝也被纏得向後屈起。

女郎隨手一束,頓時將他絞如一張滿開之弓,耿照的脊椎幾欲斷折,咬牙慘哼,??“碰!”

一聲側倒在地,揚起無數積塵草屑。

白衣女郎俏立輕笑,仍是一般的端雅出塵,雖不見面目,風采卻極動人。

“你的繪影圖形於一日之內,傳遍赤煉堂各處水陸碼頭,那圖像栩栩如生,見人??即悟,堪稱是現今最膾炙人口的江湖耳語。在三江五島十八水道行走之人,沒有不知??道的。”

她攏裙側身,娉娉婷婷地蹲了下來,單手支着下頷,似是饒富興致:“耿照啊耿照,你都自顧不暇啦,還有心神照管一名野地裡的陌生女子?”

耿照懊悔不已,強忍着筋骨劇痛,咬牙道:“妳……妳是嶽宸風的爪牙?”

白衣女郎聞言一凜,心念電轉之間,已然聽出關竅:“追你的是嶽宸風?”

“八荒刀銘”的威名震動東海,無論黑白兩道,誰也不願無端招惹。耿照只道她??是怕了嶽宸風,暗忖:“難道她不是嶽宸風派出的殺手?”

奮力掙扎道:“嶽宸風稍??後即至!以他的脾性,姑娘縱將我交出,他也必殺姑娘滅口。妳……妳快放開我,我??來引開嶽宸風!妳我既無仇怨,何須如此?”

女郎恍若不聞,似是陷入沉思;片刻纔回過神來,細聲輕笑:“別人怕他,我可??不怕。我正要找他呢。”

隨手點了耿照的穴道,雙掌翻飛如粉蝶,收起一團約如雞蛋??大小丶滑滑亮亮的半透明絲索。

耿照雖動彈不得,總算緊縛盡除,筋骨不再受折磨,疼痛略減。

就着火光望去,絲團在女郎的掌心裡隱約成形。她隨手揉捏,原本雞蛋大小的銀??絲輪廓轉眼成了鷓鴣蛋丶鴿子蛋,最後只比黃豆稍大些。女郎信手往懷襟一掖,絲團??便消失不見。

她又像變戲法兒似的亮出一柄霜刃小匕,大小恰可藏入紅嫩白皙的掌間,嚓嚓兩??聲,割斷耿照肩胸上的皮帶,將琴匣拉了出來橫放膝上,赫見兩處匣扣均各有一枚黑??黝黝的鐵鎖。

女郎揮匕削落,“鏗!”

一聲激越清響,小小的鎖頭絲紋不動。

“這是……玄鐵鎖!”

她識得厲害,不再白費力氣,略一思索,又將琴匣調了頭,這次砍的卻是另一側??的兩枚暗金鉸煉。誰知鏗鏗幾下,鉸煉依舊是完好如初,刀過無痕,連金面兒都沒削??落一絲半點。

女郎收起小匕,撫着琴匣陷入沉思,片刻才擡起頭來。

“我就直說了罷。要說是刀皇傳人,你的武功委實不到;依嶽宸風的性子,決計??不做無利可圖的買賣;能用上烏金鉸煉玄鐵鎖的百年鐵檀匣,所貯豈能是俗物?”

看??着雪白的帷紗輕輕晃動,耿照幾乎能想像她嫣然一笑的模樣。

“你我雖無仇怨,但這三個問題實在太過有趣,得到答案之前,也只好先委屈你??啦。況且……我想找的那個人,還須着落在你身上。”

耿照聞言不禁一凜。

“誰?”

女郎似是一笑,也不接口,玉頸低斜,帷笠上的輕紗微微晃動,作側耳傾聽狀,??曲線曼妙的身子明明未動,卻陡地繃緊起來,彷佛綿柔已極的細雪一凝,轉眼頓成堅??冰。

耿照忽覺風聲有異,門外夜色處,似有魈影魅翳自遠方來,那感覺難以形容,卻??又清晰靈動,才明白自己的耳目知覺,竟比重紗之中的女郎還慢了一步。

女郎信手點了他的啞穴,輕提他的衣領,小心翼翼將耿照藏入壇上半圮的塑像後??頭。

那尊泥塑的大明神菩薩高約五尺,彩繪斑剝,露出土色,身下的蟠龍座子也有五??六尺見方,龍身盤繞丶探爪捧珠,似比其上的***還要惹眼,堪稱奪主喧賓,正是東??海境內最最常見的廟供形制。

歲月無心,凋朽處一應公平。那龍身比神像更加寬闊,也更壞得七零八落,龍頭??折圮在神壇上,摔得四分五裂,恰恰將耿照的腦袋遮得嚴實;襯與四下的積塵蛛網,??掩蔽渾若天成。

耿照橫躺在神龕之中,隔着橫七豎八的龕板縫隙勉力轉動眼珠,卻見壇下篝火跳??動,雪白的窈窕衣影來回走動,舉手投足宛若謫仙,總不似人間所有。

女郎渾身裹得密不透風,起身後紗帷垂落,掩至腰臀,比起酥胸半露的媚人少婦??符赤錦,簡直就像出家守戒的尼姑,按說他應是心潮寧定,難起波瀾。誰知他看得血??脈賁張,竟是難以自拔。

且不說薄紗袖管裡兩條若隱若現的勻直藕臂,女郎的背影娉婷挺拔,依稀見得帷??紗裡腰細頸直丶下頷尖尖,曳地的白裙益發襯得雙腿修長,臀似牝蜂;行走時足尖交??錯,搖曳生姿,既似白鶴盈秀,又有母豹的優雅敏捷,衣裳在她身上非是遮羞,而是??野性的延伸與展現。毋須顯山露水,僅僅冰山一隅,已教人萬般期待。

她若是煙視媚行,故作嬌癡,斷不致如此迷人。

難就難在女郎始終溫婉嫺靜,言語間教養十足,便到了這個時候,依舊不露一絲??匪氣,彷佛天生如此。“貞淑”與“危險”兩種完全相背的屬性,似乎在她身上取得??了完美而巧妙的平衡。

偏偏她出手又極毒辣,兩人既無瓜葛,照面不過須臾,已整治得耿照筋骨傷折丶??肌膚焦灼,爲害恐怕還在嶽宸風之上。耿照既懊悔又憤怒,然而目光稍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再也移不開來,彷佛陷入漩渦激流,竟難以自拔。

他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忽見地上沒了琴匣蹤影,才陡然醒覺:“事已至此,??我還在犯渾!”

忙集中精神,想像血液在體內四竄奔流,百骸肌肉汲飽了鮮血,慢慢??鼓脹開來,似將脫出脈穴筋絡的框架……

神壇之下火尖一搖,一條魁偉的衣影負手而入,厚底長靿的烏皮**靴一跨過高??檻,滿地的草屑塵沙無風自動,來人正是循跡而來的嶽宸風。

白衣女郎並膝倚坐,衣袂丶帷紗爲之一揚,隨着竄動的火光焰影,被激得獵獵有??聲。嶽宸風濃眉一軒,虎目中迸出精光,雖挾着進門的氣勢鋒銳迫人,耿照卻清楚見??他面上掠過一抹異色,彷佛無比震驚。

“是……是妳!”

女郎波紋不驚,信手撥火,透出帷紗的銀鈴語聲仍是一般的溫柔動聽。

“許久不見啦,倒像見了鬼似的。若非我戴着紗子,豈非嚇傻了你?”

似覺這話??說得有趣,“噗哧”一聲,又舉起色如奶蜜的白皙手背掩口,虛握的掌心紅如鮮剝石??榴,被火光映得一片剔瑩。

但嶽宸風卻笑不出來,鐵青着一張棱角分明的粗獷俊臉,抱臂凝立,再也不肯稍??近些個,彷佛篝火畔坐的不是一抹千嬌百媚丶風姿絕世的雪紗儷影,而是一頭白毛利??爪丶血口尖牙的猙獰妖蛛。

耿照心想:“她……到底是誰?怎地嶽宸風那廝如此忌憚?”

他於武功一道所知有限,白衣女郎雖輕而易舉便打倒了他,但自耿照涉足江湖以??來,被“輕而易舉打倒”的次數也不算少了,實在分不出是女郎的武功高些,還是嶽??宸風的本事更強。單以眼前所見,似乎女郎那“別人怕他,我可不怕”的笑語,非是??空穴來風。

“我還未尋妳,妳倒先找上門來了。”

嶽宸風寒着臉,抱臂沉聲道:“說罷!妳今日專程攔路,到底有什麼目的?”

女郎迸出一串銀鈴般的輕笑,搖頭嘆息道:“你能有今天的光景,怎麼說也得感??謝我呀。看在我倆過往的情份上,難道我便不能找你敘敘舊麼?”

嶽宸風銳目環視四??周,陡地放落雙臂丶“唰!”

一振披風,冷哼道:“把那耿姓少年交出來,妳我還講??得上‘情份’二字。”

女郎悠然自若,曼聲道:“荒林僻野之間,你怎地便咬定了是我?”

嶽宸風冷笑道:“奇貨由人,過目不取,這可不是妳一貫的作風。”

“你問我要人,我還正想問你要人呢。”

她輕輕一笑,語聲依舊無比動聽,口氣??卻隱有一股山雨欲來的沉潛按耐。“當年分道揚鑣時,你說岳宸風丶嶽宸海兄弟雙雙??死於沉沙谷折戟臺,是你親手所殺,嶽王祠一脈自此斷絕,再無威脅。

“我這趟重回東海,卻聽說岳家遺孤上流影城向獨孤天威城申冤,某人在不覺雲??上樓被一柄天裂刀殺得汗流浹背,醜態畢露。現今江湖人都說,你這‘八荒刀銘’是??殺人越貨而來,那橫裡殺出的廚房小廝纔是正宗的岳家孤苗,眼看要代表流影城在今??年的鋒會之上,向你嶽老師討個公道。”

她毫不掩飾話中的輕蔑與譏誚,嶽宸風面色鐵青,不發一語,忽然想起了什麼,??嘴角抽動,冷笑道:“都說‘一夜夫妻百世恩’,聽說姘頭未死,急着趕去重溫舊夢??麼?想當年,我也弄得妳欲死欲仙,怎不見妳這般垂念?”

神壇後的耿照渾身一震,驀然省覺。

“原來,她便是阿傻那個狠心的大嫂!聽起來,她與嶽宸風那廝似非一路人……??怪了!當年她二人聯手謀奪嶽王祠的基業,因何分道揚鑣,直到眼下才又相見?”

嶽宸風的言語猥瑣無禮,白衣女郎也不生氣,噗哧一聲,以手背掩口,低頭似是??凝視火光,片刻才道:“誰更精強悍猛,便教女子多掛念些。忒簡單的道理,嶽老師??聽着不羞,我都替你可憐。”

嶽宸風虎目一眥,踏步生風:“明棧雪!妳——”

那白衣女郎明棧雪曼擡粉頸,輕笑道:“是你自己要提的,可不是我愛說。”

總算嶽宸風理智未失,一步既出,忽見明棧雪擡頭,過往的記憶掠過心版,鐵塔??般的昂藏之軀頓時停住,右手本能一握,才省起未帶殺奴同行,手邊自無赤烏角刀。

明棧雪溫婉一笑,語聲細柔:“這幾年你名頭好大,我走遍天下五道,到處都聽??人講起‘八荒刀銘’,說五峰三才俱已凋零,當今天下高手若要重新定榜,其上必有??姓岳的一席。你事業做大啦,心思卻不如以往周密,你一身藝業系於刀上,隨身豈能??沒有赤烏角?”

嶽宸風面色鐵青,嘴角微微抽搐,沉聲道:“沒有赤烏角刀,我一樣能殺人。明??棧雪,妳若爽快將那耿姓少年交出,我倆交情仍在。我時時念着妳當年在石城道上救??我一命,以及後來的種種提攜之情;若非是妳,絕無今日的嶽宸風。”

這話即使在耿照聽來,也明顯放軟了身段,意在求全,明棧雪如何聽不出來?

她紗笠微動,“啊”的一聲,溫柔動聽的語聲裡透出一絲恍然:“我明白啦。你??做這事,原是見不得光,不能教人看見丶不能教人聽見,只能偷偷摸摸的來。遲了,??不知後頭會有什麼人追上,不能預料有什麼人會被捲入。所以你刀也沒帶,孤身一人??便追出來,偏生遇上了我,也只能乾着急。”

嶽宸風被說破心事,進退維谷,氣得切齒橫眉:“妳……到底交是不交?”

“不交。”

明棧雪柔聲道:“我還要靠他,去找我的海兒呢!還是嶽老師處有得??交換?你藏了他這麼多年,那部《虎禪殺絕》的真本也該到手了,你去把海兒帶來給??我,我還你個活繃亂跳的耿照,不缺一邊一角。”

嶽宸風虎目迸光,鐵拳一掄,足有三寸厚的半毀朱漆山門頓缺一角,咬牙低咆:??“他不在我手上!”

“我可以等。”

紗笠低斜,明棧雪端坐如儀,苗條結實丶曲線玲瓏的背影姣美難言,儘管不露一??絲裸褻,周身卻散發着無與倫比的**魅力。“你把他藏起來的那一天就該知道,終??有一日,須得給我個交代。”

嶽宸風雙手抱胸,怒極反笑:“交代?那妳又如何給我一個交代?妳趁我不備,??悄悄將《火碧丹絕》傳給了那個毛頭小子,想當作雙修鼎爐,取我而代之,難道也是??好意?《火碧丹絕》是我拼了性命盜出來的,是妳我一身超卓內力的根本,妳竟……??如此輕易傳給了他!”

耿照聞言一怔,心想:“看來阿傻身上的神奇內功,便是他口中那撈什子的《火??碧丹絕》”

又聽得“雙修”丶“鼎爐”等字眼,略一思索,登時省悟:“原來阿傻的大嫂引誘他,非爲什麼男女**,而是爲了修練內功。嶽宸風適才??說‘取我而代之’,難道他一身武藝,也是與明棧雪雙修而來?是了,難怪他對明棧??雪如此懼怕,還說:”

若非是妳,絕無今日的嶽宸風。‘“只聽明棧雪輕輕一哼,聲音仍是那般溫婉動聽,卻透着一絲冷蔑。

“嶽宸風,你我初遇之時,你不過一介牛衣束髮,飢冷於道,我爲你解通丹絕秘??本,更犧牲我自己的清白修爲,助你練成此功;說要汲你內丹增益功力,不過是借金??還貸,原也天公地道。我沒向你追討功力,你卻將我苦心培養的一隻元陽鼎爐給藏了??起來,還敢要我交代?”

嶽宸風陰沉地俯睨着她,火光在面上一陣跳動,宛若峭崖投影。

良久,他陰惻惻一笑,緩道:“妳這又是何必?就算還了給妳,也不能用啦。他??敢睡我嶽宸風的女人,我本想一刀騸了,只因殺絕秘本尚未到手,萬不能弄死了他,??便以烙鐵毀了他雙手。妳真該看看他皮焦肉爛丶嘶聲慘叫的模樣……”

明棧雪渾身一陣,猛然擡頭,怒叱道:“你敢!”

耿照只覺眼前白影一晃,她俏生生的倩影依稀還坐在火畔,身子已閃至嶽宸風背??後!

嶽宸風手足不動,明棧雪的殘影一欺近他背門,鐵塔般的魁偉身形竟憑空繞了個??圈,反到明棧雪身後,呼的一掌,劈向她千嬌百媚的腦袋!

耿照只覺一顆心直欲蹦出喉頭,才生出喊叫之念,卻見那抹窈窕衣影應手搖散,??紗笠卻從嶽宸風背後晃了出來;嶽宸風身子一動,披風搖散殘影,下一瞬又出現在難??以想像的方位——兩人就這麼影疊影丶身化身,動靜無風;幾霎眼間,已從神壇前丶門檻兒邊轉了??一圈回來,掌腿無形趨避如魅,徒留滿室翻滾的黑白殘影。再靜止時兩人又停在篝火??畔,嶽宸風圈轉雙掌正欲發出,明棧雪的匕尖抵正他心口,皓腕一抖破衣刺入,雙方??高下立判。

嶽宸風一敗塗地,面如死灰,嘴脣歙動幾下,低聲道:“我原以爲經過了這麼些??年,已足與天下英雄一較短長,沒想到……”

雙肩垂落,不再言語。

明棧雪輕輕一笑。“你雖練成了‘躡影形絕’,無奈我《天羅經》已大成。‘虎??籙七神絕’縱使神異,豈能與‘七玄界第一武典’並論!”

眼見七神絕中的絕頂輕功討不到便宜,嶽宸風垂頭喪氣,卻仍不肯信,顫聲道:??“妳……妳竟練成了《天羅經》裡的武功?”

明棧雪笑語溫婉,卻難掩得意:“我當年發下重誓,未練成天羅寶典,此生不再??踏入東海一步!多虧了碧火神功的無匹內勁,終使我跨越藩籬,練成了寶典內的諸般??絕學,才得重返東海;歸根究柢,還得感謝你。”

“……原來如此。妳沒擱下碧火功就好……”

嶽宸風低聲喃喃,驀地擡頭獰笑:“老子這些年來,還等着收妳的元陰內丹!”

明棧雪察覺有異,心念未動,匕首直搠入他的心口!誰知“篤”的一記悶響,刃??尖如中敗革,居然難進分許。她猛地一刺,匕身兩端受力,彎如弓弧,終於鏗的一聲??斷成了兩截。

明棧雪不禁變色,失聲道:“金甲禁絕!”

欲再使《天羅經》所載的輕功“懸網??遊牆”脫身,豈料嬌軀一晃間,嶽宸風卻如照影隨形,更欺近幾分:“走哪裡去!”

一掌轟得她倒飛出去,重重摔落在神壇前的乾草堆裡。

她背脊一觸地面,旋即撐地躍起,姿態曼妙如舞,顯然嶽宸風那開碑裂石的一掌??打在這嬌滴滴的妙齡女郎身上,非但未能取命,明棧雪還留有餘力。

耿照素知“八荒刀銘”能爲,不由得咋舌:“連老胡硬接他一掌也不免要見紅,??這女子好生厲害!”

嶽宸風雙臂一振,仰天長嘯,震得樑間簌簌落塵,胸前的破口露出肌膚,竟連一??絲血痕也無,生滿黑茸的虯勁胸肌掠過一抹金紅暗芒,稍縱即逝。他活動活動頭頸,??面上獰笑益盛,大踏步走了過來。

耿照雖對明棧雪無甚好感,也不禁替她着急,只見明棧雪並未起身,徑自盤腿端??坐,似在運功調息。

他忍不住心中失望:“她到底也不是嶽宸風的對手。”

見嶽宸風一掃頹勢,風風??火火來到女郎身前,巨掌一揮,明棧雪頭上的紗笠“呼!”

臨空飛起,散開一頭烏亮??的如瀑長髮。

明棧雪一動也不動,嶽宸風卻蹲下身來,伸手捏着她尖細的下頷,端詳片刻,眯??起虎目讚歎道:“多年不見,妳還是這般動人。我以爲這些年已漸漸不再掛念,今日??一見,始知大錯特錯。世間美人再多,卻無一名尤物如妳。”

他擡起她的下巴,指尖品着滑如浸乳絲緞般的美妙手感,喃喃道:“很久,沒有??人敢對我這麼不禮貌了。膽敢如此的蠢人,我會鋸斷他們每寸肢體,挖出雙眼丶割斷??舌頭,再用燒紅了的小鐵箸,一點丶一點耷黏着挾下他們全身的皮肉……奇怪的是:??我一見了妳的容貌,卻都暫時忘了這些念頭。”

明棧雪閉目仰頭,強自運功壓下脈中雷勁,忽然開口。

“你……你若想以酷刑折磨於我,我便咬舌自盡,讓你什麼也得不到,到頭來一??場白忙。”

嶽宸風料不到她身中紫度神掌的雷勁,竟然還能開口說話,聞聲身形如影一晃,??無聲無息退至門邊;落足之際,原本所在處似還留有殘像,一丈的距離間烏影層疊,??若有數名振衣舞袖的嶽宸風。

明棧雪堪堪鎮住體內隱患,濃髮一搖,支起半截柳腰,掩口迸出一串銀鈴輕笑。

嶽宸風面色鐵青,這次卻非是故意示弱,虎目中殺機隱現。

明棧雪笑得花枝亂顫,半晌才幽幽一嘆,曼聲道:“我認栽啦,嶽宸風。多年不??見,沒想到你的武功進步如斯,好厲害的虎籙七神絕!”

嶽宸風容色稍霽,“哼”的一聲,獰笑道:“中了紫度雷絕丶還能開口說話的,??妳明姑娘也是我平生僅見的第一人。待妳眉間的紫氣佈滿印堂,雷勁便在體內結成了??丹,如無我的‘九霄闢神丹’化解,妳將求生不得丶求死不能。屆時妳若還笑得出,??嶽某人才真是佩服。”

明棧雪封了身上幾處穴道,知他所言無虛,胸中卻仍有一絲不平,忍得片刻,終??究還是問了出口。“碧火神功雖是內家絕學,卻不能無端飛進,你的內功進境如斯,??定是另有奇遇。我說的是也不是?”

嶽宸風微微一怔,不覺失笑。

“都到了這時候,妳還爭什麼?”

“你既未否認,那便是啦。”

明棧雪淡然一笑。“我說呢,你怎能在短短數年之??內一口氣貫通七絕,原來又是天上掉下來的遇合。你這人要說有甚長處,便是運氣之??好,令人瞠目結舌。”

嶽宸風面色一沉,正要反口,驀地微凜:“小賤人雖要強好勝,決計不會在緊要??關頭一味纏夾……莫非,她在等什麼人出手?”

長笑道:“妳若巴望着誰人來救,算??盤可就打錯了。”

明棧雪端坐不動,輕笑道:“是麼?”

嘩啦一聲瓦破檐穿,一條烏影躍入廟中,凌空揮掌拍落。

嶽宸風轉身相接,雙掌對擊,來人內力不及,順勢後躍,手中烏枵木拐一點,穩??穩踏上中庭殘破的青石磚地。

嶽宸風收勁吐息,忽覺一陣天旋地轉,接招的右掌心麻癢難當,血脈所經,整條??手臂都刺熱起來,不由心驚:“好厲害的毒掌!”

見來人拄杖而來,不願貿然硬拼,??忙施展形絕“藏形躡影”退至火畔,丹絕“碧火神功”的雄渾內勁於體內運行一週,??將毒素悉數化去,點滴不留。

便只片刻工夫,來人從容跨過高檻,卻是一名瘦小佝僂的黑衣老嫗。

她雙目明亮,步伐雖慢,落腳卻極是俐落穩健,風帽中漏出幾綹斑駁灰髮,乾癟??的小臉上蛛紋密吐,相貌並不特別醜陋,只是老邁已極,說有百歲也不難取信於人。

檐外,無數條曼妙身影“唰唰”滑落,足不點地,就這麼吊在半空中隨風輕蕩。

仔細一瞧,這一干女子雖然黑巾覆面,但個個身段窈窕,烏絲般滑亮的緊身夜行??衣上飄着五彩斑斕的鮮豔飾帶,顯是正當妙齡;藕臂間掠過一抹絲滑銀光,卻是攀着??極細的繩索縋下屋檐,在夜空裡看來宛若懸蛛,豔麗中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以嶽宸風的內力修爲,若有人一近破廟數十丈方圓,斷不能逃過他的耳目,這幫??妙齡女子卻又是如何掩至?嶽宸風心念一動,忽想起七玄中人傳有一種無色無味的奇??毒,隨風入夜,恍如細雨浸潤,能麻人舌嗅聞聽,令中毒者五感漸鈍而不自知。打量??黑衣老嫗幾眼,頓時瞭然於心,冷道:“據我所知,越城浦左近非是‘天羅香’的地盤。蚳夫人深宵駕臨,不知有何見??教?”

被稱爲“蚳夫人”的老嫗鳳目一翻,拄着烏枵杖望了他幾眼,低聲道:“尊駕好??眼力,竟認得老身。”

嶽宸風從容笑道:“天羅香的勢力,在七玄界中足以位列前三甲,誰不知‘代天??刑典’蚳狩雲蚳夫人的大名?貴門三代宗主都受過夫人的教導,放眼當今七玄界中,??數不出一個比蚳夫人更德高望重的長老。”

蚳夫人拄杖一笑,閉目低道:“年輕人,你的嘴很甜哪。”

從纏腰的內袋裡取出??一枚龍眼核大小的黑丸,低聲道:“這是本門‘五豔妍心散’的解藥。你含入口裡,??從這扇大門直直走將出去,別要回頭,一個時辰後毒素自解。”

嶽宸風聽她有意圓場,只道是對掌之後心知不敵,萌生畏懼,笑道:“恐難如夫??人之意!人我要,解藥我也要。憑夫人的武功,只怕攔不住我。”

蚳夫人淡淡一笑,拄杖低道:“既然打不過,那便不要打。”

竟背轉身去,慢吞??吞地踱出了廟門。卻聽明棧雪叫道:“小心,別讓她封住此地!”

神壇裡外的耿照丶嶽宸風聞言,俱都一愣。

耿照心想:“這蚳夫人不是來救她的麼?她怎又出言提點嶽宸風?”

嶽宸風卻不由一凜:“難道是……糟糕!”

施展形絕掠至門邊,忽見一張大網從??天而降,交錯縱橫的雪練將整個山門封起來,細密的網罟大如銅錢,僅容一指穿過。

嶽宸風提掌劈落,只覺銀絲既綿又韌,觸手沾黏,他這掌運上了七成功力,竟然??擊之不穿。他雙掌交疊,轟然擊出,連胡彥之丶薛百螣這等高手都抵受不住的紫度神??掌,偏偏對銀絲蛛網一點用也沒有。

手掌擊上絲網,不過將它撐擠出單臂五指的形狀,無論延展得再深,終究無法穿??破,內力反而加速逸去,幾乎不受控制。嶽宸風在山門前略一耽擱,兩壁破窗外也都??覆上了絲網;擡頭上望,屋頂的破網孔洞外銀光燦燦,一綹一綹的絲束交錯縱橫,竟??無一絲空隙。

嶽宸風猛然回頭,怒不可抑:“這便是天羅絲?”

卻是對明棧雪問。

她淡淡一笑,柔聲道:“是呀,我當初只帶了一卷隨身,你也見識過的。總壇可??多着啦,要捆住一間屋子,原也能夠。”

耿照想起她隨手一揮,便將自己一路推過火??堆,繫繩卻肉眼難見,暗忖道:“原來那便是天羅絲。”

嶽宸風面色一沉,伸手道:“拿來!”

“拿什麼呀?”

明棧雪嘻嘻笑着,口吻一派天真爛漫。

“五豔妍心散的解藥,還有那柄匕首。”

嶽宸風冷笑:“天羅絲水火不侵,凡鐵??難斷。我見妳用過一柄匕首裁絲,東西呢?”

明棧雪聳了聳肩,背影依舊優雅好看,動作中卻有一絲少女般的淘氣俏皮。

“五豔研心散是以五種毒物混合配置的毒藥,選用哪五種毒物丶配比如何,天羅??香中人人不同,別說我無解藥在身,便有丹藥,也解不了姥姥的方子。”

她說着似覺??有趣,掩口“噗哧”一聲,怡然道:“至於那柄裁絲匕,方纔已被你的‘金甲禁絕’所斷,嶽老師紫度神掌一揮,連??破片都不知飛到了哪裡,小女子愛莫能助。那天羅絲質地奇異,便有神兵利器也不易??割斷,刃尖須浸泡特製的藥水,反覆鍛打,經三年而成。秘方在《天羅經》裡有詳細??記載,你要不要看?”

嶽宸風怒極反笑:“人是妳引來的,能眼睜睜看妳毒發身亡?明棧雪啊明棧雪,??妳真當我是三歲孩兒?”

怒目一睨,瞳中溢滿赤紅血絲,猶如猛虎伏巖,狀欲噬人。

明棧雪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說她們是來救我的?”

她越笑越是酣暢,直笑得前仰後俯,無視於嶽宸風的殺人目光,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輕撫酥胸:“我自回東海,已挑掉了天羅香五處據點。有名有姓的共殺死織羅使??五人丶迎香使七人,沒名沒姓的弟子更是不計其數,逼得一人之下丶衆人之上的蚳姥??姥非親自出馬不可。我若不死在此間,姥姥只怕難與我師姊交代。”

她末尾幾句提高了聲調,隨風遠遠送出,廟外聽得一清二楚。

山門之上,雪白絲網映出一抹佝僂身形,蚳夫人低聲道:“叛徒!早知今日,當??年我便該再加把勁兒,力勸掌門斬草除根丶趕盡殺絕,也不致枉死了那些個忠心耿耿??的徒衆。這五豔研心散若能要了妳的命,還算是妳的造化,落在老身手裡,定要將妳??剝皮拆骨,割成一條條的,教妳求生不得丶求死不能!”

嶽宸風的目光來回巡梭,面上餘映豔紅丶跳動不休,心中卻是驚移不定。

“難道……賤人轉了性,這回說的竟是實話?還是她與蚳夫人串通一氣,編派了??這一大套,來誆騙於我?”

不動聲色地走近幾步,低聲問:“人呢?”

明棧雪知他問的是耿照,輕輕一笑,悄聲道:“給我一刀殺了,屍身投入井裡,??你信是不信?”

嶽宸風不置可否,又問:“東西?”

明棧雪明白其意,下巴微擡,一??雙妙目投向他身後樑間。

嶽宸風餘光瞥去,果然見貯裝赤眼刀的那隻烏檀琴匣橫放在樑上,背匣的革帶與??琴匣一角染有墨一般的深濃赤赭,一看便知是半涸之血;其量之多,還沿着壁角緩緩??淌落一抹烏紅,只是沒於隳牆敗土之間,也不怎麼惹眼。

“她不知耿照緊要,沒準真是一刀殺了,取其財貨珍寶。”

嶽宸風並未全信,只是盱衡情勢,先求五豔研心散的解藥,生離此地,以腳尖在??地上寫了個“逃”字,又望了樑上一眼。明棧雪卻輕輕一抿,探出蓮瓣兒似的小巧白??繡鞋,將那“逃”字抹去,寫了個“海”字,擡眸望了琴匣一眼,笑意嫣然。

嶽宸風面色鐵青,遲疑片刻,咬着牙緩緩點頭。

明棧雪嘆了口氣,幽幽說道:“姥姥,昔日在總壇之時,妳對我雖說不上好,卻??做到了‘公平’二字,該罵則罵丶該賞則賞,與旁人並無不同。我怨恨師傅丶怨恨姊??姊,怨恨天羅香衆人,獨獨不怨恨妳。”

門外,蚳夫人拄杖默然,良久才道:“到了這步田地,說這些都已遲啦。早在妳??盜《天羅經》反出宗門之時,妳的下場便已註定,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

忽聽門??裡一聲低呼,明棧雪急道:“哎喲,姥姥!妳怎地給說了出來……”

突然驚叫:“你……你想做什麼?那是我師門的寶物,你休想……啊——”

從網罟望進去,嶽宸風魁梧的身形恰恰擋着明棧雪,果有幾分侵凌的模樣。

蚳夫人心念一動:“莫非她未將身懷《天羅經》一事透露給他知曉?不好!”

烏??枵杖一點,小小身子凌空飛起,撲入山門:“撤!”

柺杖所指,雪練蛛網應聲兩分。

山門之中,嶽宸風早已蓄勢待發,聽得腦後風至,霍然轉身;只見蚳夫人已至,??左手食丶中二指宛若鳥爪,徑取嶽宸風雙目!

這本是兵法中常見的“圍魏救趙”之計,蚳夫人畢竟年老血衰,又是女子,先前??吃過嶽宸風掌力的虧,不欲正面相擀。誰知嶽宸風不閃不避,閉上眼瞼,竟以人身之??中最柔軟的雙目相迎!

蚳夫人乃當今七玄界數一數二的大長老,平生經歷過無數風浪,生死相搏之際,??誰敢平白賣一雙照子給她?不覺氣惱:“兀那小子,敢置老身於胡底!”

半空中易虛??爲實,指鉤朝他目中插落!

“篤”的一聲,嶽宸風面上金芒一閃,指尖卻未入肉溢血,所刺脆韌如革,不像??是柔軟脆弱的眼珠,倒像一指戳中了眉骨。這樣的橫練硬功蚳夫人聞所未聞,一怔之??間嶽宸風雙掌交錯,“唰!”

一聲扯下她的數層纏腰,屈膝上頂;蚳夫人疊掌一接,??順勢飄退。

嶽宸風扯爛纏錦,一把從漫天花碎中攫住黑丸,送入口中,反手扣住明棧雪的腕??脈,將她擄至身前!

“你!”

明棧雪咬牙一擡頭:“不守信用!”

嶽宸風縱聲長笑:“與虎謀皮,誰人之過!”

蚳夫人雙足落地,揮舞木杖,蛛網正欲重新織起,嶽宸風挾着明棧雪踏前一步,??獰笑道:“老虔婆!妳要《天羅經》還是一團爛紙?”

蚳夫人面色一凝,伸手製止??左右,挑動疏眉,低聲道:“你待如何?”

嶽宸風道:“我不欲與天羅香爲敵。就按照妳原先提議,這小賤人交給妳們,天??羅香讓條路給在下離開,莫要逼虎傷人。”

心中卻暗自盤算,先帶赤眼離開此地,回??頭再趁蚳夫人落單之時下手襲殺,又或命五帝窟衆高手牽制,伺機奪回明棧雪。

蚳夫人不欲節外生枝,點頭道:“如此甚好。閣下武藝高強,可要劃下道兒來,??日後江湖相見,天羅香纔不致錯殺了朋友?”

嶽宸風笑道:“區區賤名,便不勞夫人費心了。”

挾着明棧雪走上前去,蚳夫人??也拄杖緩步而入。

明棧雪忽道:“嶽宸風!我以《天羅經》交換一條生路,你竟要將我交出去?”

嶽丶蚳兩人雙雙停步,蚳夫人心想:“他是‘八荒刀銘’嶽宸風!自詡正道,必??不遵守與七玄中人的約定……難怪,難怪他不敢以姓名示人!”

嶽宸風卻是暗叫不好:“小賤人移禍江東!”

正欲辯解,頂上“呼”的一聲落下??一物,蚳夫人的距離較近,杖尖一翻一挑,穩穩將那物事按在地上,正是烏檀琴匣!

嶽宸風眼中殺機一露,蚳夫人對他已無點滴信任,兩人僅靜止一瞬,雙雙動起手??來!

便在此時,明棧雪忽伸手往踝邊一抹,似是割斷了什麼,如箭離弦般掠向破窗!

蚳夫人被嶽宸風的雷絕掌震退兩步,已然追之不及;嶽宸風施展形絕,堪堪追至??明棧雪身後兩臂之遙,伸手難及,索性凌空一掌,正中其背門。

明棧雪藉勢撞在破窗外的天羅蛛網上,伸手一抹,整個人便穿了出去!嶽宸風恍??然大悟:“是那柄匕首!她定是藏了部分碎片在掌間!”

既失一鵠,不可再失一鹿,??忙將琴匣負在背上,縱身躍出山門。

院裡高高低低據滿了黑衣綵帶的妙齡女郎,地上橫躺着幾具屍體:窗邊兩人,井??畔一人,半圮的圍牆被穿破一扇窗格,四周佈滿血跡。蚳夫人拄着柺杖,靜靜踏着青??石磚地凝視着嶽宸風,眼角垂落的衰老目中蘊有精光。

一名女郎翻牆落地,恭恭敬敬地跪在蚳夫人身前。

“啓稟姥姥,牆外有三名姊妹不幸殉難,算上落井的兩人,死者共計八名。那人??已不見形跡。可要繼續追趕?”

“不用。妳們撞在她手裡,也只是白白犧牲而已。”

蚳夫人輕道,雙目卻牢牢盯??着眼前之人。“嶽宸風,交出《天羅經》天羅香上下決計不爲難你。”

嶽宸風冷笑。

“妳是她姥姥,豈不知明棧雪說謊成性?小賤人出手狠毒,天性淫冶放蕩,傷天??害理之事做得多了,這等信口雌黃的無聊話語,夫人切莫當真。”

蚳夫人微微一怔,才省起他口中的“明棧雪”原來是記憶裡那個白衫白裙丶明??豔不可方物的小女孩。

那是她闖蕩江湖之後,自己取的名字罷?印象中蚳夫人從沒喜歡過她。她這輩子??看過太多丶太多血淋淋的例子了,女人太美,只會替自己和別人帶來災禍,便是十幾??歲的小女娃也不例外。

她暗自嘆了口氣,決定在此時此刻稍稍縱容一下自己,做一點任性的事。——天羅香的女子縱使十惡不赦,也只有我等天羅香之人能夠鍼砭處罰!

這事,死也輪不到外人插口。尤其是自詡“正道”的臭男人!

“我也不想當真。”

蚳夫人低道:“你把背上的木匣留下,全身脫得赤條條的,??證明你身上沒有《天羅經》之後要走要留,任君自便。”

“也好。”

嶽宸風口含黑丸,深吸了幾口冰涼乾冷的夜息,確定全身真氣運轉如意,五感盡??復聰明,活動活動指節,獰笑道:“我一直想試試,失了‘七玄界第一武典’的天羅??香,武功究竟還剩幾成!”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全身血脈一通,四肢終於恢復自由。

他躍下神壇,伸展痠麻的肌肉關節,忙不迭地拍去頭臉沾上的蛛網灰塵。

不久前,嶽宸風才憑着一雙肉掌殺出破廟,中庭內遍地都是被他一掌震死的蛛門??女郎,蚳夫人率領剩餘的手下追了出去。原本一團混戰的激烈戰場,如今只餘冷風習??習,說不盡的淒冷寥落。

耿照彎腰揭開一具女屍的面巾,雖瞠目吐舌丶死狀悽慘,但扭曲蒼白的五官依稀??辨得出主人芳華正茂,也不過十幾二十歲的年紀。

他本想將屍首就地收埋,又唯恐嶽宸風去而復返,連挪動屍首排列在一處亦不可??得,心中爲諸女闇誦佛號,忽然膝彎發軟,一陣地轉天旋,驀地想起:“是……是那??個什麼‘五豔研心散’的毒!”

扶着古井邊緣想穩住身形,手掌卻在井縫裡的青苔上??一滑,整個人頭上腳下跌了進去。

噗通一聲,冰寒刺骨的井水涌入口鼻,耿照雙手亂攀,好不容易抓住了嶙峋錯落??的井壁砌磚,仰頭冒出水面,一邊嗆咳,一邊貪婪地吸着新鮮空氣,好不容易把肺中??的積水嘔出。

這井昔日是廟中修道人所用,破廟佔地不小,想來極盛時要養不少徒衆,井雖挖??得不深,井欄卻做得寬大。若非如此,以耿照倒栽蔥似的撲跌入井,光是狹窄的井壁??便能撞得他頭破血流,枉自送了性命。

他攀着井壁,支撐身體不往下沉,雙眼漸漸習慣黑暗。

透過頭頂照落的一點月光,赫見水面上浮着一大把丶一大把的黑髮,左丶右丶對??面的井壁處各都擱着一具女屍,耿照想起適才明棧雪穿出院牆時,順手殺害數名天羅??香弟子,其中墜入井中的有……兩人。

他忍不住全身發冷。

左手邊和右手邊的女屍面部朝下,井水的浮力支撐她們的頭顱和身體,要不了多??久,當水灌滿了肺部之後,屍體便會逐漸下沉,直到腐爛至某個程度才又再度漂浮起??來。

只有在正對面的第三名“女屍”胸口以上還浮在水面。就和他一樣。

他勉力打醒精神,試圖從幽暗中分離出“女屍”的輪廓,只可惜冰冷的井水無法??沖淡毒素,五豔妍心散的毒正透過血液行遍他身體各個角落。耿照頓覺胸口有股說不??出的悶痛,儘管井水冷徹心脾,他卻似乎能清楚感覺到心臟掐擠丶擴張,又掐擠丶再??擴張的動作,挾帶着鼓動似的隱隱悶痛……

“五豔妍心散其實並不是毒,而是一種蠱。”

“蠱……蠱?”

耿照搖了搖沉重的腦袋,才發現是“女屍”在對他說話。

“像粉一樣的鱗蠱被吸入體內之後,便會順着血液流到心臟——人身上最溫暖的??地方——開始準備孵化;麻痹五感知覺的,便是在孵化的過程中,由剝落的鱗粉中所??散逸的毒素。

“所以在第一階段,你只覺得耳目不靈,略感頭昏,因爲鱗粉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毒物,找個好點的大夫抓一帖溫補祛邪的藥,睡一覺起來你就會覺得好多了。

“真正的毒,是等蠱孵化之後,無數蟻卵大小的絲蟲鑽入心臟的一瞬間,那才叫??做‘毒’。你知不知道身中五豔妍心散的人,要過很久很久纔會死;便是死了,寄生??在心室的絲蟲依然活得好好的,剖開腔子挖將出來,還能見着一顆千瘡百孔丶又卻五??彩斑斕的肉心,上頭如有萬蟻鑽動……”

耿照一陣惡寒,胸口益加煩悶,胡亂打水:“別……別再說了!”

肩臂一軟,差??點又滑入冰冷的井水中滅頂。

“女屍”拉起右手邊同伴的溼發,扯去面巾,從扭曲大開的黝黑嘴洞裡掏出一枚??物事,擲了過去。雖然中毒,但耿照的身手反應仍是遠勝常人,無須眼觀辨位,隨手??一攫,便將東西抄在手裡,卻是枚冷硬渾圓丶彈丸也似的小核。

“含在嘴巴里。”

“什……什麼?”

“女屍”道:“這是五豔妍心散的解藥。含在嘴裡,藥氣從舌下嚥喉透入體內,??蠱蟲最討厭這藥的氣味,不用你傷腦筋,它們巴不得立刻逃出你的身體。蠱蟲一離血??肉,一刻之間便會死亡。”

恍惚間,耿照想起嶽宸風搶奪的那枚解藥,依稀便是這等模樣,便在井水裡隨意??掏洗幾下,一把送入口中。黑丸和津,頓時一股濃烈藥氣衝上腦門,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精神大振,煩惡倏減,忽然想起曾在哪裡聽過“女屍”的語聲口吻,??不覺愕然:“原來是妳,明棧雪!”

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第十六 折逾子之牆明棧秋霜第二十 折漱雲朱蜜紫蝶採香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百十九 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第百十一 折飛鳶下水當者無畏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百六八 折師出有名暗夜驚心第二十七 折環刀夜煉鑄月補天第五六 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百九二 折換骨脫胎天蠶冰覆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百一 折奔雷殞日明鏡高懸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百 甘四折明珂勝雪朱紫交競第八五 折品幽合巹jin誰日可殺第六九 折天佛降世兆現玄鱗「天佛降世」第百十一 折飛鳶下水當者無畏第百零五 折顛鸞錦榻如不勝衣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百九二 折換骨脫胎天蠶冰覆第百五二 折其氣周流香捲雲收第三十 折背水一戰深溪同途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現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無雙將門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百四九 折傾墨入海歧生孤龍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百十九 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第百七十 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八十七 折於徵不信自入罟網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饋君殊禮第二一九 折山澗埋骨呆若木雞第二十七 折環刀夜煉鑄月補天第百八四 折舊人長隨陽差陰錯第百三十八 折偷龍轉鳳冷爐紅釭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百七四 折桐鄉鼎鼐問鉬何出第百十三 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百三十 摺子夜飛遁鴻鵠鳴高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長亭第八五 折品幽合巹jin誰日可殺第百一 折奔雷殞日明鏡高懸第十五 折東海一傻刀舞八荒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兩虎鬥第百九八 折舉世皆詐豈無善獨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第二十三 折恍惚夢覺昨夕今夕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三 折萬劫不復禍起青苧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百八九 折糞土爲牆豈可鏝圬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潔何守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第七三 折天資惡劍盈貫罪商第百零五 折顛鸞錦榻如不勝衣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第百二十八 折真龍一怒上徹雲表第九一 折投瓜報琚人鬼殊異第百三十九 折羣姝無首豈子獨傷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潔何守第五 折劍罡通天地母神箭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四十七 折青娥結草寶刀神術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五 折劍罡通天地母神箭第七三 折天資惡劍盈貫罪商第百零二 折翼爪劫餘饋子千金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長亭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第七一 折三尸化無虛鏡斷腸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第百零二 折翼爪劫餘饋子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