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三 折卿本無明破而後立

伊黃粱睜開眼睛。

熟悉的木色藻井,熟悉的琉璃燈盞,熟悉的刺鼻藥氣……他花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這不是重傷所產生的幻覺,麻沸散造成的噁心不適,滿滿積在胸口,但逐漸消褪的藥性,不再持續麻痹感官,將知覺的束縛一一解放。

最先回復的,永遠是痛覺。

腹側的疼痛令他不禁皺眉,略微回神後,卻又對比預期中輕微許多的痛楚大爲不滿。糟糕,是傷到知覺了麼?還是痛楚太甚,自我防護的機制發動,削弱了痛覺感知?

施展「淨焰琉璃功」改變骨相,對身體是極大的負擔,這也是重創之後他寧可在外頭繞圈子,也不敢折回根據地的原因之一。在未能妥善止血的情況下,運功移筋易骨,輕則出血加劇,重則走火入魔,是愚蠢至極的行徑。既不能以「伊黃粱」的模樣示人,返回一夢谷徒增風險而已。

然而,形勢畢竟逼得他沒有了選擇。

「伊黃粱」的身份不足以退走聶冥途,卻可引鹿別駕爲己用。此際谷內已無更好的武力選擇,「伊大夫」須得瀟灑現身,以治療鹿彥清爲餌,驅虎吞狼,方能度過此一大劫。

以燒紅的銅鬥炮烙止血,傷口還不止一處,如何維持清醒、不痛暈過去而造成更大的傷害,不僅考較醫術,更狠狠地考驗了他的忍耐力一番。

所幸施展淨焰琉璃功時,創口的燒痂並未迸裂──就算有,畢竟也撐到了退敵後──祭血魔君粗壯的體型,隨着骨骼位置的微妙改變,成了專騙行家賊眼的另一個人,渾身虯結的筋肉鬆弛,巧妙位移的臟器復歸原處,腹圍陡增大半圈;再以藥液洗去刻意染褐的黝鐵肌色,精悍如鐵的血甲門主搖身一變,遂成白胖的富貴員外郎。

那落琉璃院是魔宗支脈裡的異數,它們退出江湖的時間,比七玄等系出同源的佼佼者要早得多。

在羣魔亂舞的年代,那落琉璃院是邪道的救亡之地,差不多就是岐聖之於正道的關係。無論魔宗哪支得領風騷,大概都不會有人愚妄到去得罪大夫,難保哪天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卻無國手施救。

那落琉璃院以其超然的地位,繁盛了數百年之久,門下分雌雄兩宗,雄宗精研醫理,雌宗鑽研毒術,相互競爭,奪取門派的主導權;激烈的爭鬥之下,迸出燦爛耀眼的火花,誕生了《那羅聖典》以及《伈帚女經》這醫、毒兩大奇書,連武功都脫離比鬥爭勝的範疇,追求更高的「天人合一」境界。

而淨焰琉璃功,就是這種思維的極致展現。

此功練到極致,自體爲藥,不倚外物,但凡有恙,可調動血、骨、皮肉、經脈等,或改變循環理路,或重新分配給養,以人力幹天時變化,得到最爲有利的調復之能,其效果令人瞠目結舌,頗以爲妖。相較之下,微調骨相不過衍生出來的枝微末節,門中高手多一笑置之,不屑鑽研。

魔宗失勢後,頭一個遭到致命打擊的,亦是那落琉璃院。

毀掉邪派的救命站,影響至鉅──正道中人循着同樣的思路,不過是逆反操作罷了。

屹立江湖數百年的那落琉璃院,就這樣亡於逆潮的頭一波,正是長期武力不興所致。百餘年後,有對天賦異稟的兄妹,將此功練上了廝殺拚搏的路子,意外得到大威能、大殺着,只能說是遲來的辯駁。命運開了那落琉璃院一個玩笑,且毫無平反之意。

伊大夫的師父顏元卿,從故主處習得醫術和淨焰琉璃功,卻無武學上的資賦,當是養生練氣的內家法門,規規矩矩修習,所得亦極其有限。在這點上,伊黃粱倒比顏元卿有天分得多。

他對創口疼痛不如預期一事,相當介意,掙扎欲起,赫然發現自己非是躺於牀榻,而是平日替病患操刀的木臺。牀頭傳來一聲溫柔低呼,滿滿都是情意,雪貞嬌小溫軟的身子及時挨近,攙住無力起身的他。

「大夫,您再休息會兒,傷口才能復原。」雪貞吐氣如芝蘭,又香又溼暖,一如她無比緊湊的誘人**。關於雪貞的一切,是他在谷外與狼首搏命纏鬥、徘徊於陰陽交界時,最最想念的部分。

「我讓阿傻剖尾鱸魚煮湯,讓大夫好生調養。」

說話間,醫廬的雙層門扉次第推開,蒼白瘦削的少年捧了瓦釜進來,洗刮切好的魚片約莫已在釜中,伊黃粱見他雙手繃帶上沾滿血漬,以殺魚論,這血量未免太多了些。

「備……備鏡,我要看傷口。」

他調勻氣息,熟練地下達命令。

「針線刀器,煮水洗滌布巾,備好金創續斷還有麻沸散。你!放下那鍋死魚,用皁胰把手洗淨,我要妳們兩個都來幫手。」阿傻捧着瓦釜,有些不知所措。

「大……大夫,妾身……妾身爲您處理了創口。」

雪貞定了定神,頭一句出口,後頭就容易多了。

「情況緊急,大夫昏迷不醒,考慮到創口範圍大,颳去焦肉的疼痛,亦難以忍受,妾身這才自作主張,代大夫應急處置,請……請大夫責罰。」說到後來語聲漸細,既是不安,又有幾分自滿,彷佛小孩子做了什麼得意之事,期待大人誇獎;心知不合規矩,恃着寵愛,總有幾分僥倖的心態。萬一因此受責,說不定還要鬧點脾氣……

諸般情思,從她絕美的雪靨上一一掠過,層次井然,說不出的嬌美可愛。

雪貞的真實年紀不易看出,與她膚質絕佳、渾身細滑如少女,不無關係。但她的心思卻很自然地便顯露於外,旁人做來或嫌造作,然而雪貞天生有股空靈婉約的氣質,又令人討厭不起來,只覺她表情鮮活,俏臉上藏不住心思。

伊黃粱的表情才一沉,她便微扁着小嘴,露出那種忍泣般的倔強神情,俯頸垂眸,望向一旁;分明什麼也沒說,但連阿傻都彷佛聽見,斗室裡迴盪着「你罵死我好了」的聲音。

這樣都還能開口責備她的,簡直不是男人。伊黃粱嘆了口氣。

「把紗布剪開,我看傷口。」

雪貞抿着櫻脣,一本正經運使剪刀,從歡快的動作裡完全可以讀出她的表情,明明溫婉的臉上無甚笑意,其它兩人似能聽見她哼着小曲兒,慶祝勝利。

縫合傷口的手法無懈可擊──伊黃粱毫不意外。雪貞刺繡是一把手,這點連伊大夫都自嘆弗如,對她來說,不過是把織錦換成了人皮,要是對大夫的復原能有幫助,讓她縫對鴛鴦上去都行。

而刮除燒灼爛痂的部分,也做得相當完美。伊黃粱不記得向她示範過這樣的手法,只能認爲是雪貞觸類旁通,從其它手術中得到靈感,自行採取了合宜的相應之策。以弟子來說,她堪稱完美,是會被小心眼的師傅偷偷弄死以保住飯碗的類型。

爲壓抑她過度膨脹的自信,伊黃粱一一看過所有的傷口,未作任何評論,只淡淡說道:「行了,重新包好。」就把一切善後都交給了雪貞。

美豔絕倫的少婦暈紅雙頰,小心不觸怒慷慨給予肯定的主人,細細爲他敷藥包紮。那是沉溺於愛情、身心俱都奉獻出去的女子,纔能有的幸福表情。

伊黃粱望着她染成緋紅色的晶瑩耳垂,模樣卻不像在感嘆自己何其幸運,方得這般佳人,傾心相愛;除了審慎觀察,還有着難以言喻的陰沉與凝重。雪貞開心得不得了,但又極力想維持一貫的優雅,不希望自己在良人眼裡,顯得輕浮不莊,刻意躲避大夫灼人的視線,這回是真的在心裡哼着琴曲,自然都是歌詠愛情的歡快調子。

伊黃粱暗歎一口氣,轉向門邊的阿傻。

「都說了叫你放下那鍋死魚。」伊大夫冷哼:「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麼?」

阿傻想了一想,打着手勢。「……沒有殺他。」

「是不自量力!」伊黃粱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聶冥途是何等人物?他徒手便能將你撕成兩丬,甚至用不着《青狼訣》。面對這樣的對手,你能有一次機會,便是祖師爺保佑了。你把這個機會用哪兒了?」

阿傻明白大夫問的是頭一刀。「頸脈。」

「……爲什麼不是咽喉?」

「我沒把握,砍下首級。」少年在身前虛空處,以纏滿繃帶的小小手掌,精準比劃出妖人獸首的尺寸,然後撮起左拳,搭扣住拇、食二指,將拳頭攢成了人面子大小,模擬狼首的喉結,置於虛幻首級的頷下,以右手食指,沿着左手的拇指丘滑至腕間。

這不是什麼約定俗成的比擬。伊黃粱能立時會意,明白他指的是聶冥途的頸椎骨,完全是因爲少年掌握的「精確」二字──從尺寸、形狀到位置,全都準確得無可挑剔。

「我的刀,切不斷這裡。」阿傻放開了身前並不存在的模型,按着自己的頸動脈。「從這裡,能切得最深。」

伊黃粱露出讚許之色。他一直都知道,他是絕頂的材料。有這樣的徒弟,世上沒有師傅能夠睡得安枕。「倘若不是巧合,這一刀我必須誇獎你,計算得越精密,越容易成功。可惜絕大多數的武夫都不懂。

「你的膂力、內息,確實不足以對抗聶冥途,有自知之明很好。但喉管本是人身要害,縱以《青狼訣》神異,也無法使它堅如角骨;相對於他處,仍是最柔軟,僅次於眼珠。」

阿傻若有所思。伊黃粱給了他思緒運轉的時間,這才娓娓續道:「你知道只有一刀的機會,仔細觀察,挑選最佳的方案出手,這是你能存活到現在的原因。但,你若以同樣的一刀斬開其喉管,你就還能再出一刀。專注不是賭博,決心也不是,你的方案還能更好。」

至於爲了救人,衝上去亂刀飛斬,伊黃粱就沒什麼好話了。阿傻被羞辱得體無完膚,伊黃粱對於面無表情的少年毫無同情心,既不會被激怒,也沒有息事寧人的打算,罵足了份量,指着醫廬角落的一座大竈,冷哼道:

「泡泡熱水反省一下,看能不能長點腦子。今兒多放兩斤料,好生打熬。」末兩句卻是對着雪貞說的。

大夫教訓少年之時,雪貞一直都是含笑聽着,並不插口。她知大夫是刀子口豆腐心,罵得越狠,越是上心;聽到「兩斤」云云,這才微微變色,沉吟片刻,柔聲道:

「兩斤……會不會太折騰?適才給大夫理創,差不多忙了兩個時辰,他全程陪着,沒有偷懶。熬骨湯的用料,妾身每晚都按大夫吩咐添加,他適應得很辛苦。一口氣加了兩斤,只怕──」

伊黃粱冷笑。「那不正好?反正離天亮也短了兩個時辰,仔細別讓他暈過去,淹死在浴桶裡便是。」雪貞明白多說無益,溫婉一笑,起身去取藥材。那大竈形狀奇異,如一隻倒扣的瓦甑,竈上置着木桶,比尋常浴盆要大得多,專爲阿傻購置,用以熬練筋骨。

那「熬骨湯」所用藥材,價比千金,這帳全掛在漱玉節頭上,一夢谷每月送往越浦烏夫人處的清單,連藥鋪大掌櫃亦不禁咋舌,可漱玉節眉頭都不皺一下,補足零頭一體供應,不只給足了伊黃粱面子,這份籠絡耿照的心思,早在他還沒當上七玄盟主時,便已悄悄開始。

將來阿傻橫空出世,以絕刀之姿橫掃東海、名揚天下時,就是耿盟主要來還人情債的時候了。「烏夫人」的藥材行當能賺得滿坑滿鉢,得以躋身越浦財閥,這婦人投資的眼光與手腕,的確不容小覷。

熬骨湯是伊黃粱配的秘方,不但對筋骨肌肉的強固有奇效,更援「朱紫交競」之理,激發內力以抗。湯水煮熱,藥力滲入肌膚,走遍全身,疼痛不堪,若不運功相抗,很快便會失去意識。「說不定,還會死哩。世上哪個不死的?笨!」頭一回浸泡,大夫便這般恐嚇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阿傻既不怕死,也不怕痛。比起曾經歷過的,熬骨湯真的不算什麼。

他對「加兩斤」云云毫無反應,快手快腳褪個精光,將衣褲折迭放好,面壁坐入桶中,運起明玉圓通勁對抗藥力。伊黃粱讓阿傻抄下內功心訣,反覆鑽研透徹,這路功法拿來練氣養生,指不定真能修練成仙,可惜用於武功,太過溫吞;要逼出潛力,只能靠外力刺激,這纔想出了熬阿傻湯的法子。

這個熬煉的過程,一日都不能斷;中斷一日,又得重新再來。伊黃粱不在,便由雪貞負責添藥掌杓,照看柴火,對於脫得赤條條的阿傻,兩人早就習以爲常,彼此都不尷尬。

見阿傻閉目面壁,旋即沉入空明,專心對抗藥力侵襲,雪貞也只能投以憐憫的眼光,優雅地款擺而回,將盛了魚片的瓦釜置於小爐之上,回頭笑道:「那孩子,可喜歡大夫啦。大夫對他實在太過嚴格──」

「雪貞,看着我。」伊黃粱渾無笑容,目光炯炯。

「看着我。」伊黃粱如同盯緊了網罟中的小白兔,沉聲道:

「聽好,妳再也不能持刀拏線,也不許私配藥方,沒有我的允許,決計不可嘗試行醫,對任何人都不行,尤其不能對我。」

雪貞的神情從錯愕、委屈,乃至咬脣強忍泫然欲泣,一霎間幾度變換,快得難以言喻,但仍次序井然,就是這點特別不對勁,予人強烈的違和感,是即使以她驚人的美貌、出衆的氣質,也無法忽視的程度。

「妾身……我……雪貞做了什麼,讓大夫討厭了麼?」她眼眶微紅,果然蹙着眉頭的泣顏倍增豔色,令人怦然心動。伊黃粱卻不讓她演完全套,忍痛抓住她腴潤的藕臂,強迫她對正自己的眼睛,沉聲道:

「看着我……看着我!跟我說一遍:我以後,決計不再操刀,不能對任何人,尤其不能對大夫。」

美豔的少婦目光遊移,似乎難以與之相對,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垂眸道:「大夫……你嚇到我了。我不知道……雪貞不知道……妾身……我們不要這樣,好不?我給你煮湯喝……我、我乖乖的──」

「看着我!」伊黃粱收緊十指,目光獰惡,口氣與聲音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說妳再也不會這樣做……說!」

「嗚嗚嗚……我……我再也……嗚嗚嗚……

「再也不會操刀,不能對任何人,尤其……

「……尤其不能對大夫。妾身明白。」

她忽然寧定下來,溫婉的口吻卻比先前要淡漠得多,明明眼角還掛着淚水,方纔哭泣不止、飽受驚嚇的,彷佛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個人。這情景實怪異到了極點,伊黃粱絲毫不以爲意,將嬌小淡漠的麗人抓小雞般擡起些個,細細觀察她的眼瞳呼吸,才稍稍放下了心,溫言道:

「來,再說一次。」像哄小女孩似。

「妾身再也不會操刀,不會對任何人,尤其不能對大夫。」

「……很好。」伊黃粱將她抱上木臺,讓雪貞坐在膝上,大腿隔着彼此的層層衣物,仍能感覺她那難以言喻的細綿雪股,又軟又滑,絲一般的細膩觸感令人慾念勃興,縱是身子不適,也難遏抑。

傷疲交迸的男子,終於垮下僵硬的肩膀,埋首於少婦豐滿的乳間,貪婪地嗅着那溫熱好聞的乳脂香。

雪貞露出溫柔微笑,愛憐地撫着他的頭髮;優雅好看的動作裡充滿感情,不知爲何,目光神情卻較先前在歿絲亭面對外人時,更加空靈淡漠,明明形容未變,彷佛並不是同一個人。

「……我失敗了,雪貞。」從她酥綿的胸乳間,透出男子悶鈍溼濡的語聲。

「雖是胤家小兒壞事,我卻沒能及時防範,以致一敗塗地,無顏去見先生。聶冥途那廝着實可恨,不分敵友,胡亂出手,幾乎教我回不了家……雪貞,這回是我的失策,我失敗了。」

「不會的,大夫不會失敗。瞧,您不是回來了麼?」

「組織布計大亂,先生……定然對我失望得緊。是我的錯……」

「噓──不是大夫的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伊黃粱驀地擡頭,粗暴地揪住她的藕臂,十指全掐進腴嫩的雪肉,雙目赤紅,荷荷有聲。「是我的錯……是我失敗了,敗得難以收拾!是我!」

雪貞爲之一愕,但受驚嚇的表情不過一霎,旋又恢復空靈,溫婉道:「是,是大夫的錯。這一回,是您失敗了。下一局再挽回如何?棋有勝負,將帥無種,這是大夫教過雪貞的;便是下棋,我都曾贏過您呢。」

伊黃粱鬆開她細嫩的臂膀,手掌滑至她的後腰,盡情享受少婦圓凹如葫蘆的絕妙曲線。雪貞順從地支起大腿,分跨兩側,更方便他揉捏雪臀,雙手重新將男兒的面孔抱入乳間,以堅挺巨碩的乳峰給予溫柔。

這宛若聽見心語的貼心舉動,令男子放鬆下來,身心都得到了撫慰。

雪貞既不能操刀,也不能施藥,一個沒有靈魂、空洞至極的肉娃娃,無論擁有多完美的**,能模擬各種情緒、性情至維妙維肖,終究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

伊黃粱必須嚴厲地提醒自己,否則,面對堪稱是世間尤物、「男子至極夢想」的雪貞,很容易便忘了她並不完整;她的慧黠、溫婉、體己知心,全是他的精心造作,依賴她的判斷,相信她能思考,與視一尊美麗的玉像爲真人,堪稱是同等的荒謬。

事實上,他剛從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

這個幾乎殺死他的人,不是「照蜮狼眼」聶冥途,不是「劍府登臨」鹿別駕,而是他朝夕相對、最最寵愛的美豔姬妾。他沒死在龍皇祭殿之內,也未絕於狼首失心瘋般的大逃殺,卻差點死在自家醫廬的手術檯,思之直欲發笑,笑罷又不禁冷汗涔涔。

漱玉節把雪貞交給她的時候,雪貞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諷刺的是:以伊黃粱的外科絕技,要替一名相貌平庸、甚至醜陋的女子,換一身天香國色的皮相,也不過是想不想要罷了。

但雪貞一直就是這麼樣的完美,處處搭配得天衣無縫:雖嬌小玲瓏,卻有雙比例修長、又充滿誘人肉感的**;明明胸乳極盛,偏偏生就一把小葫腰;臉蛋是漂亮,但天生高貴的倔強氣質,更凌駕於容顏之上,縱有更美的女子,卻不如她的美麗那樣性格鮮烈,多刺而教人難忘。

漱玉節想動的,不是雪貞的外在肉身,而是她的精神意志。

初次明白她的企圖,伊黃粱不覺失笑。「妳不覺得,這樣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麼?有天大的仇怨,殺了便是,魚骨匕切不着、劃不開的物事,我不想費神給人作保。」

漱玉節只是溫婉地笑了一笑,沒有界面。

伊黃粱忽然明白過來,這丫頭原來是殺不得的。

他不否認最初同漱玉節往來,是看上了她的姿色。蜂腰盛乳、**修長,再加上絕美的臉蛋……年輕的黑島之主恰恰是伊黃粱鍾愛的類型,縱使是他親手爲她接生,解除了難產之危,而後還替她處理了幾樁同嬰孩有關的難題,他對漱玉節始終興致高昂,不因她曾爲人妻、已爲人母,而胃口稍減。

意識到這對飽含**的犀利視線,漱玉節既想保住有力的同盟,又不願薦身枕蓆色媚事人,雪貞,就是她想出來的應對之法。

起初,伊黃粱只想讓這個拒絕開口、眼神怨毒的少女說話而已。他並不喜歡對女子施行強暴,不覺得其中有什麼樂趣,只有辛苦、骯髒和不盡興而已。從什麼時候開始,演變成摧毀少女的精神和意志,他已經想不起來了,畢竟經過了十分漫長的時光,而他並不是很想回憶起當中黑暗的部分。

他一直不瞭解,世上爲什麼會有像師父顏元卿這種人,爲什麼會誕生如血甲門般,濾清之後只餘整團惡意的組織門派。

經歷過雪貞之後,他才明白:人的惡念是天生的,你永遠猜想不到,自己骨子裡能有多壞,直到剝皮露餡的時刻到來。他並沒有比師父好到哪兒去。他們根本是一類人。

「雪貞」的性格,是他將原有徹底摧殘殆盡之後,在一片純淨的荒蕪中重新建立起來的。當然灌注性格與反應的方法多而繁複,他經過多年的實驗,已然頗有心得,但基本的原理,就跟拿鞭子和肉骨頭訓練小狗沒兩樣,只是獎勵和折磨的方式越發精進而已。

透過一定的程序,他甚至能「教」雪貞新的東西。

繪畫、插花、烹飪,乃至內外武功,雪貞吸收的效果甚至比常人要強得多──放下「我執」後,人的潛力真是令人大開眼界──然而,雪貞無法真正的思考。在她美豔絕倫的外表之下,包裝的其實是一名本我毀滅的癡兒,她的應對進退,全靠伊黃粱灌輸進去的各種「話本」而行,即使搭錯了線,做出荒腔走板的行徑,她也毫無感覺。

每天都要對雪貞進行「微調」,多年來一直是伊大夫最重要的研究課題,以及最喜歡的私人興趣之一。爲此一夢谷夜不留客,求診規矩也多,蓋因過多的信息干擾,將使雪貞無所適從,會逐漸偏離大夫設定好的腳本,脫序演出。

這次囿於組織任務,伊黃粱出谷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維繫雪貞運作的小道具,正是渾無所覺的阿傻──考慮姑射即將在東海大展拳腳,這也是伊大夫收留阿傻的企圖之一。

阿傻無慾無求,能接受最枯燥無聊的日程安排,於是成爲輔助雪貞行於常道的標竿。即使如此,偏離仍無可避免地一點一點發生,原本優雅淡漠的雪貞,興許在某個不經意間閃現出歡快雀躍的情緒,可以想成是誤翻了另一套腳本,卻未得到及時的修正。於是錯誤的頻率越來越高,到得今日,已成爲一個有些嬌縱、渴望在大夫面前顯露自我,爭取認同的雪貞──

當然,這完全不是原本的那一個。

這樣的偏離在伊黃粱看來,是極其嚴重的,他要花幾天的時間,才能將她調整回原狀。然而絕處逢生、撿回一條性命後的虛無感,卻令他想要抓住點什麼,實實在在的、溫熱溼濡的,不那麼完美,甚至有點錯亂也不壞……

強烈的慾念攫取了傷疲交煎的男人。

他辛苦地撐着手肘,躺了回去,直勾勾地望着跨坐在他身上的豔麗少婦,以埋藏在神識最深處的獨特暗號,喚醒了一套許久未用的腳本。

(第四十一卷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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