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

此請不情,換作他人難免猶豫,可羅頭兒不是普通人──近來榮升越浦衙門捕頭的吳老七時常這麼說。他與羅燁因一樁離奇案件再續前緣,漸漸熟絡起來,當然這是吳老七自己的說法。

多數的時候,羅燁總板了張冷麪。每每擠不出半點話題攀談,吳老七便以此句作結,雖是恭維,不無幾分解嘲之意。

上司既開口,羅燁更無二話,與耿照分跨健馬,一路風風火火馳往越浦。逼近城東舊樑門之際,見城將率親兵下得馬面戰棚,正與一名捧盔軍校說話,耿照雖無羅燁之鷹目,但那人一身黑甲青袴,乃巡檢營獨有的服色,煙塵之間難辨面目,卻見頷髭如戟,分外神氣,正是受命來報信的隊副章成。

舊樑門位於越浦東南隅,因缺乏重要的水路經過,由東側進出的百姓習慣走北邊俗稱「新樑門」的東水門,久而久之便成軍驛專用。

八百里加急的驛使亮出金牌,毋須下馬徑行馳入,經觀遠、泰水、雲騎三橋進得內城,抵達城南公署林立的裡坊──這也是越浦外城二十個城門中,最快、最便捷的御道。

將軍賜與耿照的金字牌,何止出入越浦?連谷城大營也去得,調用三千鐵騎毋須請示,權力極大,可惜先前潛入棲鳳館時,已落於任宜紫之手。羅燁見他無取牌之打算,料典衛大人百劫餘生,此物當流落在外;雖是例行公事,須經城將盤查始得放行,不禁放慢速度,將欲停轡。

耿照聽出蹄聲變化,回頭喝道:「進城!」揚鞭一抽馬臀,加緊驅策。

城門這廂,章成話才說到一半,聞聲扭頭,喜孜孜叫道:「典衛大人,你真回來啦!這些日子,可教大夥兒好找!」那城將是認得耿照的,沒見金牌,正猶豫該攔下否,驀聽他提氣大喝:

「我有急事面稟將軍,讓開!」內力之至,衆人渾身一震,紛紛倒退,大片激塵飆卷而過,喀答答的馬蹄聲已沒入城中。城門守軍掩鼻護目,舞袖揮開黃沙,不由得面面相覷。

章成興奮不過片刻,旋給濺了滿袖塵泥,連聲呸吐,心底直犯嘀咕:「怪了,這般的不能等,還教老子來報個屁?」見城將滿面狐疑,顯也想到一處,只得訥訥撓首,乾笑道:「可見很急,可見很急!」

耿、羅二人沿御道飛馳,往昔多被小販佔據的道路,自慕容進駐,早給清得一乾二淨,無人爭道,轉瞬即至,守門的仍是那名老驛丞,只門前掃得齊整,老人看似精神許多;分明形容未變,卻自有一股昂揚煥發之氣。

「典、典衛大人!」老驛丞替二少接過繮繩,見耿照跨過高檻,趕緊攔住:

「城門傳信的纔剛進屋,您先稍候些個,老漢給大人通傳一聲。」非是打官腔的油條神氣,而是真覺此事不妥,唯恐將軍降罪。

況且,耿照雖是錦袍烏靴,衣着華貴,卻非是官服。他有武職在身,領的是朝廷俸祿,以常服進衙晉見有司,光這點就能治他個無行之罪;若是將軍急召也還罷了,下屬求見上司,豈有趕鴨子上架之理?更別提後頭一身臭汗、滿面黃泥的羅燁了。

「……這也太不象話,成何體統!」老人咕噥着。

耿照心中感慨:「若早一二月來,誰敢相信這幫浪食公帑的蠹差,能這般改頭換面?人人都說將軍是酷吏,可光靠打人板子,就算能打得伏首貼耳,決計打不出這等精神。」

他一躍而成七玄盟主,麾下衆人馬首是瞻,對存異求同的困難,感受尤深,益發佩服將軍手腕;袍袖一轉,讓過老驛丞握持,輕按他肩頭道:

「有我擔待,老官長勿憂。」老人頓覺渾身一陣暖洋洋地如浸溫水,半分氣力也提不起,軟倒在門邊的馬札子上,眼睜睜看倆年輕人走入朱門。接下來發生的事大同小異:每闖進一層院門,都有不同的人跳出來委婉攔阻,不惟盡顯越浦城驛這小衙門次序井然,同樣一批人也幾乎脫胎換骨,從**冬烘的官僚搖身一變,頗有幾分軍伍的齊整。

透過攔阻之人的話語,耿照大致摸清情形:慕容柔昨兒深夜才從外縣趕回,睡不到倆時辰,又起身整裝,準時接見越浦衙門的僚屬,聽取各方報告;忙到日上三竿告一段落,約莫是真累了,在午膳前稍事歇息。衆人之所以一意相阻,也是擔心驚擾了將軍。

以慕容的身份與作風,在驛館內聽取報告,運籌帷幄,足可掌握千里之外的情況,何至於親自走一趟?

耿照心念微動,已聽羅燁低道:「巡山的結果,將軍總要第一時間知悉。一聽說有新發現,他便要往現場走一遭。」耿照既是感動,復覺慚愧,不想將軍對自己的生死下落,居然掛心如斯。

其實巡檢營返回駐地操練,也是將軍有意讓這班老兵油子喘口氣,若非耿照出現,半個月之內,羅燁與章成、賀新等,又將領着弟兄開拔轉進,繼續探尋圖籍上的漏網之地。

對越浦城驛上下而言,「耿典衛未死」本是天大的喜事,畢竟這大半個月裡,將軍爲這名借自流影城一等昭信侯的武僚,已將越浦地界翻過幾番,就算耿典衛是頭鼴鼠,祖宗八代怕都見了光;再找不着屍首,這幫日夜加班的軍丁衙差快給整得不活了。

然而,典衛大人一路風風火火直闖大堂,漸有人覺得不對,尤其是後頭全副鎧甲的羅燁,怎麼看都萬分不妙,還好他將隨身單刀解在大門邊上,不算持械硬闖。衆人沒敢裝聾作啞,免得事後將軍追究,以怠職獲罪,越來越多人尾隨在後,只缺個頂風問事的。

羅燁循軍法行事,做什麼都是一板一眼,耿照既未說明計劃,也沒解釋過何以如此,羅燁卻始終沉默跟隨,絲毫不疑。眼見大堂將至,耿照終於忍不住轉頭,詫笑道:

「是你太相信我,還是沒機會問?」下巴往後一撇。「先說好,就算他們全來攔阻,我一樣要進大堂,可不管規矩。」

疤面少年遲疑片刻,終於決定坦白。「我仔細想過了軍法裡的每一條,責任最多追究到你身上,我只是聽命行事而已。當然,如果你要對將軍不利的話,我會盡力阻止。」

耿照失笑道:「你背得起每一條?」羅燁以沉默代替回答。

「放心好了,我不會對將軍不利的。」託問答之福,耿照似也鬆了口氣,不再如先前那般緊繃,怡然笑道:「更何況,我若真要做什麼出格的事,只怕你阻止不了我。考慮將軍的安危,你打開始就不該讓我進入此間。」

「我有辦法。」羅燁眼中掠過一抹幾難察覺的笑意。

「對付我麼?」耿照微挑濃眉,想起兩人在帳中切磋武藝、打得柱傾棚塌的那一晚,不覺微笑。

與其說被激起了好勝之心,更多的,其實是好奇。

羅燁有兩樣人所不及的長處,其一是驚人的目力,耿照的武功進境,決計瞞不過其銳眼,而羅燁自來非是他的敵手,耿照失蹤之前,羅燁還能仗着精妙的拳腳與輕功,佐以千里秋毫之眼,勉強周旋;經血蛁再造、脫胎換骨後,兩人間的落差已成,羅燁不可能看不出來。

其二,羅燁沒有誇大的惡癖,無論對自己抑或他人。

連耿照也包括在內的克敵致勝之法……究竟是什麼?

從人們遠遠聽見「對將軍不利」、「對付我」等隻字詞組,隱隱騷動,幾名腦筋快的交換眼色,一溜煙跑出大門,分往衙門等地,也有去喚館外輪戍的穿雲直衛的;餘人逼近些個,礙於典衛大人武功蓋世,身後的疤面少年又十分精悍,聽說也是身手了得,沒敢一擁而上,遑論擋駕。

耿照突然停步。

洞門之前,立着一抹俏生生的倩影,雖着貉袖束腕的武官袍服,白皙的肌膚與尖細的下頷,卻有着梅雪般的潔瑩出塵;身量與耿照、羅燁相差彷佛,卻不覺有男子的高大,蓋因削肩、玉背薄到了極處,束緊的纖腰盈盈一握,溶在樹影裡的身形如夢似幻,半點也不真實。

羅燁先前見過她許多次,卻從未在她清冷的俏臉上,看過這般鮮活的表情,彷佛她真有生命似的,絕非只是一縷香風、一抹幽影而已。

巡檢營的弟兄,常聊起這名奇異的少女,意外地淫詞穢語不多,怕也覺這精靈般的人兒美則美矣,可惜人味寡淡;瞧瞧不妨,真要娶回家做老婆,難免要多折幾年陽壽,實難消受。

男裝少女睜大眼睛,曲線玲瓏的嬌軀浮出暗影,彷佛魂靈忽有了實體,無法繼續滯留中陰。

「是我,我回來了。」耿照溫言微笑:

「沒有人告訴妳麼,弦子?」

這名女扮男裝的軍裝麗人,正是受命保護沈素雲的弦子。

三乘論法結束後,慕容柔對她印象深刻,追問起來,符赤錦強打精神,回說是「家鄉親戚的侍婢,自幼曾學武藝,轉贈夫君使喚」,嚴格說來句句屬實,自無破綻。精通武藝的女子不好找,尤其是信得過的,慕容柔遂留弦子保護夫人,持續至今。

耿照生死未明,得此欺進將軍側近的良機,漱玉節豈肯放過?弦子自此脫出潛形都編制,貼身保護沈素雲。

幸而期間沈素雲與「耿夫人」形影不離,弦子不致被遺忘在無有識者的陌生環境裡,得以與寶寶錦兒朝夕相對,分擔着同樣的哀傷。

符赤錦始終抱持一線希望,堅持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直到她也進了冷爐谷,數日間音信全無。漱玉節雖傳出信息,令潛形都預作準備,但綺鴛等與弦子並不親近,忙亂之間,誰也沒想到還有個人應被告知。

弦子對「典衛大人」的消息都有些麻木了,一個多月以來,跟在將軍及夫人身邊,她聽過各式各樣關於生還或罹難的通報,陪他們星夜往返,抱持過希望,也下定決心接受噩耗……但最終證明無一不是誤傳。

她開始佩服起一接到消息,就立即整裝出發的慕容柔,不理解他面對落空何以毫不動搖,每次奔赴現場,都像頭一次那般勇猛昂揚,執拗得令人頭皮發麻。

出生以來,情緒少有起伏的少女無法告訴任何人,她已快被絕望所吞噬。內心毫無來由的刺痛,以驚人的頻率襲擊着她,每一次刨剮都像頭一次那般鮮烈,毫無溫溢轉薄的跡象,無論經歷多少回,她始終無法習慣。

她渴望像從前那樣,再度成爲某人或某處的影子,無事上心,一切恍若涼水苔沁,寂寞得無比平靜,然而卻不可得。

而耿照就這麼突如其來的,回到了她面前,彷佛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她走出洞門幽翳,雲霧般來到耿照身前,微瞇的眸子透着迷惑,歪着秀美的小腦袋,冷不防地揚手,「啪!」狠抽他一記耳光!

這一下速度快絕,饒以羅燁迅捷,亦不及反應,恃以施展「穿心劍式」,能殺江湖上的一二流好手。

可惜,在碧火神功的先天感應之前,再快的動作,都快不過意念之未萌;先於素手所至,劍脈已調動真氣護體,是耿照及時以「蝸角極爭」心法,將反震之力由足底化出,否則震得玉人嘔紅踉蹌,不過反掌間耳。

羅燁面色微變,正欲接敵,卻被耿照攔住。弦子美眸中困惑不減,反手又是一摑,「啪!」脆響蕩於廊廡間,連遠處錯愕的一干從人都不禁撫頰,面上**辣地一陣刺癢。

耿照唯恐傷着了她,這回沒敢運功,面頰高高腫起,又紅又痛。

弦子低頭望着掌心,喃喃道:「好痛……好痛。是真的,不是做夢。」耿照笑道:「是啊,不是做夢。對不住,我回來晚啦,教妳這樣掛心,妳別惱我啦,好不好?」

弦子驀地擡頭,纖美的身形微晃,這回羅燁的鷹目穩穩捕捉,見她非是打人,而是撲進耿照懷裡,藕臂摟緊他的脖頸。耿照環抱柳腰,順勢側轉,巧妙化去飛撲之勢,可見這一跳的力道。

羅燁微怔,識趣地背轉身去,什麼話也沒說。

倒是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陣此起彼落的驚呼:

「……我記得典衛大人早有妻室,光天化日,怎能……」

「這哪裡是重點?重點是夫人的護衛,可也是男子啊!」

「生得這般俊俏,一定是男孩子。這下我可就放心了。」

「李兄!沒想到……你這三觀,真個是令人不忍直視。」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人回神才發現周遭一片鄙夷,趕緊低聲解釋:

「我是說,既然典衛大人喜歡兔兒爺,那就……嘿嘿!」衆人靈機一動,想到那沒敢出口的下半句「將軍也是兔兒爺」,典衛大人如好這口,自不是來拚命的,無不鬆了口氣,彼此低聲賀喜,又安然度過了平靜無事的一日。

耿照摟着少女勻稱的**,雖隔衣衫,猶覺膚滑如脂,想起她扭着渾圓綿股,在他身上奮力馳騁的嬌癡,不由心猿意馬。

弦子本瘦,眼下似又清減,箇中因由毋須贅言,他忍着心疼,在她耳畔低語幾句。弦子鬆手轉身,走入洞門,在院牆後佇立片刻,才裝作從屋裡走出的模樣,提聲道:

「奉將軍之命,着耿典衛、羅隊長入內晉見,餘人退下,不得擅入。」

衆人交換眼色,無不露出「哎呀早知是這樣了」的曖昧神情,想到是由將軍夫人的貼身護衛布達,不定大帳之內,便要上演五國大交兵的好戲,忍着翩聯浮想,趕緊識相地退出去,免掃將軍興致,大夥又要倒黴。

羅燁雙眼絲毫能察,沒漏了衆人抓耳撓腮、心癢難搔的模樣,背脊一陣惡寒,卻不知緣何而生,只覺莫名其妙。

耿照握了握弦子之手,柔聲道:「我有要事待辦,一會兒再陪妳。煩妳守着此間,如非將軍傳召,誰都別放進來。」

弦子捏他的衣袖不放,彷佛怕他生翼飛去,從此又不復見;擡望他一邊面頰高高腫起,蛾眉輕蹙,伸出涼滑的掌心貼熨,低聲問:「疼不疼?」

耿照閉目道:「這樣就不疼了。」輕輕扳開她緊捏袖布的五指,寵溺一笑,才偕羅燁進入大堂。

堂後便是將軍日常居停,同樣是兩側廂房、一方庭除,與其它院落並無不同。然內外之間,俗稱「穿堂」的部分,卻比前頭數進要寬敞,慕容柔稍作佈置即於此處批點公文、接見幕僚,與會客用的大堂有所區隔,也較貼近他在靖波府的公衙部署。

這會兒,無論越浦府衙的僚屬,抑或谷城大營的軍將,誰敢在將軍眼皮底下悠晃?待慕容柔睡下,連僕役都各自忙活,把握難得的空閒做點事。「耿典衛回城」的消息傳至,慕容不欲驚擾假寐的夫人,自行起身,步至穿堂整理儀容,預備傳喚耿照──

希望這回是真的了。白面無鬚、幾乎看不出年齡的一方鎮帥暗忖,睡眠不足的昏沉持續侵襲,卻不曾動搖過他的清明冷徹。四十多年來始終是這樣,先帝對他信任有加,與其說欣賞,不如說是徹底敗給了他的執拗。

慕容柔決斷如風,敵友無不驚乍,但他本人行事,並非風急火燎、手腳麻利的類型;說不上慢條斯理,卻不求快,靠的是確實穩健,一步接着一步,半點兒時間也不浪費。越不擅長的越是如此,譬如吃飯穿衣之類的日常瑣細。

院外傳來騷動時,將軍正結着袍側襟紐,就聽着耿照的聲音,還有羅燁,以及那名喚作「弦子」的侍婢……

他還活着。將軍心想。

那麼……染紅霞,也可能尚在人世。

天可憐見。

他罕見地停下動作,闔上雙眼,放任疲憊吞噬片刻,纔像一把掐住、捏死它似的睜開眼睛──對慕容柔來說,連輸給疲勞都是奢侈的。鎮東將軍之所以屹立朝堂多年,始終不倒,秘訣就在慕容假設他的敵人從不休息。

鎮東將軍的憂慮並非空穴來風。

對染紅霞遇難一事,北關展現出強大且驚人的自制,未如好事之徒所料,興兵爲愛女討還公道,白鋒起甚至協助安置流民,與慕容有平津互易之約。但慕容柔瞭解喪失至愛的痛楚,越是壓抑,爆發時便越猛烈;染蒼羣已爲國家犧牲太多,這般隱忍未免有悖人性,不應視爲理所當然,由此鎮東將軍益發焦灼,如數反映在毫不放鬆的搜救行動上。

放鬆不過一霎,慕容柔的思緒恢復運轉,旋即察覺到耿照此舉的異常處。

耿照年紀雖輕,性子卻穩重,尤遵規矩,即使與靖波府那些長年跟隨他的僚屬相比,戒慎處亦不遜色。少年在將軍幕下這般如魚得水,非慕容刻意縱容,而是此節甚投他的脾胃。

便是報平安,硬闖大堂也委實過於莽撞──

慕容柔心念微動,不疾不徐地繫好結子,卻不急着起身,聽耿、羅二人走進大堂,管事焦急的聲音由另一側廂廊追入:「哎呀,典衛大人!將軍纔剛睡下,豈能驚擾?您二位都是將軍身邊人,素知他老人家脾性,這不是教小人們難做麼?」定了定神,總算恢復寧定,勸道:

「兩位大人坐會兒,小人準備些茶點,二位先解解乏。內堂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進去啦,小的給二位通傳一聲。」沒等耿照答應,腳步聲便往穿堂行來。

慕容柔柳眉微挑,電光石火間,思路已轉過幾遍,快步掀簾退回後進,不忘反手穩住簾巾,撩袍急趨,輕手輕腳推門閃入,總算趕在管事之前回到房裡。

但聽門櫺上輕叩幾聲,老人的聲音難掩惴惴,小心開口:「啓……啓稟將軍,耿、耿大人同巡檢營羅大人到啦,小人請他二位在堂上候着。」

慕容柔身子孱弱,走得急了,兀自有些咻喘,反正越慢回話效果越好,靜待平復,纔開聲道:「讓他們等會兒。」管事聽將軍口氣不善,哪裡還敢逗留?唯唯稱是,趕緊退下。

房內,趴在桌上小憩的沈素雲嚶嚀一聲,臂間轉出半張雲鬢壓亂的暈紅俏臉,強睜睡眼:「誰……誰來了?」便要撐起。慕容柔輕撫她發頂,睏倦已極的少婦使不上氣力,濃睫瞬顫,又順從地趴了回去。

「沒事,晚些說。」慕容柔拍她背心,直到妻子閉目細酣,取衣爲她披上,悄悄推門而出。

他回到空無一人的穿堂,忽聽隔壁耿照提聲道:「你知道這些日子,我去了什麼地方,又遇上了什麼事麼?」卻是對羅燁所說。慕容柔雖不懂武功,對武學、乃至武人的能爲卻非一無所知,以耿羅二人之修爲,光聽腳步聲都知道自己來了,挑這時發話,想說給誰聽,自不待言。

(果然如此!)

這串莫名其妙的無禮之舉,是想傳達一個訊息:耿照欲言,將軍不能聽──至少,不能當面稟報。於此所知越少,對將軍越有利。慕容柔既不能容許未知,便只得隔牆聽取。

雙方默契既成,耿照遂從跌落蓮臺說起,有條不紊、次序井然,一路說到當上七玄盟主,省略了私情的部分,其餘如三奇谷設施、琉璃佛子的身份,以及灰袍客與古木鳶的關係等,俱都和盤托出。

羅燁皺着眉,始終不發一語。耿照說到一個段落,見他全無反應,連答腔都未有,暗忖:「羅燁本非口舌靈便之人,心思全悶肚裡,要他陪演這參軍戲,畢竟是爲難了些。」爲防將軍盤查,自也不能先與羅燁套招。然而當中有些關竅,不能不予以剖白,沉吟片刻,仍是出言提點:

「你應當問我:『身爲將軍武僚,如何兼任七玄同盟盟主?』不管是誰聽到,都會有這個疑問的。」

羅燁的眉頭蹙得更深。

「我爲什麼要這樣問?在屬下看來,這甚至不是問題。」

「這……」耿照險教他問蒙了,幸而這番「邪正不兩立」的陳腔濫調,近日於心中咀嚼再三,模擬不難,正色道:

「人說『正邪殊途』,且不說將軍雄鎮一方,不該與邪道往來,便以江湖人目之,七大派與七玄數百年來循環爭鬥,糾葛甚深,若將軍以七玄盟主爲幕賓,青鋒照、赤煉堂,乃至白日流影城等,又該如何自處?」

羅燁搖了搖頭,頗不以爲然。

「武功無正邪,拿來做壞事,便是殺人刀,拿來做好事,即是活人劍,傳承武功的門派更是如此。況且,雙方數百年來循環仇殺,這都是恩怨,關正邪什麼事?典衛大人人品端正,若以好事節制下屬,七玄同盟何邪之有?以嶽宸風那廝之惡,便出身名門虎王祠,仍是一名狂悖暴徒。」

嶽宸風雖是「下落不明」,阿蘭山下襲擊將軍夫人、殺傷騎衛無算之事倒是轟動三川,再加上調來巡檢營後,與綺鴛等頗有接觸,看過那廝的調查文檔,也算印象深刻,隨口舉例,頭一個便想到了他。

耿照心中苦笑:「這原該由我來說,你倒搶着說完啦。」雖說角色顛倒,畢竟科白做足,這臺子戲勉強算是演罷,只待鄰室的將軍表態。

羅燁見他神色變換不定,想起典衛大人帶他前來的用意,起身告罪:「屬下有僭。」耿照笑道:「不妨。你說了我心中所想,說不定比我自己來說,還要更清楚些。」羅燁猶豫一霎,終於還是抱拳拱手:

「欲誅那灰袍首惡時,屬下願效棉薄。」

「會死喔!」耿照聞言微笑。「得有這種覺悟才行。」

而羅燁的沉默向來就是回答。

青帘掀開,蒼白的男子披着斗篷行出,兩人見狀,一齊起身。

「……參見將軍。」

就是現在了,耿照心想。他已然出招,是福是禍、是生是死,端看將軍如何響應──即以碧火神功之敏銳,耿照說話之間,也無法從鄰室慕容柔的呼吸心跳中辨出端倪,只知將軍一直都在,從頭到尾卻無有反應。

並非是磚牆隔絕了聲息,而鎮東將軍真正的心意,自來便無人可知。

慕容柔淡淡應了一聲,擺手道:「坐下說話。」耿照與羅燁交換眼色,雙雙落坐。「這些日子來,你上哪兒去了?」慕容柔若無其事地開口。

耿照抓不準他的心思,硬着頭皮說:「蓮臺之下藏有暗道,崩塌時,屬下與染姑娘雙雙跌落,幸保一命。」慕容柔又問:「鎮北將軍的千金呢?人在哪裡?」

耿照老實回答:「已歸白鋒起白大人落腳處。」

慕容柔接連發問,卻避過了灰袍怪客、姑射、琉璃佛子,乃至七玄的部分,耿照一一作答,聽來完全是另一個不相干的故事。

有幸聽得兩個版本的羅燁,不禁瞪大眼睛,神色由錯愕、驚詫,而至佩服,典衛大人「隔山打牛」的稟報妙則妙矣,畢竟稍嫌賴皮,似童蒙遊戲,一意取巧。相較之下,將軍的垂問直是賴皮的極致,典衛大人甚至毋須說謊,只須如實回答,便已將真相徹底矇蔽;避重就輕到了這等境地,居然生出巧奪天工之感,令人嘖嘖稱奇。

期間除管事奉茶送點,聞訊而來的適君喻與穿雲直衛、越浦總捕、城門駐軍,乃至攔阻衆人的弦子等,也各聽了一部份,適君喻甚至留在堂上聽完,受得將軍眼色,才偕羅燁雙雙告退,大堂上終於又剩下了兩個人。

耿照心中多幾分把握,將軍爲他羅織的新版說辭,藉由諸多證人流佈出去,此即最好的證明。

明棧雪說的「朝野不能兩全」,經耿照反覆思量,卻得出全然相反的結論。

古木鳶向灰袍客借來姑射,所圖本是廟堂,起碼是要顛覆東海時局的勢子,早已逾越江湖爭鬥的範疇;摒除鎮東將軍,縱以七玄菁英相抗,能否阻卻陰謀家的野心,耿照始終無有定論。

──能夠用上的力量,每一分都不可放過!

本着這樣的想法,纔有了今日的大膽之舉。

慕容柔端茶就口,好整以暇,片刻才放落茶盅,瞇着姣好的鳳目,一徑冷笑。

「我真是走眼啦,不想你貌似忠厚,也有賣俏迎奸之時。哪兒學得這般潑皮混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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