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在金環谷,策影接應老胡那晚,負責指揮阻截的是四大玉帶中的「雲風成雨」歲寒深。據說此人出身西鯤別府,武功深淺不知,但十九娘看上他出謀劃策的能力,引爲智囊,也給了他一條玉帶。金環谷從一片荒涼山坳,搖身變爲越浦首屈一指的銷金窟,擺平官府、打點地頭,乃至變著花樣招徠客人,每一步之後都有這人的身影。
「歲先生」平日深居簡出,極罕露面,連諸鳳崎都只遠遠瞥過一眼,輪値也僅與人稱「南公」的南浦雲搭檔,非常神秘。當夜胡彥之與策影揚長而去,歲寒深引爲奇恥大辱,才設計出萬安擊這個陣型來。
七八張結實的繩網罩落,策影巨蹄一蹬,閃電竄前,足足飆出一個馬身有餘,半數巨網登時落空。胡彥之更於此際展現出絕佳的馬術:雙手持劍無韁,迅猛的疾衝勢中,僅以雙腿維持不墜,順勢後仰,劍錯如交剪,凌空削斷一張繩網!
突然間,策影斜向跪落,老胡頓失平衡,唯恐誤傷兄弟,自鞍頂滾落,赫見整條街每七八尺便拉起一條絆馬索,高低錯落,掀起大蓬沙土,顯是埋於地下;便只這麼一阻,最後兩張繩網終於落在策影身上。
老胡著地一滾,舉劍上撩,利用劍刃與繩網重量相疊,於其中一張劃開缺口,以利策影掙扎破壞———
自古對付騎士良駒,來來去去就幾種花樣,這一人一馬行俠五道,見的網陣沒一百也有五十了,渾沒放在心上。他滾出網罩,活動活動筋骨,正準備狠狠修理將躍下房頂的金環穀人馬,豈料兩側黑壓壓的人影卻沒個離開的,但聽「喀喀喀」一片機簧絞響,人人雙手間都晃過一抹金鐵擰光,卻非刀劍斧鉞,而是一隻既像扁匣又似墨斗的碩大物事,齊齊對準繩網中的巨騎。
胡彥之背脊一寒,驀然省覺。
———機關弩!
弓箭與繩罟,向是應付鐵騎的兩大利器。弓乃軍械,除少數如猿臂飛燕門之流的門派,僅軍隊與公人才能配用。獵戶慣使的小弓,或綠林山寨常見的彈子弓,威力射程均無法與鐵胎弓相提並論。
除了弩機。這種以絞盤機關發射箭矢的器械,毋須苦練射技,連婦人孺子都能使用,殺傷力絕不下於正規軍裡的馬弓手,莫說私造,光持有便足以獲罪,鬼先生他……居然拿來對付自己的手足兄弟!
一瞬間胡彥之忽然明白,他踏進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兄長爲留下他,不惜除掉他最強有力的臂助———
諸鳳琦面色驟寒,「啪!」一聲抽動銀鞭:「放!」兩邊屋脊上颼颼聲不斷,獰惡的箭雨瘋狂地飆向街心!
「策影!」老胡不及舞開雙劍,猛撞入最近的一幢屋裡,驀聽轟然一響,探頭出門框,見對街一屋塌去半壁,連著鐵球的雙重繩網被拖入其中,半圮的夯土牆插滿箭羽,顯然策影在危急間也做了同樣的判斷,只不知避過多少,又被射中多少。
胡彥之心痛如絞,屋傾掀起的沙塵尙未全落,難以悉見,屋上金環谷衆不分青紅皀白,往塵霧中死命放箭,颼然勁響不絕於耳。
本欲再瞧,驀地兩枝流箭貼耳削過,老胡一縮腦袋,背倚內牆,赫見屋底捆著一家四口:手腳被縛、口塞布巾,腰下幾近全裸的婦人拚命用身軀遮護兒女,身畔男子對正窗臺,被兩枝流箭釘在牆上,雙目圓瞠,斷氣前不知是驚是怒。
(畜生……這幫畜生!做……做得什麼事來!)
胡彥之狂怒起來,揮劍削斷婦女手足之繩,一手一個,將孩子塞入牀底,卻見那婦人扯下口巾,嗚嗚嗚地撲向屍體猶溫的丈夫,張大嘴巴卻說不出話來。胡彥之一扳她肩頭,她尖叫著回頭一咬,老胡卻沒縮手,兩排細齒嵌入肉中,鮮血長流。
「保護孩子。他們現下只靠你啦。」老胡和聲道,彷佛一點都不疼。「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出來,我給你報仇。」婦人晶亮如獸的眼眸惡狠狠地瞪他,口中嗚嗚有聲,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流下淚,鬆口縮入牀底,抱著孩子呑聲飮泣。
胡彥之撕下袍角裹住血肉模糊的左手背,也把劍柄纏在手中,右手倒持雄劍,踏壁縱上橫樑,「嘩啦!」一聲穿出茅草頂,左回右旋,斬落兩枚頭顱,右手劍串過第三人張大欲喊的嘴,由上而下標入茅頂,一鬆劍柄、抄住他脫手的弩機,掃過斜對面的房頂,慘叫聲中數人跌入街心,旋被同夥的羽箭射成刺蜻。
「……人在屋上!」
「別讓那廝跑了!」
可胡彥之沒打算跑。他提運眞氣,對著煙塵未消的圮屋大吼:「你先走,咱們老地方碰頭!莫連累了無辜之人!」語聲未落,斷垣底下轟然震響,策影巨碩的身軀破土而出,口中叼著一名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沒待衆人反應過來,前踢後踹大肆開殺,踏著一地紅白爛漿與扭曲的屍骸絕塵而去,背影雖有些歪跛,仍是快得不可思議。
行進之間,它不住縱躍跳閃,躲避弩箭,猶能踹塌屋牆、撞倒樑柱,遇有跌在左近的,便一蹄踏碎頭顱,所經處金環谷衆人無不驚慌竄逃,可惜幸者寥寥,已分不清是誰在追殺誰;眨眼之間教它殺出重圍,徒留一地慘烈。
胡彥之大笑,隨手將機關弩的箭匣射空,擲往對面,砸得一人頭破血流,後仰跌落。他拔出屍上之劍,踩著屋脊向前疾奔,三兩交錯間,猛然跨上同一列的鄰屋茅頂,切菜砍瓜般撂倒一片,每出必奪人命,毫不猶豫,俐落如風;一屋殺完看也不看,飛也似的縱上隔鄰,繼續斬殺。
那屋上原有五人,才照面便死兩名,另二人轉身欲逃,噗噗兩聲劍貫胸膛,穿心而出,足下尙不及止,逕將軀體拔出長劍,才摔下屋頂。最末一人魂飛魄散,已來不及躍下,就地趴跪,哀告討饒:
「英雄!小……小人沒有———」頭顱飛起,兀自急旋,胡彥之已起腳踢下無頭屍,躍向下一幢。
驀地一道匹練銀光颼至,截正去路,老胡身在半空難以閃避,眼看將被劈成兩月,右手長劍一揮,「鏗」的一聲脆響,藉勢倒飛出去,落地時微一踉蹌,胸口如遭重擊,連轉幾口眞氣才稍抑煩悶之感,右掌微顫,虎口裂創淌出鮮血,沿劍刃一路蜿蜒,滴答、滴答點墜於地。
諸鳳崎銀鞭一旋,「潑喇!」重擊地面,掀起黃沙如浪涌,「唰———」一聲刮過胡彥之的袍襴褲腳,餘震隱隱,可見其沉。
九節鋼鞭看似輕靈,在器械中卻屬重門,每一節如力臂延伸,連接九節之後,出手不啻巨靈揮臂,分量不能以人身的內功氣力估計。
諸鳳琦以「雲龍十三」自況,號稱壓倒師門九雲龍,鋼鞭不僅多達十三節,毎節更有尺餘長短,加上串連的鋼環、同樣近一尺的握柄,揮展開來,徑長丈半,鞭勁之重,與山傾洪潰也差不了多少。
硬撼丈餘長的十三節鞭實屬無智,這也是諸鳳琦無視下屬慘亡,在一旁冷眼觀察,終於選在這個節骨眼出手的原因。
胡彥之不得不接,一上來便傷了右手,佇立片刻,周圍的金環谷豪士將機關弩或負於背、或懸於腰,各持本來兵刃,漸漸包圍上來,進逼至三四丈內,諸鳳崎卻退了開來,朝左右一使眼色。
其中三人見狀,掄刀撲向胡彥之,眨眼雖是兩死一傷,衆人也看出點子傷了右手,劍威大不如前,前仆後繼上前爭功;老胡雙劍連出,彷佛周身是眼,仗著精妙身法在人隙間閃動,前點後扎,身上不住見血添傷,仍是出手必有人倒地,然外圍人影層層疊疊,越來越多,始終都沒能接近戰圈邊緣,遑論突圍。
困戰片刻,老胡大叫一聲,跟蹌躍前,卻是背門捱了一刀。
他及時回劍,掠過那人眉眼,漢子鮮血披面,痛得扔刀搗眼,陡地兇性大發,悶著頭一撞,雙臂如鐵箍般牢牢箝住老胡的腰,不知哪兒冒出的一股熊蠻勁,抱著人狂吼前奔,「砰!」一聲悶響,將老胡重重壓在牆上。
胡彥之背創正汨著血,一撞差點痛暈過去,卻怎麼也掙不開,附近幾個拿長兵器的趁機往他身上招呼,卻被老胡右手劍一一格開。他連膝槌都用上了,那人仍不放手,胡彥之左手劍由下往上一送,自他背胛穿出,頓時了帳,無奈仍掙不出,又痛又累,面如淡金,不住咻咻籲喘。
其餘人等正欲涌上,卻被諸鳳琦喊住。
面色青白的瘦漢舍了丈半重鞭,從袖裡抖出另一條爛銀鋼鞭來,一數雖亦是十三節,卻只比普通十一節鞭略長些,是將每一節都予以縮短,合湊十三之數。「讓我來。」
周圍的青帶豪士們聽了,面上都露出不滿之色。
諸鳳琦提早出發,自是爲了爭功,所攜除幾名錦帶心腹,多是攀龍附鳳、巴結於他的青玄二色腰帶,諸鳳琦連名字都未必叫得出,遑論交情。衆人見鳳爺袖手多時,一上來便欲收成,無不齒冷,但誰也打不過他手裡那條爛銀鋼鞭,沒敢吱聲,意興闌珊地散至兩旁,還有人索性一屁股坐下,乜冷眼瞧著。
諸鳳崎走近,差不多擡手一抽、恰能往胡彥之腦門硒落的距離,獰笑道:「你上次闖金環谷,恰是我不在,由得你放肆!主人讓我帶回活口,可戰場無眼,拚戰中失手殺人,也是常事,只怪你不肯束手就擒。」掄動鋼鞭,故意發出冷冽的鏗鏗撞響,頗有貓捉老鼠的意味。
「你叫諸鳳琦,對罷?自稱『雲龍十三』的……我想起來啦。」胡彥之例嘴一笑:
「聽說你仗著家裡有錢有勢,專尋細故,娶妻殺妻、娶妾殺妾,手段殘毒,稱『振夫綱』,其實就是專欺女子的孬貨。後來事情鬧大了混不下去,連門中尊長都要清理門戶,只好亡命江湖,不思己過,反視師門如寇仇。你知不知道出名有很多種,美名是名,臭名也是名;你這名聲,簡直臭得沒邊了。」
諸鳳崎不算能言,一向是以力服人,被他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無一詞辯駁就罷了,居然是被個氣喘吁吁、半死不活的敗軍之將連珠炮似的搶白,連打斷他的頓點都沒找著,殺氣更盛,冷笑:
「多費脣舌,想拖延時間麼?」
「對。」老胡誠誠懇懇地說。「單手弄開纏布,本就麻煩。我用右手幫忙就騙不了你了。」亮出鬆脫長劍的左掌,一握漢子腰際的機關弩,朝諸鳳琦之面扳動機括!
颼颼颼颼四箭連環,距離近到諸鳳琦仰頭不及,一霎間盡展絕學,再無保留,張嘴「喀!」咬住一箭,第一|枚幾乎射中嘴脣,撞上死命闔緊的牙關,硬生生撞斷一枚犬齒,兩兩彈開;箭鏃落地,他卻骨碌一聲呑下斷牙。
第三枚怕要射穿咽底,諸鳳崎無暇思索,左掌一擋,短箭射穿掌心,痛得他悶哼栽倒,恰恰避過第四枚。身後一名最近的青帶豪士翻身倒地,被弩箭射中眉心,哼都沒哼便斷了氣。
正當衆人錯愕,胡彥之推開屍體,如箭離弦,飛也似地掠過諸鳳崎身畔,逕朝擊尾方向狂奔!他本擅輕功,死樣活氣的狼狽泰半是裝的,豪士們或蹲或坐,全無防備,抄傢伙起身已然不及,眼睜睜看胡彥之掠出視界,跑得無影無蹤。
諸鳳崎一躍而起,滿嘴是血,這連環三箭不僅射斷了牙、刮破嘴脣,連舌頭也傷了,滿襟血漬甚是怕人。他抹也不抹,瞪著狼目攢緊掌箭,「啪嚓!」一聲斷成兩截,纔將斷箭咬出吐掉,撕衣裹起,雙目須臾未離胡彥之逃逸的方向,彷佛要以目光硬生生將他射成箭豬。
一名與他相熟的錦帶豪士拿出巾帕,上前道:「鳳爺,您的血擦———」話還沒說完,冷不防銀蛇呼嘯,腦袋開花,倒地淌溢一片紅白。衆人驚獣了,見諸鳳琦霍然回頭,咬著滿口鮮血,訾目狠笑:
「走脫那廝,我將你們全殺了!追!」
老胡一跛一跛跑著,背衫一片淫儒,浸的卻非是汗,而是鮮血。
鬼先生雖說了要抓活的,畢竟金環谷之人不知他與老胡的關係,胡彥之屢尋金環谷晦氣,又在房頂開殺,恁誰對上,亦決計不敢留手;他身上雖是些零星外創,加總亦甚可觀。
更壞的是:諸鳳崎縱有千般不是,仍忠實地貫徹了圍殺的陣型,除開天鏡原紫龍駒那非同凡俗、不似活物的強悍,此番依舊超越了歲寒深的布計,老胡雖情急生智,狠狠利用了諸鳳琦的自私與好大喜功一把,成功逃往越浦的方向,但若易地而處,他定會在這條路上至少安排一支伏兵,以避免發生現在這般景況。
換言之,自己雖逃出陷講,沒準正往第二處奔去,前路危機四伏,尙說不上脫險,再來一羣雜魚齊齊包圍,老胡怕已沒有再戰之力。他察覺體力正飛快流失,頭暈目弦、腳步虛浮,爲集中精神,強迫自己思考起來。
首先是無央寺。
如今看來,「會七玄宗主於『無央寺』」一節,已確定是騙局,是鬼先生假翠十九娘之口放的餌,來釣自己這條大魚上鉤。
問題在於:這個局,十九娘究竟涉入到何種境地?老胡不敢拍胸脯說自己懂女人,但,聽到谷城鐵騎突襲金環谷的心焦,以及被重要之人當棄物般惡意戲耍的斷腸寥落,不是誰都能演得來的。他自問閱人無數,被個女人連騙兩回,只能說是白日見鬼。
他以爲十九娘亦被矇在鼓裡。鬼先生這局玩得徹底,直將十九孃的價値利用殆盡,連一點渣滓都不剩。翠氏母女雖是下屬,並非無有情分,十九娘念茲在茲,不斷提醒他顧念兄弟之情,代表不僅僅視兄長爲上司……再怎麼說,這般矇騙、利用她,委實太過分了。
再來是翠明端。十九娘逃到天水當鋪非屬偶然,沿途接應、抹跡全是鬼先生安排的人,興許便是出自「豺狗」的精銳親衛,明端早被移出金環谷,於天水當鋪等待母親。退萬步想,十九娘膽敢放手報復鬼先生一把,透露情報、向幕後掌狐異門大權的胤野打小報告,皆因女兒安全無虞,若明端還在鬼先生手裡,她是萬萬不敢輕舉妄動的———胡彥之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採信了她所透露的集合地點。
但鬼先生若要明端,吩咐一句就行了,何須費事綁人,還專程弄到棄兒嶺萬安撃這種荒郊野地?老胡離開天水當鋪時曾經過她的房門前,屋裡呼吸平穩,並不是空無一人……
但那也不是睡著了的輕鼾。
他突然會過意來:翠明端,極可能是前日從母親那廂磨出了無央寺的線報,下半夜老胡前腳剛走,她便隨後溜出了天水當鋪,意圖跟蹤。豈料胡彥之在出城前,還走了趟朱雀大宅,以翠明端不通世事,當然也不可能有跟蹤老胡的能耐,出了後門不見有人,一路瞎摸,竟教她來到萬安撃。
適才混戰之中,他沒能追著明端的去向,逃出萬安撃時已不見其蹤影,算起來明端也是爲他才陷於賊手,她過往怎麼說也是金環谷的千金,諸鳳崎腰上那條玉帶還是她母親給的,那廝的下屬對明端動手動腳的,毫不客氣,看來十九娘已被排除在鬼先生的組織核心之外,連底下人都摸清風向,不留情面。
(糟糕!不能……不能丟下她不管……)
十九娘若知自己非但是棄子,還是假傳信息的餌,該有多傷心!要是還失去了女兒……胡彥之正猶豫是否折回,赫見遠方黑影晃動,人聲逆風而來,越追越近,心頭一驚,才知腳程受傷勢影響,不知不覺縮短了步幅,原本拉開的距離,轉瞬間又被追上。
「找到啦!看來走的是這條路不會錯!
「咦,這裡有血跡……喂,你們快瞧!」
「……大夥兒快點上,莫走脫了這廝!」
胡彥之索性停下,打算纏起背創大殺一場,拉幾個墊背的也値。才這麼想,足下忽一踉蹌,差點栽了跟斗,竟袢著路旁一具橫屍,觸手猶溫,卻是剛死不久,服色一瞧便知是金環谷的人馬,腰間繫帶五彩斑斕,卻是條織錦帶子。
老胡同金環谷作對忒久,摸也摸清了他們的底細,錦、青、玄、赤四級中,青帶以下幾人齊上都不夠他打,遑論赤玄;錦帶一級裡還是有些好手的,適才團戰中混了三兩名錦帶豪士,忽施奇招,老胡便掛了彩,雖說是倚多爲勝,比之其餘三色一劍一個,其能耐不可一概而論。
這名錦帶是給正面一刀劈死,才拖到草叢裡來的,連斷作兩截的厚背鬼頭刀也扔在旁邊。殺人者出手剛猛,迎面一斫,刀斷刃、人斷魂,霸氣橫溢,可惜與拖入草叢藏身這種小家子氣的做法格格不入,難免令人失望。
乾脆直接問他……算了,還是別問,不會有什麼好答案的。老胡嘆了口氣,拄見起身,邁步前行。
野嶺荒道間,不知何時搬來兩塊大石,一左一右,分置道旁,上頭架了條七八尺長的雙疊厚木,恰恰把路攔起。一人手裡提著酒酲,坐在厚木板上啜飮,小口小口喝得挺寶貝似,不厭涓滴的寒磣模樣,與架木攔道的路匪豪氣又兜不在一塊兒,怎麼看怎麼彆扭。
「陳三五!你不是回鄲州老家了麼?怎地在此地瞎摸?」胡彥之割下袍襴撕作長條,雙手圈繞,將滲血不止的背創裹上兩匝,用力系緊;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強迫自己習慣壓創的疼痛,眨著滿眼金星一屁股坐上木架,取了他的酒仰頭便飮。
「來等你啊,胡大爺。」陳三五抓抓鬍渣滿臉的清瘦面頰,沒精打采地一笑。
「這酒不壞。」胡彥之會過意來,斜眼道:「奶奶的,我給你的那兩百五十兩呢?還剩多少?你敢全拿去買了酒喝,老子現場就剁了你。」
陳三五雙手亂搖。「哪能啊?就這一罈。也不貴,我家鄉鄲州龍妻來的,我跟你說過。好喝罷?」
「在老家喝更好。」他撥開遮額的亂髮,免得紮了眼,笑道:「我過去身上沒銀子,經過酒肆莫說進入,連眼都不敢亂瞟,擔心瞧多了要給錢,都喝谷裡的酒。沒想龍妻白酒也是有賣的,越浦人嫌味兒薄,不好賣,價錢倒便宜。當然要比我家鄉貴。」
胡彥之又飮了一大口,酒氣上涌,喉咽裡**辣地直通胃腸,背上的痛楚倒是消減得多,怡然笑道:「這後勁好啊,怎能說是味薄?是你家鄉的水清罷?」
陳三五慢呑呑地望他一眼,直到額發晃落又刺眼眸,才別過頭去,嘴角微微一勾。「胡大爺,我覺得答應賣你這事,眞是太好了。有機會的話,我請你回家鄉喝酒。」隨手提起立在一旁的鮫鞘單刀,橫在膝上,輕輕撫摩,咧嘴笑道:
「快走罷,這兒有我。就此別過。」微一頷首並不起身,就當是道了別,接過酒酲揚手擲出,匡當一聲碎於巖上,迸出甘洌酒香。
胡彥之不及攔阻,望著酒漬乾瞪眼,心痛如絞:「孃的你耍什麼帥啊!酒不是錢買的麼,教你糟蹋!」手按他的雞窩頭各種擦洗。陳三五豪壯的身影如破抹布般被擰一地,慘叫不絕,百忙中不忘提醒他:
「胡……胡爺……不……不是,追……追兵……你……快逃……」
「你媽教你逃,你媽教你逃!」胡彥之怒火中燒,繼續擦洗。
陳三五被摁上木架一陣荼毒,才發現身後大批人馬逼近,陣列齊整,行進間無一人貪功搶進,個個腰繫錦帶,爲首之人雙手負後,緩步前行,一頭灰白相間的覆鬢厚發宛若獅鬃,虎目含威,怒氣騰騰,正是金環谷四大玉帶之一的「通形勢掌」雲接峰。
雲接峰御下嚴謹,不怒自威,手底下人井然有序,無敢造次,他這撥人雖來得較晚些,速度次序卻穩壓諸鳳琦那一撥,大隊人馬在路障前散成半弧、列開陣型之後,另一邊的青帶豪士才三三兩兩掠至,也不知應進或應退,杵在當場,只等鳳爺來發落。
雲接峰面色鐵青,只瞥陳三五一眼,森然道:「你是範大成帶入夥,江成彬那一組的,叫……叫陳三五。新槐裡之後你便未曾回谷報到,在這兒做甚?」陳三五料不到他竟叫得出自己的名字,略微吃驚,旋即聳了聳肩,懶憑一笑:
「雲總鏢頭,我自行離夥啦。這會兒,不在江成彬江老大那組了。」
雲接峰逕點了點頭,沉靜道‘,「既然如此,江湖火併,身死莫怨。」
「總鏢頭也是。」陳三五拱手還禮。雲接峰身後的錦帶,十之**沒聽過陳三五,卻認得他腰上玄帶,聽他向雲總鏢頭叫板,若非恐見責於雲接峰,只怕當場便笑成了一片。
胡彥之見多識廣,蹙眉略想片刻,驟然一凜,低聲問:「他是雲接峰?通形峰與鎭海鏢局的那個雲接峰?他也在金環谷?」陳三五苦笑:「只怕就是。」
私語之間,萬安撃那頭的追兵終於來得七七八八,諸鳳琦越衆而出,下頷頸襟全是鮮血,狠目如狼、脣面益青,模樣十分怕人。他牙舌受創,開口甚是疼痛,本就急不得,還未出聲,另一頭雲接峰踏前了一步,提氣揚聲道:
「鳳爺!上頭髮落的時辰未至,你何以早來?那『飛雲步弩』原該用於本次行動,你私自提出庫房,又作何解釋?主人親點了參與行動的弟兄,你卻帶上了另一批,若無說法,恐難向上頭、向弟兄們交代!」
諸鳳崎面色鐵青,還未接口,身後另一名錦帶心腹趕緊緩頰:「雲總鏢頭,鳳爺是擔心點子出其不意,搶先一步,才帶相熟的弟兄們前來打扎……」
雲接峰打斷他。「誰讓你來的?」
那人一怔,強笑道‘,「我們都是自願隨鳳爺來的———」
「誰讓你來的?」不料雲接峰再度搶白,又問一次。
「我等是自願前———」
「……誰讓你來的!」
雲接峰一聲斷喝,全場皆震。那人首當其衝,身子一晃,小退了半步,嘴角汩血,忙伸手撝住,被同伴扶到一旁調息,以免遺下內傷的苗子。「此問除『主人』二字,皆是錯答!」雲接峰虎目一睨,越過陳、胡二人肩頭,掃過對面的青玄二帶豪士,大聲道:
「非得主人允可者,不得參與行動!出手視同背叛,所攜『飛雲步弩』少時繳還,箭可不計,弩須完好,缺得一具,連坐處置!唯繳回二具以上者可免。」衆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退開,精覺些的更是悄悄轉身,往萬安擊奔去,想在屋瓦堆裡多拾一具,免受雲總鏢頭追究。
雲接峰定定望著滿嘴是血的諸鳳崎,面無表情說道:「鳳爺乃主人親點名單在內,自可出手。擅取步弩、私聚朋黨事,留待主人發落。」諸鳳崎開口不便,見左右皆退,大勢已去,也沒甚好說,盯著他一逕冷笑,目光險惡。
雲接峰說了該說的,不再理會他,精銳的眸光射向胡彥之。
「胡爺,主人說了,非到萬不得已,決計不能傷你;但若損傷我谷弟兄太甚,不得不然時,只須留住性命即可。我見你的模樣,再打下去,命都未必能保得住,要不你二位齊上,三招內雲某拾奪不下,聽任二位離去。胡爺以爲如何?」身後一干錦帶面色丕變:
雲接峰微皺著粗濃灰眉,目光乜回:「按你們之意,一早便想上前羣毆,來個倚多爲勝麼?眞當自個兒是土匪?」衆人面有愧色,這纔不敢再說。胡彥之嘖嘖兩聲,笑顧諸鳳琦道:「多學著點。人家不止比你有名,最要緊的是這名聲還不臭,你以爲是溝裡掏的、路旁撿的麼?」回頭拱手:
「雲總鍵頭過去雷響的萬兒,我今天算是見識啦。」
雲接峰面無表情,冷道:「罪人賤命,沒甚好見識的。胡爺進招罷。」右手一掖袍角,左掌平伸,做了個「請」的動作。陳三五正欲拄起,卻被老胡拉住。
「雲總鏢頭方纔說了,你們不是土匪,可知這位諸爺連夜帶領手下,佔了萬安撃,捆縛男子、姦淫婦女,幹盡匪寇惡行?至於包圍羣毆、倚多爲勝的事,也沒少幹過。總鏢頭這番話,聽得人格外刺耳啊!」
雲接峰面色丕變,星目凝光,射向對面諸人。「有此事?11那些青帶、玄帶的懼於其威,不由得小退半步,沒人敢接口。
胡彥之推波助瀾,揚聲道:「昨晚沒姦淫婦女的,給老子站出來!」用上八成眞力,不亞於雲接峰適才一喝,再加上「人匿於羣」的微妙心理,當場竟沒人挪動雙腿,看來便像是全認了一般。若換個問法,教姦淫女子的站出,也可能得到完全一樣的結果。
不管雲接峰有沒看破這個小把戲,臉色也夠難看的了,老胡靈機一動,打鐵趁熱:「適才混戰中,我見你的人也綁了十九孃的女兒,不知帶到哪兒去了,也不曉得有沒遭受污辱。世風日下,這年頭連奴才都欺主了。」
雲接峰霍然擡頭,忽點足一掠,撲向木架,雙掌左推右攔,齊齊接住胡陳兩人來招,推運之間,倏已翻過二人頭頂,諸鳳崎身子一側,讓出他落足之地。
胡彥之與陳三五隻覺肩臂極沉,所施之力不但全作用在彼此身上,餘勁還將雲接峰凌空拋出,宛若礮石;借力使力不難,難的是傾刻挪移,幾無停頓,不由得交換眼色,心同一念:「好個『通形勢掌』丨.」
雲接峰足尖觸地,逕望前走,頭也未回,所經處衆人皆自動讓道,誰也不敢檔了雲總鏢頭的前路。他只拋下一句:「在我回來之前,誰也不許動手!除非這兩人想硬闖,殺之無赦!」身形微晃,倏成路底一抹灰影。
隨他而來的錦帶豪士各擎兵刃,全神戒備,另一頭諸鳳琦「鏗啷」一響,甩出隨身的十三節鞭,緩緩走向胡彥之,眸中殺氣騰騰,意圖不言可喻。錦帶之中一名與他相熟的,連忙隔著兩人一木的大路障喝止:
「鳳……鳳爺!雲總鏢頭說了,誰也不許動手,鳳爺莫爲難弟兄們———」
「蠢貨!」諸鳳崎張開血口,獰笑道:「婆婆媽媽,你們哪回逮著了胡彥之?
萬不幸雲接峰三招落敗,當眞放了人走,你們要一起扛麼?」攘臂回頭:「任務失敗,才須追究!你們幾時見過勝利者要連坐處罰的?將這兩個剁了,要功有功,人人無過!」
錦帶這廂人人相覷,還拿不定主意,青玄帶那邊就沒什麼好考慮的了,幾個膽惡粗魯的拔出兵刃,自諸鳳琦身後奔出,朝陳胡二人殺去!這下變起肘腋,陳三五看得目瞪口呆,忽覺悲憤:「胡爺!雲接峰雖厲害,怎麼說也只一個人哪!三招!你就同他打三招……咱倆齊上還不行嗎?好端端的扯什麼大小姐啊!」
老胡撓撓腦袋,牽動背創一陣咖牙咧嘴的,模樣也挺不好意思。
「我哪知道這人心還挺熱的……他是十九孃的姘頭,還是有親?」
「該是有恩罷。」陳三五止住哀嚎,正色道:「我聽說是十九娘把他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的,那時他喝得人都廢了。」篤的一聲,豎起鮫鞘格住一柄單刀,起腳踹得對方雙膝陷地,平平滑出丈餘長,刀板左拍右甩,準確無誤地自鋒刃雪光間抽中隨後兩人的面頰,都是一擊即倒,死活不知。
「知恩圖報,嗯,還算是個人。」老胡樂得不用出手,趴在木架上撐著下巴,饒富興致。「看來我這兩百五十兩沒白花,你這手三元刀挺帥的嘛!」
「哪來的三元刀?我就隨便打打而已,沒名目的。」陳三五鋼刀未出,連起身都不必,金刀大馬坐在木架上,信手撂倒了四五人,青玄帶這廂餘衆終於明白:這不見經傳、一臉雜魚相的傢伙,絲毫沒比金環谷剋星胡大爺好鬥,不是單打獨鬥能擺平,再上來時都是三兩並肩,打了羣殿圍死的主意。「廖進、龐鷗,你們別來!」陳三五開聲暴喝,一向惺忪的瞌睡眼驀地綻出精光,發飛衣揚,氣勢懾人。原本混在人堆裡的兩人聞聲止步,受這聲斷喝衝擊的氣血兀自在胸中震盪,殺氣一餒,夾著尾巴開溜了。
「是你朋友?」老胡笑問。
「舍過我酒喝。」陳三五嘆了口氣,苦笑道:「人忒多,不能留手,只怕要殺人了。」鏘的一聲拔出單刀,斜斜一掠,將兩柄月牙虎頭鉤一併砍斷,餘勢不停,斫開來人喉管,倒地時腦袋壓在屍身下,只餘頸後一點皮肉相連。
一同撲上來的人都傻了,最前頭的紛紛急停止步,被後頭來不及減速的撞正背心,其中兩人胸前「噗噗」兩聲,冒出帶血刃尖,糊里糊塗便丟了性命。其中一名誤殺同伴的,索性以屍身爲盾,推送著往陳三五身上撞去,手裡扣著兩枚甩手錐,正想來個出其不意,突然身形一矮,劇痛鑽心;還來不及慘嚎,視線陡地拋高,滿眼都是雲影日光———
陳三五一刀橫斷四條腿,反手一帶,兩顆頭顱齊齊上天。可憐那被身後夥伴誤殺的,不僅死了兩次,還沒能留下全屍。
那柄鮫鞘單刀是胡彥之替他張羅的,購自越浦街邊的打鐵鋪子,刀質不壞,做工也紮實,是口好刀,但絕不是削鐵如泥、斬首似切菜砍瓜的寶刀。見他出手,終於確定草叢裡那名錦帶確死於陳三五之手,或是雲接峰一隊的斥候,不巧撞上正搬石架木砌路障的陳三五,一刀便丟了性命。
「胡爺,這是『三元刀譜』裡的地元刀,講究分金斷石,出手不容第二刀。」陳三五目視前方,正色道:「招式不太重要,沒有這種刀勁和一刀兩斷的決心,便使得刀譜裡的卅六式套路,也不能叫地元刀。」
胡彥之本想提醒他留神,不用分心說話,忽然明白過來:「他說賣了我武藝,便認認眞眞講解給我聽。難怪他賣命給金環谷時,也是認認眞眞求死。」然而現場情況已不容兩人閒聊,諸鳳琦來到近處,右臂一揚,銀蛇矯矢騰空,呼嘯而來,胡彥之本欲躲避,猛想起陳三五還在身後,揮劍格住,咬著一口血溫絞住鋼鞭,縱身躍了開來,把戰圈從木架拉到一旁空地。
這麼一來,陳三五雖不致受到波及,背門也失卻可靠的戰友,一人獨對兩頭包圍,急急揚聲:「胡爺——————!」胡彥之以劍絞緊十三節鋼鞭,左手握住不讓抽回,扯著諸鳳崎橫向奔出,百忙中回道:「你一有機會就逃,金環谷不敢殺我!」
陳三五一聽更急了,叫道:「不是!胡爺你再退遠點兒,這麼近擋著我出絕招了,很麻煩的。」
「……拜託你們可以一起上趕快把他砍死好嗎?謝謝了。」老胡誠懇地對周圍的青玄豪士喊道。
可惜陳三五連殺幾人,刀不二出,這幫本事稀鬆平常的三腳貓全都崽了,哪有膽子再上?有多遠退多遠。曾與陳三五喝酒的廖、龐二人,見藉屍身掩護的那人四分五裂、死無全屍,駭得一跤坐倒,廖進揪緊同伴的袖子,顫道:「老……老龐!這……這陳三五是中邪了麼?怎……怎會這麼厲害?」半天不聞回答,驀地傳來一陣淡淡腥騷,臀下溫濡一片,卻是龐鶴嚇尿了褲子。
見鳳爺對上了姓胡的那廝,錦帶這廂面面相覷,終有幾個野心大的,不想讓雲諸專功,不顧同伴喝止,刀劍出鞘,齊齊圍上。
陳三五的地元刀威力奇大,然而錦帶一階的實力遠非青玄二色可比,能接下一刀的大有人在,雖折了三兩名,漸漸掌握分進合擊的節奏,彼退我進、你攻我守,陳三五終被逼得起身離開木架,一柄單刀舞如飆風,每一斫必有人傷退,是以身前四五人進攻不絕,仍無法逼他回刀自守。
這廂胡彥之纏住了諸鳳琦,雖背門受傷不輕,但諸鳳琦左掌亦廢,只能以單手持鞭,兩人算是優劣兩平,誰也沒佔誰的便宜。胡彥之目如鷹隼,看出這邊的豪士都是些欺軟怕硬的三流盜匪,趕在雲接峰迴來之前撂倒諸鳳崎,約莫便樹倒猢猻散了,連組織也未必會再回去,反是陳三五那邊隨時可能陷危,打定主意速戰速決,正欲運勁將諸鳳琦扯近,突然左掌心裡一陣**,整條左臂使不上力,軟軟垂落,暗自心驚:「……有毒!」卻聽諸鳳琦獰笑道:
「西山天涯莫道無回谷的蠍毒,不好受罷?就算你砍了這條臂膀,沒有解藥,一刻之後也是必死無疑。」鋼鞭一振,喀喇喇地扯脫劍纏,老胡一下握持不住,連長劍也被扯了過去,不及奪回,連忙盤膝坐下,封住胸口、左臂幾處大穴,運功拮抗逆行血脈的蠍毒。
「喔?挺內行啊。」諸鳳崎拖鞭行近,嘿嘿笑道:「我還等你逞英雄,跑幾步路耍耍把式,被毒得七孔溢出黑血,耳鼻爛落的模樣,沒想到你倒是乾脆,直接坐地上了。」抖開鞭頭,將老胡脫手的佩劍拖將過來,擎在手裡。「我在你腿上身上扎幾個窟窿,瞧你還坐不坐得穩妥。」
「在……在兵器上淬毒……好……好長進……」話沒說完,「惡」的一聲舉掌掩口,指隙間卻溢出黑濃血污,宛若焦油;放下手掌,赫見嘴脣青紫,手背面上色如白蠟,有幾處隱約透著黑點,可見毒性猛烈。周圍的下級豪士看傻了,片刻才如夢初醒,慌忙走避,死都不敢靠近二人一步。
諸鳳崎有數條鋼鞭,無一不是量身定做,這條淬了蠍毒的正是其暗著,專門用來對付嫺熟九節鞭的高手,抓住他們必會極力箝制鞭行的心理,以避世醫宗「天涯莫道」的獨門蠍毒暗算之,曾除掉不少棘手的敵人。
他正想狠狠折騰胡彥之一番,稍泄斷牙穿掌之恨,忽聽身後一陣獰惡呼嘯,繼而慘叫聲不絕,兵器鏗擊、呼喝喊叫此起彼落,暗忖:
「不就個無名之輩麼?羣起圍攻拾奪不下,已夠丟人了,打得狼狽四竄的,到底是誰在追殺誰?」施以苦刑的興致猛被打斷,怒火中燒,蹙眉回頭。豈料大把溫液迎面潑至,液量之多,連點足飛退亦難全避,被澆了一頭腥鹹;一抹眉目,赫見滿眼污紅!
血海,淌過崎嘔高低的泥土地面,緩緩浸過靴頭。
在大片污紅的中心,散著許多截殘肢斷體,因斷口銳極,一眼就能看出是手、腳,從中心剖成兩月的腔子,平滑的剖面能清楚辨出這是什麼臟器、脊椎骨原來是這般分佈……
原本還有幾個是被攔腰斬斷,未必便死,上半身在泥血裡慘嚎彈動的,殺人者本著慈悲,一刀一個、迎面剖開,宛若十字分割,這纔不見了哀叫。畫面裡唯一不紅的,是站在血泊中央的陳三五,他那柄單刀早已斷成兩截,任意棄置,連鮫鞘都四分五裂,可見圍戰之時的激烈。
他一直坐著、權充路障的那條八尺「木架」,此際已對翻開來,露出陳舊的猩紅絨襯,竟是個極長極薄的貯匣,匣中之物正握在他青筋浮露的雙手間———
那是一柄通體超過七尺、豎直較一名成年男子還高的狹長彎刀,刃如月眉,又似牙梳,精巧冷銳的刀型以「美」之一字來形容,毫不爲過,然而放大到這般驚人的分量,已非美醜所能論斷,駭人的強大壓迫感撲面而來,一如持刀的男子。
陳三五被錦帶豪士團團圍住,戰至刀斷鞘毀、身披裂創,剩下還在觀望的,也都加入順風使舵的行列,唯恐去得慢了,連一片渣都分不到。他莫可奈何,掄起長匣勉力掃開了這羣惡鬼,取出鄲州龍妻觀一脈的鎭觀之寶———沉水古刃來。
金環谷一方的惡夢就此展開。
沉水古刃光刀柄就足有兩尺,以極其罕見的海底珊瑚金打造,本身即是異寶,分量極沉,尋常武人雙手都未必能持;刀刃卻不知是以何物所鑄,較精鋼軟韌,卻比緬鐵更堅,橫持時刀刃絕不彎垂,無比平直,然而揮動如鞭索,變幻無方、絕無常形,加上鋒銳到無以復加的刃口,成就了現下的一地卸肢剖腔。
陳三五亂髮下迸出兩道兇光,雙手反持古刃,拖著刀頭踏血前行,發出令人牙酸身軟的唧唧漿膩。
龍妻觀不傳絕學《三元刀譜》中的「水元刀」一出,此行的錦帶豪士幾於眨眼間死絕,無兵不斷,無屍不殘,還站著的都是沒來得及加入戰團之人,此際戰意全失,即使陳三五背身緩行,也沒哪個白癡會上前餵刀,攤作一地羊片。
迎著「無名之輩」森寒的目光,諸鳳琦手裡捏著冷汗。
蠍毒鞭爲淬進毒藥,並未摻入玄鐵,而是請匠人以「骨槽鋼」的技法施於綿鐵之上,方能吃入足量的藥液。諸鳳琦沒聽過鄲州龍妻觀,卻也知這廝手裡的七尺大刀洵爲神物,斷凡鐵如裁紙,要命的是還是一柄長兵;若平日攜帶的那條玄鐵鞭在身邊,或可一斗,此際偏偏……
「鳳爺,你再不讓開,要成地上那樣了。」
陳三五越走越快,突然鬆開左手,跨步愈大,諸鳳崎發現他竟能以單手持刀,這膂力只消振臂一揮,以兩人此刻的距離,諸鳳琦連拿胡彥之威脅都來不及,一霎間連人帶鞭分作兩月,一合都對不上。正猶豫著要不要撤,驀聽腦後一聲暴喝,挾著龍掛般的狂風呼嘯,一人飛身而來:
「有我在此,休想逞兇!」
———雲接峰!
讓這個二愣子攪和,今日老子便是最大的贏家!諸鳳崎忍不住嘴角微揚,用盡全力側身一讓,卻非遠遠遁出沉水古刃的攻擊範圍,而是撲向一旁的胡彥之!
前方陳三五愀然色變,揮過刀臂,將近九尺的鋒銳刀罡狂掃而來,快到諸鳳崎不及扳過人質、擋在身前,賭的是雲接峰身爲帶隊領頭的無聊堅持,會想盡辦法讓每個人都活著回去,包括取弩擅離的競爭者———
而云接峰並未目睹,那柄刀到底有多鋒利。
(你的通形勢掌,架得住那把見鬼的刀麼?)
刀罡削來,諸鳳崎連眼都不閉,正等雲總鏢頭的熱血披面,一聲鏗響,身畔飆過幾縷烏風,颼如箭矢破空,交鋒之後,竟是陳三五小退半步,肩頭見血,回刀格開了敵勢,重新以雙手握持,凝然不動。
———雲接峰……也使兵刃!
自此雲接峰仍未行經身畔;適才飆過的,是他的兵器。諸鳳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雲總鏢頭所使,是杆丈二紅纓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