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在蘇合薰的引領下出了冷爐谷,星夜兼程,趕到血河蕩附近時已近平明,東
方微露魚肚白。他在附近一間野郊鋪子用茶用湯,就着晨曦沿河尋路,過程卻比想象
中耗時,待找到那塊肖似石獅的記號石,已是日正當中。
所幸水潭左近十分荒僻,莫說行人,連貓狗都沒見一隻,不過才十數天光景,樹
頂藤蔓已垂至石上,耿照用向蘇合薰借來的短匕揮斬藤荊,清出一小塊空地來,挪開
石頭,以匕作鏟,將包着骯髒外衣的金甲掘了出來。
當夜匆匆掩埋,沒能仔細清點,但由包裹的布疋看來,該是原封未動,顯然雪豔
青一直沒能重返此地,起出她珍逾性命的金甲。耿照按甲片大小、形狀,依序迭將起
來,以降低搬運時的累贅,同時剝除了甲片內的棉革襯裡,減少層層相壘之後的體積
;饒是如此,重新收攏的金甲仍是偌大一包,無論背到什麼地方,很難不引人側目。
冷爐谷外頗有幾處聚落,最大的鎮子裡有千餘戶,種菜養雞,足以支應天羅香的
日常用度,更遑論往血河蕩的路上,已切過越浦城郊的最外圍,道上不止多見百姓,
甚至有赤煉堂的堂口據點、明樁暗哨,僞裝成茶棚店鋪一類。負着忒大包金燦燦的物
事,光天化日招搖過市,只怕永遠回不了冷爐谷。
耿照細估往返路程,雖知時間緊迫,仍不欲冒險招搖,忍着心焦,隱於藤蔓垂掛
的密林深處,靜待日影西移。枯等之間百無聊賴,隨手取出一塊甲片觀視,無巧不巧
,抽出的恰是一片脛甲,當日於窺孔中見鬼先生所示,正是此部的贗品。
甲內密密麻麻鐫着蠅頭小楷,以刃尖之類的銳物所刻,一撇一捺圓潤有致,全然
不似鐫工,彷佛雕者用的是杆紫毫,輕鬆揮灑,毫毛尖兒本身就是不世神兵,足以在
如此堅硬沉重的甲衣內留下陰字。
耿照對「虎帥」韓破凡的驚天修爲益發憧憬,細讀才知脛甲上刻的是《玄囂八陣
字》的「水」字一章,恰是姥姥當年所練,倍感親切。
韓破凡滿腹經綸,行文自非逼人以死的太祖遺書可比,開篇說人體之內有氣,從
生而降、由降而生,腎水生肝木,肝木生心火,心火生肺金,肺金生脾土,脾土又生
腎水,五行相生,由內而外,由下而上,由陰出陽,周流不息;動態盈縮,乃循環變
化的歷程。
人體之外,但凡四季變化、日升月落、潮來潮往等,亦同此理。只不過形徵於外
,須以土爲中心,金、水、木、火等四象之氣受土氣調節,方有循環升降。如木氣發
散,即生火氣;火氣升到了頂端,無以爲繼,則受中控的土氣調節宰制,而後緩緩下
沉,形成金氣──
燃木生煙固可得解,心疾肺癆之治,也能由此找到依憑。韓破凡一介書生,由易
理入手,而後學醫;讀破萬卷、臨牀無數後,忽而悟通武學大道,搖身一變,橫空出
世成爲絕頂高手,畢生於招式上的穎悟無窮無盡、變幻莫測,蓋源於「一氣周流」這
個至簡的道理。
耿照突然明白,姥姥何以對這篇「水」字訣最有感覺。
撇開「一氣周流」的理論,這種以心肝脾肺腎、對應火金土木水的內外五行之說
,堪稱東洲武道練氣一門的正宗,各家只在修練法門上有所不同,根本的立足點幾乎
一模一樣。蚳狩雲看到鐫刻時,內外修爲已臻高手之境,套句獨孤弋的說法,那是「
定見已成」,水字訣於她熟知的內功心訣最近,自然不生排斥;其後練得本門功力遽
消,怕是不明就裡,邯鄲學步所致。
韓破凡的立論,不僅僅將體內五行,比作天地間的五行生剋,他是真心認爲只要
立於中土,以此爲樞,便能調動四象,由內而外,由中焦而向外周。臟腑內氣等固是
運使自如,雷、風、山、澤等四象之兆,又豈不能耶?
──這與太祖爺的說法,是何其驚人的相似!
難怪太祖爺說:「我會的,他能懂。」當年在灞上一戰,無敵半生的獨孤弋赫然
發現世間居然有這麼一個人,非出同師、未受一傳,卻能得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見解
,還能以文字言語描述……如此知心投契,當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意氣,是失散於茫茫
紅塵間的前世兄弟啊!
甲上鐫刻鉅細靡遺,將耿照原本混沌一片的概念逐一釐清。
依韓破凡之說,五行的相生相剋非是生成壞滅,而是氣的升降變化,生克不過是
調節之後的結果。他認爲天地間的元氣縱有生滅,相對宇(空間)宙(時間)之遼闊
,增減其實微乎其微,甚可忽略不計;整個世間的各種變化,就只是元氣的轉換而已。
若然如此,殘拳就不是把其它的異種勁力吞噬殆盡,因爲「吞噬」只是表象,那
些消失無蹤的內息外勁並非被一頭噬元異獸吞吃一空,而是被耿照體內自行運作的異
勁不停調節化消,移轉至他處──
耿照突然擡頭,怔望着虛空處發呆;下一霎,他幾要一躍而起,仰天大叫大笑起
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姥姥說過,太祖自謂其武功是「想象風便輕如鴻毛,想象雲則變化無常」,結合
他少年時的成長經歷,耿照驀地明白,太祖爺運使殘拳之際,心中比擬的究竟是何物
所有力量到此,俱要低頭……無論是源源不絕的驪珠奇力,或是堅實沛然的鼎天
劍脈,都禁不起這般如潮澎湃、洶涌起伏,在一波接着一波的化散、消弭、吸卷及拍
打之下,世間一切勁力皆無法再堅持強固,失其形、散其質,滲隙裂結,最終只能隨
波流去……
──是「海」!殘拳模擬的意象,只能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那些勁力並沒有消失,而是爲潮浪捲去,化散入海,任你勁力再強橫、內息再凝
練百倍千倍,人力時窮,豈能與汪洋相抗?
一直以來無法理解、甚至感覺不到的體內噬坑,忽於耿照之前現出輪廓,再也不
是看不見、摸不着,毫無頭緒的恐怖異物。
汪洋即水,且是巨水,須以土氣加以剋制。耿照更不猶疑,一邊參照甲鐫,佐以
自身對經脈內氣之所知,就地盤腿趺坐,將一縷微弱的真氣運於雙腿,遍走足太陰脾
經與足陽明胃經兩脈。
須知中土樞於脾胃,脾土即己土,胃土爲戊土,按韓破凡的論述,體內的中土之
氣於中焦這麼一升降斡旋,氣血便沿四肢百骸周流開來;己土上升,則心火、腎木隨
之上升;戊土下降,則肺金、腎水爲之收藏……
耿照於三奇谷外施展「落羽天式」,無意之間觸發了潛藏於意識深層的身體記憶
,模擬而成「殘拳」,不住調節入體的各種勁力,以致連原本的功力都被化散一空。
此際以己土填巨水,自不能一次成功,只是好不容易纔撥雲見日,終得一絲曙光,練
起功來格外起勁,並不覺辛苦。
也不知練了多久,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但覺五內污濁盡去,通體舒暢,睜眼見夕
陽西沉,林中已是幽暗一片,不禁咋舌,忙一躍而起,將裹了金甲的布包負在背上。
「糟糕……莫要誤了時辰!」
他施展輕功奔行於林徑間,所幸目力未失,勉強辨得地景起伏,速度並未較白日
慢多少。而耿照對形勢判斷的敏銳直覺,於此時發揮了絕大作用,回程這一路十分順
暢,未遇枝節阻礙,竟比來時還要快些。
只是他萬萬料不到,會在禁道入口前遇上鬼先生。
月光下,戴着糊紙面具、斜背長布包袱,身形頎長的黑衣男子單手負後,悄靜靜
地立於滿壁爬藤之前──于山壁纏出厚厚一層的粗莖垂藤上,開滿風鈴大小的紫白花
,有的幾乎垂到了地面,最短的離地也不到兩尺。
這片紫藤並不全是立根在斜削的山壁上,耿照出禁道時,足足在密密麻麻的紫花
垂藤間走了幾丈遠,像是頭頂架着一隻巨大的軟毛刷也似;按理藤蔓不能無端自生,
亦須日照充足,才能如此巨碩,決計不是從隧道里生出。
想來想去,也只能認爲是禁道的出口之外,矗了塊巨大的獨立峰壁,讓人誤以爲
是山體的一部份。
而開鑿冷爐谷的前賢們,在峰壁上鑿了個假入口,於峰壁與真正的入口之間搭起
鏤空攀架,遍植紫藤,待藤蔓爬滿,這四五丈長的通道便成了垂滿紫白細蕊、隱透日
光月華的「花道」。漫步其間,想來亦是如夢似幻,甚投女子當家的天羅香所好。
然而,千百年的光陰逝去,冷爐谷早已物是人非,只餘生命力無比強韌的藤蔓猶
在。主莖粗如拇指的紫藤不僅覆滿攀架,甚至爬上峰壁,一路牽緣糾葛,滿滿地生到
了外頭,花道的假入口與禁道的真入口之間,幾被垂至地面的紫藤連成一體,也沒甚
真假之分了。
鬼先生擡望紫藤懸覆的峰壁,並未冒險走入深黝層迭的垂蕊間,似被月光下呈現
靛紫異色、又隱泛銀華的紫花吸引,饒富興致地欣賞着滿壁幽豔。
耿照遠遠停步,閃身匿於林樹後,未敢再近。他從未像現在這般,深深慶幸目力
並未隨功力而有所消損,否則以此刻的狀況,撞在鬼先生手裡,非但保不住雪豔青的
金甲,怕連逃生亦有不能。
他非常肯定此際未至子時,爲何鬼先生提早到來?難不成……他與鬱小娥改變了
約定,將交易的時間提早了?改變的只有交易時間,抑或還有其它?
耿照難抑心焦,便是鬼先生無故早來、鬱小娥並未違約,若無法如約將金甲攜入
,子時一到,鬱小娥仍會將紅兒交出,情況之糟,與背約實無二致。
(不行!一定得將他引開……而且要快!)
耿照苦思良策,還未有頭緒,驀聽「潑喇」一聲,紫藤花幕應聲兩分,由層層細
蕊間鑽出一抹熟悉的嬌小身影,瞧得他眥目欲裂,幾欲起身。
蘇合薰深受姥姥信任,只因她一板一眼、近乎機括的性子,不問好惡,總按姥姥
的吩咐行事,從未出過什麼差錯。因此,當她認出腳鏈子的主人時,理當第一時間向
姥姥稟報,畢竟茲事體大,對天羅香而言,沒有比禁道更緊要的屏障,一旦出入有失
,便是全谷覆滅的下場。
然而,她卻無法這麼做。
現在叫醒姥姥,私縱耿照出谷一事,便不能不對姥姥說──雖然她一向清楚,沒
打算長久瞞下去,在她決定出手幫助耿照時,連會遭受什麼樣的處罰,心裡都已想得
透徹。
她知道姥姥並不會降責。蘇合薰不笨,她明白自己存在的價值,失去她,在姥姥
有生之年,可能都無法再送第二個暗樁到地底去。別要驚動姥姥,她明快地下了決斷。但必須先處置叛徒。
即使玄字部分壇的管理一向比鬱小娥的定字部鬆散許多,夜深若此,還亮着燈燭
的房間也不多。主屋後進的浴房中,氤氳蒸騰的水氣透簾逸出,負責燒水的丫鬟坐在
隔鄰的竈房裡打着盹。
蘇合薰一掌切暈了她,正欲閃入,驀聽浴房淅瀝瀝的舀水聲之間,夾着一縷輕鼾
,戳破窗紙,赫見垂簾屏風前,一名丫鬟倚牆垂首,正與周公聊得歡,主人換下的衣
裳兀自抱在懷裡,不住點頭,差點把小腦袋撞在幾頂迭好的新衣上。
無論引入外敵,抑或與谷外男子通姦,都不是能大剌剌攤在陽光下接受公評之事
,這可是通敵啊!是細作的行止,不是該做得悄無聲息麼?歡好後要洗浴也就罷了,
還要喚起兩名丫鬟,是怕起疑的人不夠多?
蘇合薰莫名煩躁起來,閃身竄入浴房,丫鬟還未睜眼,頸間便挨一記,軟軟倒臥。她從擱在几上的首飾堆裡挑出那條細金煉,掀簾而入,浴盆裡的林採茵正哼着歌兒
,把玩着垂於胸前一側的蓬鬆魚骨辮,白皙雪靨紅撲撲的,不知是熱水烘就,抑或心
情舒暢所致。
蘇合薰長杖一指,抵着她鎖骨之間往後推,林採茵猝不及防,「潑喇」一聲撞在
木盆邊上,腰肢一滑,骨碌碌地喝了幾口水,忍着不敢咳出,鼓脹脹的雪白奶脯急遽
起伏着。「合……咳咳……合薰!妳……咳咳……」小手抓着杖頭,無奈推之不去。
「叛徒。」蘇合薰淡道,一見她要分辯,杖頭用勁,又將她按入水中。
「骨碌……不……骨碌碌……」林採茵雙腳胡亂踢水,無奈胸口受制,怎麼都掙
不開;熱水涌入口鼻、將欲斷息,杖上勁力一鬆,她趕緊冒出水面,咳得涕泗橫流,
模樣狼狽,再無平日優雅從容。
「我只問一次,妳仔細着答。」
蘇合薰神色清冷,彷佛說的是再平淡不過的事。
「……那人是誰?」
「我不知……骨碌碌……嗚嗚嗚……」
林採茵不是能忍受痛苦的類型,蘇合薰按得久些,讓她真覺得自己死過幾回之後
,大抵全招了。她只知那人自稱「鬼先生」,沒見過他的真面目,她們在濮嵧分舵時
搭的線,算算已有許多年。
林採茵雖是內四部的教使,但始終升不上去,橫豎無事,隨護法左晴婉待過一陣
濮嵧分舵;她能補上代使,靠的也是這段經歷。濮陰與嵧城浦是京師左近最大的河運
樞紐,雙城隔江相望,繁華堪比都城,林採茵巴望着親眼見識平望都的冠蓋之盛,沒
怎麼抵抗就跟去了。
左晴婉出鎮央土最大的分舵據說是爲了散心,畢竟衆人都說京師好,華服美園飲
食精緻,幾乎夜夜有節目,不僅日子精彩,積攢銀錢的速度更是飛快,在天羅香諸分
舵中可是肥得流油的缺。
除了林採茵,左護法還帶了另一名教使柳繁霜──該說原先欲帶的正主兒本就是
她,林採茵不過是乘了個便,隨行打打下手罷了。
柳繁霜比林採茵大上七歲,與方蘭輕是同一輩,在教門中的地位絕非庸碌的林採
茵可比,差不多就是後來的盈幼玉,一貫是衆人捧在掌心裡的天之驕女。柳、方二姝
都是姥姥精心栽培的菁英,在掌控谷外綠林的試驗之上,兩人均立下了不可抹滅的功
績。
林採茵剛到濮嵧分舵的頭一個月,便知上了當。
左護法不是來「散心」的,柳繁霜也非如谷中耳語盛傳,來嵧城補補資歷,回谷
便要晉升織羅使,掌理一部勢力。她是有孕不能見人,又不肯喝斑蝥湯打胎,姥姥讓
左護法將她送到央土,一來避人耳目,二來則是想以豪奢的生活略加安撫,哄得柳繁
霜乖乖飲下斑蝥湯,絕了生子之念,多半也許她回谷高升、繼承衣鉢之類,只等柳繁
霜答應下來。
濮嵧分舵是鐵打的營盤,佔得肥缺,終身不入冷爐谷的準備還是有的,裡邊的人
自不會到處亂說,總比送去鄉下分舵,一幫庸婦少見多怪,反而壞事。但林採茵是從
東海跟着來的,將來回轉半琴天宮,莫說姥姥瞧着扎眼,要擔保不泄漏半句,一刀捅
死了最省事。
那兩個多月裡,林採茵每日求神拜佛,祈禱柳繁霜千萬別喝斑蝥湯,生出重返總
壇的雄心,這樣一來起碼拖到骨肉誕下,總壇下令滅口之時,自己再跟着一塊兒上路
──她也想過姥姥極可能會叫她動手,爲此練習殺過小貓小兔之類,可惜沒能成功。
當「鬼先生」找上門,她幾乎沒怎麼抵抗便交出了身子。在倒數着還有幾日好活
的陰影下,肉體的歡愉可說是唯一的慰藉;釋放壓力之外,她也需要一個能說心裡話
的對象。
但柳繁霜最後還是死了,死前甚至沒能決定是否留下孩子。
柳繁霜死在戒備森嚴的濮嵧分舵,供她「靜養」的獨院中,一刀斷喉,乾淨利落。兇手劃斷脖頸的瞬間取繡枕一按,阻住了激射而出的鮮血,一滴都沒落榻下,遑論
濺上衣衫頭臉。
血被枕被裡的棉絮汲得飽飽的,滲入牀架肌理,那股味兒大半年都沒能散去,在
不祥的空房裡迴盪着鐵鏽水似的陰鬱氣息。
一起死的還有左護法。
林採茵發現她時,左晴婉在鄰房倚牀而坐,下裳全是血。
兇手挑斷她大腿內側兩股腿筋,鮮血離體的速度快到令她不及呼救,片刻便失去
了意識和行動能力,空洞的眼眸隨着身子抽搐於虛空中晃顫着,直到林採茵大着膽子
接近,她才突然翻掌握她的手,蠟一樣的脣瓣艱難開歙。
「我……不後悔……帶……帶妳出了……莫……莫回去……」
林採茵的理解是:一向冷淡的左護法臨死吐善言,不後悔帶她離開冷爐谷,並且
忠告她別再回去了,只是沒能說完,便再也不動。也不知怔了多久,她才從目睹死亡
的震驚中回覆,顫着拉開女郎冰涼的手掌,默然片刻,終於「噗哧」一聲笑出來。
那人果然遵守諾言,救她於瀕死的絕境之中。
濮嵧分舵沒捅過這樣的大婁子,立刻進入最高層級戒備,最後是雪豔青親來央土
,將她接回了冷爐谷,以免唯一的活口又遭無名兇人毒手。姥姥面色凝重,問過諸般
細節後便讓她回房休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玄字部分壇居然有了廂房,從此不用再
與其它姊妹同擠一室。
一切都和那人說的一樣,簡直就像他一手安排妥適,左護法、門主、姥姥等不過
照本子搬演一遍,神奇到近乎荒謬的程度。儘管林採茵並未因此得到重用,卻也沒受
什麼責罰牽連,日子要比過去舒心得多。
「他是怎麼聯絡妳的?」蘇合薰只關心冷爐谷被滲透的程度。
「鴿……鴿子。」林採茵怕了嗆水之苦,不敢不答,嚅囁道:「是……是我們的
鴿子。」
冷爐谷與遍佈東海、央土,乃至南北兩道一小部分的諸分舵之間,向以鴿信聯繫。林採茵離開嵧城浦後就沒再與那人聯繫過,甚至來不及說聲「謝謝」──那時她並
不真的相信那人所說,不覺得有人能無聲無息潛入號稱「天羅香第一大分舵」的嵧浦
別院,殺了即使在八大護法中,本領都是數一數二高的左晴婉,再如幽影般悄然離去。
重新與她聯繫上的,仍舊是神通廣大的「那個人」。
要說林採茵有什麼優點,那就是無論內外四部之中,幾乎所有人都和她相善,內
四部的教使與她說心裡話,外四部的出谷採買,也經常叫上林姑娘一道。當她在鄰近
鎮集裡看到那張熟悉面龐時,心子都差點嚇停了,那人與她擦肩而過,塞了張紙條在
她手裡,寫着某日某月濮嵧鴿到,要她在鴿腳的信筒裡放入寫了「知道了」三字的小
箋。
林採茵半信半疑,仍是提前了大半天,夜裡專程到鴿舍裡等,果然濮嵧分舵的信
鴿到來,打開信筒一瞧,赫然發現一張寫着「左晴婉」的箋信,嚇得她魂兒都要飛了
,不敢再違拗那人的意思,趕在鴿子放飛之前,把「知道了」的箋條放入信筒中,從
此成爲受人操控的傀儡。
但有一節蘇合薰百思不解,只能認爲以上種種,不過是林採茵的遁詞。
「入谷不出,誰奈妳何?是他殺人,與妳何干?」
林採茵明眸圓瞠,嫺雅的臉上露出無比驚恐的表情,揪着桶緣顫道:「不……不
是這樣!妳不明白!信鴿放出後不到一旬,有天夜裡我覺得有些不對勁,睜開眼睛,
赫見他站在牀邊,臉上掛着那張糊紙面具,邊柔聲說;『茵兒乖!聽話。』邊解我衣
潑喇一聲,她半身仰出水面,抓緊蘇合薰的臂鞴袖管,尖聲道:「我沒帶他進來
過!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他自個兒進來的!真的,我沒騙妳……我說的全是真的!」
蘇合薰一怔,林採茵的驚恐與絕望似感染了她,回神甩開握持,冷道:「既如此
,便無留妳的價值了,是不?」啷的一聲銳響,從杖中拔出一柄極細極薄、中有凸棱
的蛇脊杖劍。林採茵臉都青了,嗚嗚地癱在浴桶邊上,簌簌發抖。「不要……不要…
…不要殺我……嗚……」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蛇脊薄刃搭上她纖長白皙的裸頸,偎着下頷,將她從水
中「擡」了起來,凹凸有致的豐滿身材不住抖下晶瑩的水珠。「得問一個人。」
費了半天工夫才穿上衣裳的林採茵,被押到了定字部分壇。考慮到「不能驚動姥
姥」,以及「其實她什麼都不知道」兩點,蘇合薰認爲此際最適合處置她的,是鬱小
娥。
鬱小娥聽完她的說法,罕見地並沒有乘機奚落,或毒舌嘲弄她的狼狽不堪,而是
面色凝重,目光越過蒼白顫抖的玄字部代使,與蘇合薰交會的剎那間,蘇合薰忽明白
了她的想法。
她們想的是同一件事。
──還有另一名叛徒。
此人是早在林採茵、鬱小娥等新人上位之前,即能命領路使帶人入谷,起碼是各
部織羅使以上的身份。問題是:這些人多半死於蓮覺寺之一戰,碩果僅存的方蘭輕也
於數日前溘然長逝,若林採茵供述如實、從未偷渡他人入谷,則鬼先生的接頭人除了
姥姥,實不作第二人想。
「我若將妳交給『主人』,」沉默不過一霎,鬱小娥斜乜着林採茵:
「妳猜他會怎樣?是好生謝我呢,還是責妳個辦事不力,自曝身份?」
林採茵驚恐莫名。「小……小娥!不要……他……他會要我性命的!當我求妳了
,好不?妳把我關起來,要不隨便怎樣都好……別讓他知道這事,求求妳……嗚嗚嗚
鬱小娥端詳了一會兒,淡淡一笑。「對不住了,林姊,小娥實信不過妳。妳那番
『他自個進來』的鬼話,我一個字也不信,這謊扯過頭啦。」對蘇合薰道:「一會兒
帶上她。交換完了,咱們將她扔出禁道口試試,若她說的一字不假,主人爲保這條暗
樁,明兒林代使仍會光鮮亮麗地現身玄字部,像個沒事人兒似的;若是她扯謊,於主
人即無效用,自有人處置她。」林採茵面色丕變。
領玄字部禁道的是不折不扣的黑蜘蛛,除了名叫「荊陌」,其餘蘇合薰俱不知曉
;莫說覈實林採茵的說辭,連要上哪兒找這人都無頭緒,略一思索,終究是鬱小娥的
法子省事,只點了點頭。
鬱小娥扭動機括,地板「喀喇喀喇」地平移開來,露出其中的秘密夾層。
蘇合薰監視定字部已久,竟不知她房裡有這暗格,聽機括轉動的刺耳聲響,顯非
新造,而是年代久遠之物,猜測應同北山石窟的供水裝置,皆是建造冷爐谷的前賢所
遺。這類尚未發現的遺蹟,谷中所在多有,便是歷代傳落、如今握在姥姥手裡的清冊
,也未必明載了每一處,興許是鬱小娥無意之間發現,卻隱匿不報,留爲己用。
夾層中臥着一抹雪膩身影,縱使嬌軀微蜷,仍見得峰壑起伏,直是誘人以死。尤
其那雙渾圓結實、美得幾無一絲微瑕的玉腿,屈起時益顯其長,連一向冷淡自處的蘇
合薰,都不禁多看了兩眼,胸中隱覺怦然。林採茵美眸眥圓,難掩喜獵,顯是認出了
女郎;連日來遍尋不着,料不到竟藏在這樣的地方。
鬱小娥一一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嫣然道:「這便出發了罷?這場交易,我可是
期待了一整天哪!」蘇合薰聞言微凜,不好教她看出端倪,心底疑雲倏涌,不住翻攪。
(她到底……打算同誰交易?被撇下的……會不會是他?)
一陣窸窣輕響,鬱小娥鑽出如瀑垂落的紫花叢蔓,乍見前方負手而立的鬼先生時
,嬌俏的小臉上浮露訝色,舉袖掩口,失聲驚呼道:「主……主人!您怎麼……怎來
得忒早?時辰還沒到哩。」
鬼先生卻知在垂幔似的厚厚紫花間,能藉藤隙灑落的月光,見得峰壁洞外的景況
;鬱小娥這副吃驚的模樣,怕是裝過頭了。當下也不揭破,怡然笑道:「山嵐清冽,
月色甚佳,這幅繁花成錦紫瀑掛壁的風光,普天之下唯冷爐谷有之,乘此豪興藉月賞
翫,亦樂事耳。卻不知代使早至,爲的又是什麼?」
鬱小娥掩嘴笑道:「主人這般弔書袋,小娥聽不懂。」
鬼先生哈哈一笑,伸出右掌。「那咱們就別廢話了。金甲。」
「不在谷中。」鬱小娥笑道:「如先前小娥稟報,此甲門主絕不離身。門主此際
不在谷內,金甲無由迴轉,望主人明察。」
鬼先生「哦」了一聲,似不怎麼失望,點了點頭。「不怪妳,起碼是個準信。雪
豔青愛回來不回來,總不能問妳要交代,是不?」輕笑幾聲,伸出的右掌卻未稍動。
「妳要給我的驚喜,準備好了?」
「準備好啦。」鬱小娥瞇彎了雙眼,笑吟吟道:「就在我院裡。不想主人早來了
,沒能一塊兒帶出。要不,主人且隨小娥走一趟,親眼瞧瞧可好?保證是奇貨可居,
決計不白費主人的指譜。」
鬼先生維持左拳負後、右掌平攤的姿勢,在鬱小娥幾以爲要化成石像之際,才無
預警地開口,冷哼一聲。「我怎麼記得,是代使說要在冷爐谷外,一手交人、一手交
譜的?這般拳拳相邀,感覺其中有詐啊!」
鬱小娥「噗哧」一聲,嬌嬌地瞥他一眼,咬脣道:「主人好壞!怎地說這樣的話
欺負人?是您來得太早了呀。要不主人在此稍候,小娥去去就來。」說着便要轉身。
(他發現了。)
內應暴露之事,鬼先生於沉默的片刻已然察覺。
他若敢隨鬱小娥入谷,證明林採茵所言無虛,鬼先生確有一套出入冷爐谷的法門
;若猶豫了,代表林採茵那小賤人滿口胡言。斷了這條門道,冷爐谷從此固若金湯,
纔有繼續與鬼先生交易的本錢。
鬱小娥深知自己的斤兩與對方之能爲,與虎謀皮,若無決殺的手段,待虎玩倦了
,自己便由「玩伴」淪爲餌食,性命轉眼即失,甚至能一死都算輕的了。俎上之肉,
豈有餘幸?
只有這事,無論如何得先弄清楚。她沒想過忒快就得同鬼先生攤牌,然而林採茵
的曝光、金甲與染紅霞的去留等,如鬼使神差般接連爆發,在短短一日內,將雙方都
逼到了風尖浪頭;這局贏家全拿,而敗者必將損失慘重。
良久,鬼先生一拍手掌,聳肩道:「如此甚好,我便靜候代使佳音。」拾了幾塊
粗柴堆起,以筒中火絨對着柴上枯葉吹出火星,一陣「嗶剝」亂響,居然就這麼生起
了篝火,好整以暇地盤膝坐下,伸掌取暖,只差沒變出一隻串枝抹鹽的淨兔腔子烘烤
起來。
(贏了!)
鬱小娥幾欲歡叫起來,但她已非數月前外四部一龍套路人,不會在這當口露出馬
腳,從容地福了半幅,嫋娜轉身,蔥尖似的剔瑩玉指撥開花幔,搖着小翹臀款擺而入。
一重又一重的紫花深處,蘇合薰背倚禁道入口,蛇脊劍架着林採茵的粉頸,目不
轉睛盯着紫花簾外的景況;見鬱小娥使了個眼色,懸着的一顆心終於稍稍放落,忽覺
來找鬱小娥是明智之舉。在浴房那當口,她差點便信了林採茵。
姥姥眼光奇準。與外敵周旋的鬱小娥並非叛徒,無論是爲自己,或爲教門的存續
着想,她不會拿冷爐禁道獨有的封閉特質開玩笑。只有像林採茵那樣愚蠢的人,纔想
不通「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一擺脫鬼先生的視線,連鬱小娥都難得露出一抹放鬆的笑容,雖未開口,卻衝她
點了點頭。蘇合薰沒有封住林採茵的穴道──雖說拖着幾乎嚇癱的林採茵走出禁道,
也跟擡着她差不了多少,但應付未可知的情況需要足夠的精神體力,她不想浪費在叛
徒身上。眼看大局已定,冰涼的蛇脊細劍貼着林採茵的脖頸一轉,正要還押谷中,忽
聽花幔之外鬼先生笑道:
「哎呀代使,我改變主意啦。冷爐谷中多麗人,連空氣都特別好聞,我看我還是
隨妳走一趟罷?」語還未說完,窸窣聲已至。鬱小娥未聞跫音,頓覺頸後寒毛直豎,
若有似無的軀體溫澤已來到背門處,嚇得差點跳將起來,「唰!」裙裾翻如花浪,轉
身強笑道:
涼風擦肩,聲音與呵出的溼熱溫息再度噴上頸背,但聽那把黏膩的悶鈍喉音笑道
:「代使妳也太調皮啦。人,不是已經在這兒了麼?」鬱小娥毛骨悚然,不敢妄動,
這人的身法如鬼如魅,她竟連糊紙面具都瞧不上一眼,防線已遭突破。
蘇合薰的反應卻比她的驚駭更加迅閃利落,想也不想,一把將林採茵擲向鬼先生!手勁之沉,哪裡是把她當成肉盾?分明是當暗器來使,自己卻挾着另一名長腿女郎
退入禁道,賭的是對手未敢冒險輕進。
豈料鬼先生身形一晃,竟閃過林採茵,蘇合薰的形尚未沒入洞中幽影,一隻白皙
修長的手掌已欺近面門,快得她不及思考,本能向後一仰,臂間女郎卻被留在原處,
落入對方之手。
(好……好快!)
失卻染紅霞,如何向耿照交代?黑紗裹面的窈窕女郎一咬銀牙,藕臂暴長,左手
五指宛若附骨之針,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與速度掃過染紅霞腰背,彷佛沾住腰帶似的,
貼着染紅霞的背門撞進鬼先生懷裡,巧致的右拳勝似玉碾,水車般掄向對手之面!
鬼先生斜肩讓過,把手一勾,拉起染紅霞以肩頂背,蘇合薰頓覺滿眼映紅,視界
忽被一雙渾圓堅挺、飽滿聳翹的蜂腹豪乳填滿,卻是染紅霞的胸口迎面撞來,忙身形
一矮,拱背接住,易拳爲爪,穿過染紅霞交錯的修長雙腿,徑攻鬼先生下盤;其滾、
摔、撲跌的身法看似與地趟拳一路,刁鑽處卻猶有過之,但見一團烏雲滿地翻騰,招
招都往黑衣男子腿間招呼。
「喂喂,打架歸打架,妳別老拆人祠堂啊!好缺德。」糊紙面具下流泄出悶溼的
輕佻言語,閉上眼睛還以爲兩人正信口調笑,繞着染紅霞周身而動的拳腳指掌卻是越
打越快。
蘇合薰出手的角度極其怪異,無論體勢多不自然,都能生出難以想象的攻擊手段
,令人眼花撩亂,應接無暇。
她生就一副薄薄的身板兒,肩削腰細,臂纖腿長,使開這等撲躍絞剪的地趟拳路
,非但不覺醜陋,盡顯腰身柔靈直若無骨,一蹬腿、一擰腰皆是流水般的潤滑線條,
卻又飽含力道,勝似魚翻羚躍,說不出的好看。
尤其雙峰雖不甚大,乳質卻異常細綿,軟得像貯乳待熟的酪漿袋子,雖身着黑衣
,動作間卻見細乳跌宕,拋甩出精緻的乳型輪廓。若非她招招進逼,一手緊過一手,
不容敵人喘息,一名長腿纖腰的勁裝麗人滿地挺腰彈臀、腿絞臂剪,胸前乳浪嬌綿、
盡展胴體曲線與柔軟度之極的畫面,可說是誘人至極。
鬼先生以染紅霞的胴體爲盾,本是炫技,在對手之前故示輕巧,此際終於嚐到苦
頭,被一輪拳爪攻得左支右絀,連鬱小娥都能看出是蘇合薰掌握了節奏,橫亙在兩人
當中的染紅霞非但未阻攻勢,反成閃避時的累贅,一來一往之間漸漸出現了微妙的時
間差。
鬥至酣處,蘇合薰纖腰倏擰,側身一爪,鬼先生貼着染紅霞的背門轉開,仍被「
唰!」勾下幾綹衣布;蘇合薰身形微晃,竟又轉回了原處,這一霎間的腰腿身板運用
簡直毫無道理,鬼先生避無可避,以胸膛肩膊硬受她一輪快拳,「啪啪啪」的貼肉勁
響不絕於耳。
鬱小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子的反應卻比思緒更快,自背後出手制住了剛起
身的林採茵,正欲開口,赫見蘇合薰凌空倒縱,落地時微一踉蹌,竟有些站立不穩,
掛在白皙脣面上的一縷溢紅分外鮮明,似是受了內傷。
鬼先生瞬間逆轉戰局,卻未乘勝追擊,只因一直被拿在身前的染紅霞忽於此際出
換上乾淨紅衫、未束長髮的長腿麗人一聲清叱,並起食中二指,回身徑刺鬼先生
胸口膻中穴!她這一下用上了「出離劍葬」的無匹劍意,起碼也該戳他個閉血斷經、
仰天栽倒,無奈穴道初解,再加上清醒之後元氣未復,所聚內力不及平日之一成,殺
招軟弱無力,徒具其形。
總算鬼先生應變伶俐,堪於指勁着體的瞬間挪開寸許,被戳得氣血翻涌,猛地踩
住腳跟,手刀斬在染紅霞頸側,唯恐有失,短褐下飛起一腳,正中玉人腰側,踢得染
紅霞身子騰空,「砰!」落在一丈開外的入口邊上,伏地不省人事。
正扶牆調息的蘇合薰沒能猶豫太久,見鬼先生大步行來,未及拉上蜷伏在地的紅
衫女郎,閃身沒入禁道,再無聲息。鬼先生揉開胸口鬱氣,於染紅霞身畔止步,果然
沒敢貿貿然追入,彎腰輕撫她披緞般的濃髮,一把拽起,見染紅霞俏臉煞白、雙目緊
閉,皺起的眉心不住輕搐,便在昏迷中亦覺疼痛,可見受傷不輕。
鬱小娥遠遠望見,唯恐他不明所以,殺了這價值連城的奇貨,急得繃緊尖細的嗓
音:「主人……手下留情!她是染紅霞!」鬼先生哼的一聲鬆手,挾女郎轉身而回,
冷笑:「我知她是誰。只奇怪妳這個染紅霞怎地如此活蹦亂跳,穴道未封也就罷了,
連條捆手的繩索也無?」
這也是鬱小娥心中疑問。
她趁染紅霞昏迷不醒,撬開牙關灌入外四部的「溶螅散」,此藥能使人神智昏沉
,常處於半夢半醒之間,是非常厲害的迷魂藥。染紅霞自來冷爐谷,每日灌食的粥湯
裡都摻了一定的份量,確保她不吵不鬧;若無解藥,便是停得幾日,其效也不能全解。要如染紅霞這般施展武功,必是服過解藥無疑。
問題在於:誰給了她「溶螅散」的解藥?
在此之前,除鬱小娥指派的貼身侍女,負責餵食除穢等瑣務,沒人能接近染紅霞
;知道她的身份價值後,鬱小娥索性親自處理,監禁處也從偏院移至閨房地底的暗格。唯一能施以解藥的機會,只有在進入禁道之後,由蘇合薰背出的這一段了。
(但……蘇合薰爲什麼要這麼做?)
鬱小娥自不知蘇耿二人的密約──解了迷藥,不過是蘇合薰替耿照準備的「退路」之一──見鬼先生於禁道前止步,足證林採茵的供述只爲自保,不過是鬼扯一通,
斷了她這條過牆梯,冷爐谷從此無慮,急中生智,笑道:
「小娥擔心『溶螅散』用得久了,這賤婢不免手足俱廢,縱有如此身容,豈合主
人之用?是以這幾日減低份量,免得藥壞了她。不想七大派之人善於作僞,差點教她
瞞過啦!幸而主人神功蓋世,水月停軒的婊子欲走無路,終究逃不出主人的手掌心。」一提林採茵的後領:
「此人詐稱是主人手下,小娥特將她帶出,交與主人發落。」她身材嬌小,拎着
比她高了快一個頭的林採茵,頗有「人小鬼大」之感,襯與一本正經的表情,說不出
的有趣。
林採茵嗚嗚搖頭,無奈穴道受制,無法言語。鬼先生看都不看她一眼,聳了聳肩。「妳把她的嘴堵住了,怎生對質?若非我手腳快,接連料理了這兩人,代使只怕已
下手滅口了罷?」
鬱小娥悚然一驚,笑容幾乎凝在面上,低頭道:「小……小娥不敢。」信手拍開
了林採茵的穴道。
林採茵掙開扶持,揉揉發麻的手臂大腿,朝鬼先生飛奔而去,叫道:「主……主
人!我用了『狐魂香』,那婊……那婊子跑不遠的!」她說話一貫輕婉,無比做作,
鬱小娥從未聽過「林姊」吐出這等惡毒言語,不禁微怔。
鬼先生扶住嬌喘絮絮的林採茵,輕撫她面頰,愛憐橫溢,不知怎的鬱小娥卻想起
染紅霞的頭髮,面色微變,果然他冷不防一耳光,抽得林採茵旋身栽倒,趴在地上抽
搐着,半晌都起不了身。
有那麼一霎,鬱小娥以爲她的頸骨給打折了,只是斷得太過突然,林採茵還不知
自己已然嚥氣,歪着頸子哼哼唧唧,抽噎吞泣……
「蠢貨。」鬼先生的聲音冰冷。「冷爐禁道若能用這些手段留下記號,千年前早
被人攻破了,豈能是如今的模樣?由得妳耍小聰明!」
鬱小娥裝出駭異的模樣,「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顫道:「主人恕罪!小娥不知
林代使是自己人,一時胡塗,纔將她抓了起來……求主人饒恕小娥!」
鬼先生笑道:「妳依約給了我染紅霞,有功無過,何須『恕罪』?我知妳等對禁
道黑蜘蛛所知有限,她們行事頗異常情,就連方纔那名領路使我也並不怪罪。她拳腿
犀利刁鑽,萬不得已以內力震傷了她,實非我所願。起來罷。」
鬱小娥暗忖:「你須我帶你……不,至少是帶林採茵入谷,自是不敢怪罪。」又
多了幾分把握,笑得格外諂媚。「主人慨然授以絕學,小娥自當效犬馬之勞。我料蘇
合薰少見外人,驟然見得主人,這纔不分青紅皁白,搶先動手。待小娥與她說明白道
理,那犀利刁鑽的拳腿功夫,亦能爲主人所用。」
鬼先生何等精明,聽懂她言外之意,從懷中取出一本薄冊。「喏,妳爲我辦事以
來,幾曾短了妳的?鬼靈精!」鬱小娥嘻嘻一笑,眼波流轉,說不出的可人,提裙走
上前去,雙手接過,福了半幅:
「多謝主人賞賜。小娥且爲主人喚出那蘇合薰來,領我等入谷。」鬼先生只嗯了
一聲,似是十分滿意。
鬱小娥強抑住劇烈鼓動的心跳,心知每離開鬼先生一步,距安全又更近一尺,此
際決計不能露出一絲馬腳,否則將功虧一簣,從容來到禁道入口,探頭道:「蘇合薰
,妳出來!都是自家人,不會害妳的。妳若還聽我的話,便快快現身,與主人相見!」
毋須提高音調,她一探頭便見蘇合薰的身影,蘇合薰自始至終都倚在洞內的陰影
裡,從未稍離。兩人藉着她胡亂喊話的片刻間,交換了幾個眼神,鬱小娥不確定她能
否瞭解自己的意思,她倆從未有過這般默契,此刻卻別無選擇。
蘇合薰刻意讓洞外的鬼先生等了會兒,才從陰影中走出來,貼着洞門露出一張蒼
白雪靨,低垂目光,絕不與任何人相對;不肯卸下心房的冷漠神色,似乎替「頗異常
情的黑蜘蛛」形象增加了幾分說服力。
鬱小娥得意回頭,嫋嫋娜娜代她施禮。
「這位是本部領路使蘇合薰,見過主人。」
鬼先生不置可否。「她願意帶我等入谷麼?」
「但憑主人吩咐。」不管你或林採茵,進來就是個死而已,鬱小娥心想。趕快將
他打發離開,待耿照送回金甲,再想法子應付。
「那好,妳等且將林代使送回谷中,這份厚禮我便笑納啦!」掖着染紅霞的臂膀
提將起來,忽聽花幔之外一人朗聲道:
「鬼先生,我來與你做個交易可好?」
鬱小娥與蘇合薰面面相覷,鬼先生卻似乎並不意外,一把將染紅霞扛上肩頭,撥
花而出,赫見一人立於篝火前,揹負布囊、目露精光,卻不是耿照是誰?
「哎呀呀,這不是耿典衛麼?咱們好久沒見啦。」
鬼先生將染紅霞放落,活動活動肩臂,竟是在熱身,準備好好打上一架。
耿照面無表情,淡然道:「你記錯了罷?阿蘭山一別,似乎並沒有太久。」鬼先
生停下動作,緩緩擡頭,瞬間他便明白少年的話中之意,似已開始在回想,究竟是怎
生泄露的。
「耿典衛想做的,肯定是大買賣。」他以靴尖踢了踢染紅霞結實彈手的臀股,聲
音裡帶着笑意。「但我這可是行貨,典衛大人若無好價,就難辦了呀。」
耿照解下背後的布囊,從中抽出一片金燦燦的金甲。「這個值不值?」
鬼先生微瞇着眼,打量他背後的布囊,似想從輪廓、大小辨別真僞,耿照卻不給
他沉澱思慮的時間,手一揚,那片脛甲劃過了低平的弧線,「鏗」的一聲落在鬼先生
腳邊。
「典衛大人好氣魄!如此豪氣,看來是要做大買賣了呀。」
耿照忽然一笑。
「你要應付的,並不是我。」迎着面具孔洞裡那雙精光暴綻的銳眼,少年猛將布
囊往火堆裡砸落,被砸坍的篝火「轟」的一響,爆出大蓬的刺亮火星!「着緊着啊!
要是慢了,連灰都沒得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