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 甘四折明珂勝雪朱紫交競

毒煙轉眼即至,二人沒能猶豫太久,分褪靴襪繫於腰間,雙雙躍入水中。

地下伏流果如耿照所料,表面平靜,水下卻是暗潮洶涌,再?加上冰寒刺骨,?遠非聖藻池可比,兩人“撲通!”沒入深流,渾身激靈靈地一顫,隨即被強大的水流推入地底河道。

耿照這一看雖是行險,卻不是盲目的豪賭。

他幼時在龍口村聽老人說過,伏流也者,乃暗河潛入地下的河段。大凡河道越近出口,河面越寬,而流速越緩,這條地下暗河表面平靜而水下洶涌,代表盡頭非是暗湖一類的死地;以蓮覺寺之高,運氣好的話,或有機會自平地涌出。

兩人載浮載沉,只覺水流快得驚人,不過眨眼工夫,已難划動手腳泅泳,身不由己被一路推送,忽見前方波光鄰粼,水面映出閃爍木定的輝芒,按說是出口近了。

耿照在激涌的白浪間奮力擡頭,卻什麼也看不清,舉目一片蒼藍,掛着幾點明明滅滅的螢耀一一他突然明白過來,發現自己忽略了另一種可能。

伏流可能逕入地底,以泉水的形式自地面涌出,根本沒什麼出口,死路一條;也可能流向更深的地底空間,形成貯水的暗湖;沿山流出地表成爲明河,當然也不無可能;當然亦有極低極低的機會,水流會衝破巖盤結構的脆弱處,自峭壁—涌而出……

這條伏流的盡頭,是一座瀑布!

不及回頭警告,兩人已被怒流衝出巖道,混着潰雪般的白沫凌空飛越,連喊叫都被轟隆水聲吞沒,猶如兩丸烏鉛,不斷揮動四肢卻無法稍止墜勢,就這麼在空中劃了個大弧,跌進水霧疊涌的潭子裡。

耿照沉入譚底,潭水骨碌碌地涌進口鼻,瞬間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溝通,踝間如綁鉛錘,持續將他往水底拖,似無盡處。

拜池溺所賜,他一入水便摒住呼吸,仗胸中真氣維繫生機,順勢筆直下沉,不浪費絲毫力氣。碧火功感應水流,耿照驀覺那股下拖的力量略減,一擰腰自漩流側面鑽出,擡頭往光照處浮去,“潑喇!”衝出水面,奮力泅至潭邊,趴在石上大口大口喘氣。

好不容易緩過氣,回頭欲尋伊人芳蹤,見瀑布水潭的棋樣,不由一徵。

伏流果然是從山壁上涌出,積成一片小湖般的水潭,潭中豎着七根長短不一的雪白柱子,柱徑少則四、五尺,約如兩名成年人雙手金抱,通體雕滿古樸怪異的花紋,既像飛鳥叉似鬼面,圖樣均由規則對稱的橫豎線條構成,僅在轉折處形成一彎圓角。

近水處的陰刻紋裡填滿濃綠苔痕,該是此地陰溼,最適苔滸生長;柱體被飛瀑濺起的水花經年冼沐,卻無一絲髒污,瑩潤如玉、雪白耀眼,在月下閃閃發光,?堪稱“巧奪天工”。

耿照在執敬司待的吋間雖不長,沒少見了好東西,一眼便認出石柱材質乃上佳白玉。白玉非玉,與大理石、石鐘乳等是一類,經火山熔岩侵入,歷時千萬年方能形成,十分難得。石中含有閃亮的細碎結晶,於陽光下耀然生輝,潔白常新,?故稱“白玉”。

東海自古好白玉。

傳說龍皇玄鱗統治東海時,以白玉砌建行宮,長寬備三百丈,這還只是一殿的規模。其居城名日“接天”,整座宮城均由黃金、白玉、象牙建成,是天佛送給玄鱗的禮物。

《玉螭本紀》記載:玄鱗爲試天佛之能,指着一座宮殿,對天佛使者道?:“此爲新城藍圖,至少要放大三倍,堪爲帝居。天佛大能,可否爲我完成?”事實上,這座“望星殿”乃玄鱗命工匠採集直徑四尺以上的青龍木爲椽柱,費時十年才竣工。

再蓋一座三倍大的新殿,怕將動搖國本,縱使是君臨東海的龍皇,也不能如此揮霍。

使者卻道:“九爲數極。龍皇既是天下至高,不如增建九倍。”玄鱗心中駭異,面上不露聲色,冷冷道:“如此甚好。不知完成此城,需時多久?”

使者笑答:“較龍皇心中所想,再短一日。若有相違,龍皇可取我性命。”玄鱗與使者締約,回頭卻命人將採集的巨木一把火燒了。休說九倍,天佛便要蓋?一座同等的殿宇,也得花上偌大時間心血,才能自南方採運堪用的柱木;屆時隨口說個時日,如“一天”之類,那口出狂言的使者必死無疑。

滿懷惡意的龍皇含笑入眠,翌日卻在宮人的奔走騷動中驚醒。一座回映着朝陽的雪白宮城矗立在望星殿旁,規模豈止九倍?龍皇傾力建造的殿宇與之相比,寒磣得像是一幢小木屋。

玄鱗的心計不能說是不成功。爲避免受“一天”這種答案擠兌,天佛只得在一晝夜間竣工,且因徑長四尺的檗木無法任意取得,整座宮城未用一根木柱,全由白玉砌成一一雖說像蕭諫紙這樣大儒,莫不據此駁《玉螭本紀》、《潛翔寶典?》之僞謬,連央土教團都斥爲無稽,但這個不日即成的“不園城”橋段依舊廣受老百姓的喜愛,千年來流傳不休,衍出無數版本。

古帝皇對白玉情有獨鍾,但玉螭本紀所述之“映日滿城霜”奇景,始終缺乏可信的依憑。無論支持或駁斥遠古東海存有一處“神人並世”的奇幻疆域、其中英傑多能移山倒海不日即城的任一方,都找不到案牘外的論據或反證。

不止玄鱗的“接天宮城”片瓦不存,玉螭朝後的幾個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時期,都未遺下以白玉爲主構的大型建築。東海雖有零星礦脈,產量尚不足以支應所需,如流影城內大片大片的白玉雕欄,石料多購自央土乃至更遙遠的西北邊陲。這些礦區的質量在時人看來,無不遠勝東海。

要是他們看到這七根塵立池中的巨大雕柱,恐怕要改變想法了。

耿照卻無心細辨玉柱有無拼接、是否爲整塊原石雕就、?石面肌理斑痕幾何云云,啪啪啪地涉水起身,揚聲大叫:“紅兒一一紅兒————”見潭上平波一片,除了轟隆直落的飛流激濁如浪,周圍皆無動靜,哪裡有玉人芳蹤?喊得急了,一把除去上身單衣,又躍入水中尋找,依舊杳如黃鶴。

那七根柱子離瀑布甚遠,斷不致撞上,況且染紅霞若誤撞礁石玉柱,潭面必見血漬屍塊;即使被水草纏住,以潭水之清澈,下潛時亦當望見。

他繞着水潭遊了幾匝,甚至冒險鑽到瀑布正下方,於骨碌激涌的大把氣泡與漩流之間來回找尋,精疲力掲,差點又被捲入潭底。

忽想起還有一處未尋,仰出水面深呼吸一口,潛入潭底水流稍弱處,一口氣鑽到了瀑布的後方,果然見得一處巨大的巖洞,染紅霞掙脫了吃飽水的沉重外衫,?如一條光裸的美人魚,攀着岸邊凸巖劇喘,溼發猶如豐茂的大把海藻,披覆在掛滿水珠的瑩白玉背上;兩條長腿大半浸在水裡,只兩座雪峰似的翹臀浮出水面,隱約見得股間烏黑纖細的水草不住飄蕩,說不出的誘人。

耿照趕緊將她拉上巖洞,盤腿摟在懷裡,運功爲她驅除寒氣。

原來兩人一前一後落水,耿照因有前事,經驗十足,直到深水處墜勢略緩,才趁機從漩渦中脫身;染紅霞卻無這等運氣,一路被捲到了潭底,仗着絕佳的水性與意志力死命衝出卷流,恰恰游到了瀑布背面,脫力趴倒在水岸邊。

此地已無聖藻可食,碧火神功、鼎天劍脈雖是絕世的機遇,卻非無盡神能。耿照精疲力竭,休說帶着染紅霞,獨自一人也遊不出瀑布,擁着玉人倚壁歇息,不覺沉沉睡去。

甦醒時天已大亮,陽光映入瀑布,卻無法盡透水簾,宛若無數發光的水精珠子被擋在霧牆外,光線欲穿不穿,一道淡細輝芒筆直射入洞窟,令人不覺有光,卻堪能視物。

染紅霞沒受什麼傷,純是氣力耗掲,經過大半夜的沉眠,精神已復。瀑布後的洞窟十分寬闊,高逾三丈,兩壁乃至頭頂的穹窿打磨得異常光滑,若非就在峭壁之下,兩人幾乎以爲是什麼青石磚砌就的內室一類,即使是人造之物,也罕見如此光滑的石面。

“這……這是怎麼弄的?”她撫着光可鑑人的石壁喃喃道:“我房裡的銅鏡,只怕沒這牆面照得清楚。研磨到這般境地,要累死多少石匠雕工?”

洞窟內光照有限,仍映出她一身雪肌,曲線凹凸有致。染紅霞自己都看得臉紅起來,回臂環住堅挺雙峰,另一手卻掩住腿心,殊不知此舉看在男兒眼中,更加誘人,如非要保留體力游出,怕要將她按倒在地,好生鍼砭一回。

耿照別過頭去,稍稍抑下粗濃的呼吸,將注意力轉到洞窟壁上。誠如染紅霞所說,這樣的光滑不是做不出來,而是極爲耗工。要將偌大的巖窟四壁悉數打磨,怕連皇帝陵寢都無這般閒心。況且石壁上全無雕鏤,有這等研磨拋光的工夫,不如雕花漆彩,豈非更添華美?

除非……這般平滑如鏡,正是建造之人的目的一一思忖之間,染紅霞赤裸的長腿交錯,踮着玉足往洞中行去,咬脣笑道:“走!咱們瞧瞧,裡頭有什麼玄虛。”耿照阻之不及,略一思索,趕緊追上前去與她並肩。染紅霞俏臉暈紅,小手一翻,?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柔膩滑軟的掌心熱烘烘的,一如她嬌美動人的臉龐。

洞窟中氣息流通,沒有什麼獸臭。地面亦都整平,無有崎嶇,打磨得恰到好處,不似青石磚滑溜冰冷,反而有着微妙的粗礫,赤腳踏行毫無刮刺,極爲舒適,拿捏又比鏡壁更難。

耿照判斷洞中並無野獸棲息,此間的設計是爲了讓人便於使用,連步道的觸感都考慮周詳,沒有埋設機關的必要,這才由着染紅霞深入探險。奇妙的是:兩人走進三四丈深,壁上並無長明燈一類的設施,連放置火炬的鐵架亦付之闕如,洞內卻始終有光。

他以手撫壁,發現每隔一段,壁面角度便有微妙的變化,赫然發現看似平滑的洞壁穹頂,其實是由無數的曲折平面構成,非是一貫平整到底。“陽光經瀑布照入,再由石壁交互映射,折入洞窟深處。”他比劃着對染紅霞說明。

“就像銅鏡那樣?”她露出佩服的表情,宛若小女孩見了什麼新奇玩意。

“對。”耿照喟然道:“紅兒,設計這個石窟的前輩,非是閒得發慌才精研石壁的。接引日光深入洞窟,毋須燭照,實是了不起的發明啊!”

洞窟盡處是一座地宮,大小形狀與聖藻池相若,穹頂、環壁無不精研出各種的曲面,置身其中不覺有光,卻無一處不明,蔚爲奇觀。中央矗了座三層祭壇,全由白玉雕成,紋飾古拙,與水潭七柱相類,應是出於一時一地。

壇上有塊半人多高的巨大水精,外殼光潔,已無共生之岩脈,晶柱角面卻不若尋常水精直銳,反有些圓潤之感,倒像逐漸消融的冰塊。會有這般聯想,蓋因水精內並非純淨透明,而是佈滿煙痕似的絲絲霜白,雖無加工痕跡,總覺不是天然之物。

水精頂端一枚狹長的六角凹孔,長約四寸、寬約一寸,就看凹孔往裡瞧,深度應在三尺之間。怪的是水精狀似透明,從外頭卻看不出中心有一道扁長凹孔,令人十分困惑。

耿照見凹孔的形狀大小分外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看過,忽聽染紅霞叫喚:“你瞧!”順她指尖望去,赫見壁上刻着幾行大字:“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過,江湖秋水多。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別日還相訪,新醅且一杯。”旁邊一行小字:“先飲於此,望君勿怪。僧五陰絕筆。”字跡蒼勁,宛若劍痕,明明深入壁中盈寸,轉折卻無絲毫凝滯,彷彿刻劃者非於石上,而是麪粉灰土一類。

凝目細瞧,石壁下果然覆着一隻半朽的木碗,外廓依稀可辨,怕一碰便要化爲飛灰。

染紅霞怔望着壁上題字,不自覺地走上前,纖秀的食指虛提,忘情比劃起來。

自非水月停軒二掌院有臨帖的雅好,而是這石刻字裡行間劍氣縱橫,一鉤一捺勝似龍蛇,矯矯靈動、狂氣逼人,直要破壁飛去,在她眼裡實無異於劍譜,每多沉浸片刻都有不同的領會。

耿照不敢打擾,陪她站了大半時辰,染紅霞才如夢初醒,渾不知已過如許辰光,輕嘆一聲,指尖按進“杯”字最末一點,喃喃自語:“這字……不是劍尖刻的,他用的是指力。這般氣勢縱橫、決絕無悔的劍法,配上刻石如泥的絕頂修爲,卻要如何抵擋?”

耿照不懂“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的書畫布局,也看得出這幅字是一筆書就,其間毫無停頓,才能寫出這般怒濤洪流般的氣壯之勢,不禁點頭。

“是啊,這位五陰大師的武功,簡直是駭人聽聞了。只可惜我見識淺薄,未曾聽過佛門中有這麼一位高人,不知他過往事蹟,否則緬懷前賢,當有更多收穫。”

染紅霞也未曾昕聞過這號人物,蹙眉片刻不再傷神,繼續往洞深處行去。

誰知越往內走,越是怵目驚心。地面壁間劍痕掌印交錯,似發生過激烈打鬥,處處遺有烏漬,卻未留下殘斷的兵刃。交手雙方修爲驚人,造成的破壞也十分恐怖,但所有狼藉到洞底的平牆前戛然而止,牆上既未染血,也無刀斫劍刺的痕跡,與沿途的激烈景象格格不入,分外突兀。

耿照輕叩牆面,仔細觀察平牆與洞壁的交界,從牆底抽出一片腐朽的袍角,髒污腐敗的布片上依稀辨得些許繡線,卻是僧袍所用。“這片不是牆,該是一處巨大的石門。”他抱臂沉吟着,對染紅霞說明心中的推想:“五陰大師與對手纏鬥,好不容易將對手逼入這門後密室,便迫不及待將石門放落,其間不容一發,才壓住這月袍角。”以那劍僧五陰的修爲,若非對手與他旗鼓相當,無論是同歸於盡,抑或誘敵入甕,斷不致被機關石門壓住衣袍,可見當時之危急狼狽,已顧不上絕頂高手的氣度風範。

兩人將地宮前後搜了個遍,五陰大師卻未再留下隻字片語。耿照直覺開門的機關或與祭壇上那怪異的菸絲水精有關,然而東掀掀、西按按,忙活半天,石門仍舊動也不動,這才斷念與染紅霞離開圓宮,游出了瀑布。

染紅霞見潭上聳立的七根白玉石柱,於日下瑩然生輝,亦讚歎不已,端詳片刻,忽道:“我覺得這白玉柱頂,該是有其他物事的。玉柱不過是底託而已,非是前人建造的本意。”

耿照咋夜匆匆一瞥,並未細思,經她一提,頗覺有幾分道理。

這七根柱子當中,三根有明顯的斷裂,耿照潛入潭中時,似見得有大塊白玉沉底,應是部分圮柱;另外三根雖未斷折,其上卻是光禿一片,柱頂有零星破損,像被硬撬下什麼鑲嵌的飾件。

而最高的一根,同時也最靠近瀑布,興許接近不易,保留最爲完整;被飛瀑日以繼夜潑濺,侵蝕格外嚴重,倒有大半爬滿綠痕。耿照本以爲柱頂的墨漬是爬藤一類,仔細觀察,才發現是鏽觸嚴重的銅綠。

這麼一來,紅兒的猜測便說得通了。

玉柱頂端本有銅座,安置雕像之類的物事。上好的白玉相當耐久,便是放上千百年,也不致自行折斷,恐怕是有人覬覦柱頂珍寶,才從中破壞白玉柱。

水譚邊有幢破舊的茅頂房子,不過兩丈見方,一眼便能看穿門戶,夯土爲牆、?編藺爲牖,裡外多見黃油竹橫陳垂落,不知是簡陋的傢俱抑或籬笆窗格,總之已難辯原貌,是貨真價實的“年久失修”。

屋子前後樹木生長茂盛,漸漸侵入人居,在豐沛的水氣滋潤下,連翠綠的爬藤都長得特別好,順着樹蓋枝椏垂覆茅頂,張牙舞爪纏作一處。若非如此,茅草房頂早已爛光塌陷,遠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狀。

耿照以爲是五陰大師修行的草廬,推開爬牆虎糾結的竹門,才發現其中並無經書一類的物事。“除非五陰大師當過打雜小廝,”染紅霞指着屋牆一角,笑道?:“這兒應該不是他老人家的居所。.阿彌陀佛!”

夯土牆上掛看一襲爬滿蛛網黴斑的玄色短褐,看得出是僕役式樣。這樣的裝束連青年男子穿上身都不宜,通常是侍僮所着。這屋子住的非是大師本人,而是服侍他的僮兒。

但五陰大師已死於洞窟密室,服侍他的侍僮又到了哪裡,如今安在哉?

既見屋舍,代表附近可能有人,染紅霞縱使膽大,也不願再赤身露體,勉強披上耿照的外衫,腰間以帶子束起,裹出結實緊緻的蛇腰。男子袍服寬大,畢竟不能盡掩曲線,套着紅動靴的一雙裸腿在衩間若隱若現,襟裡雪乳都擠出一條深溝,依舊無法將整個胸口遮住,峰壑並現,更教人難以移目。

這還不是最惱人的。

耿照身量與她相近,但男兒肩膊較女子爲寬,一會袍襟,肩上縫線都快落到她上臂間,袖管垂過指尖三寸餘,布料吃水更沉,兩隻肥大的袍袖往地面滑墜,?襟口如剝柚一般向兩邊開,露出大半顆雪白乳球,只差沒插上“歡迎採擷”的草標,便要賣得斷市。

比之一絲不掛,這種半遮半掩的奇裝異服又是另一種眼福。

耿照得了便宜,不敢真笑出聲,兀自抱臂扭頭,苦苦忍耐。

染紅霞一咬銀牙,撕下袍鑭權充繫帶,把袍袖卷至肩頭,用帶子縛起,如此不但裸露出欺霜賽雪的瑩潤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乳峰形狀,遑論撕去半截的下襬,長度只到膝上兩寸,行動間大腿一覽無疑,令人血脈賁張。

“這下連打架也不怕了。”她滿意地活動裸臂,肩膊一轉,乳峰上下彈撞。由正面看來,衣中彷彿有兩顆彈性絕佳的乳球彼此擠溢滑動,輪廓鮮活。幸好染紅霞自己瞧不見,否則寧可換穿黴爛的短褐,也休想教她以這身野媚的打扮示人。

兩人出了茅屋,一邊尋路,順便摸凊所在。此地四面都是峭壁,乃一處窪谷,大致的地形一望即知。谷中地形平緩,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樹叢侵佔,饒是如此,由水潭走到山谷另一側,日猶未中,推估不超過兩個時辰。

距水潭約莫盞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臺,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既無屋牆,也無樑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偉礎石而已。環繞高臺外圍則有三座房舍,石牆楹柱,甚具規摸,非是潭邊的窮土茅屋可比。屋舍形式古樸,雖不似石柱的雕飾洋溢着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遠,或逾百年。

石屋雖古,木製門扉卻明顯是後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過幾十年間,門上無環釘之設,就是削木適框、因陋就簡,勉強遮擋風雨而已,與石屋的嚴謹堅固全不相稱。

第一間石屋前豎了根木樁,削平的一面刻着“無生道場”四字,像極洞中五陰大師的手筆,卻多了股殺伐戾氣。耿、染二人俱研刀劍,猛見樁上刻字,心頭“突”的一跳,不覺移手腰畔,纔想起未攜兵刃,額際微微滲汗,相顧無言。

片刻耿照定了定神,推開搖搖欲墜的半朽門扉,率先跨入石屋內。

此間果是五陰大師修行之所在。佈滿厚厚塵灰蛛網的屋內,隨處可見蒲團、袈裟等僧侶常物,架上堆滿經卷。耿照以爲是佛典,拿起一本吹開積塵,信手翻閱,見書頁上以熟悉的遒勁字跡寫着:“……七月初五。悲田吾友憶女成狂,始信寶刀生肌活血,威能絕大,必可活死人,肉白骨。殊不知慰生侄女軀殼之不腐,容色如生,已是寶刀奇能之極;乳香沒藥亦不壞肉身,彼可作不死藥乎?嗔癡害人,眛乎靈智,莫甚於此。”

“這是……”染紅霞湊近略讀,凜然道:“五明大師的手札!”

耿照點點頭,闔起書頁,雙手捧過頭頂,虔誠祝禱:“我二人誤入險地,望大師有靈,指點生路,非有意窺探私隱,冒犯之處,大師莫怪。札記中若有大師未竟之心願,不違俠義道、不幹天理者,待我等離開此地,必定盡力爲大師完成。”染紅霞閉目合什,低聲道:“自當如此。”

適才看着的那頁,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着,耿照逐頁翻去,忽見一頁寫道:“爲引寶刀之能,悲田吾友多造殺孽,谷外十里內幾無人家。端溪張姓樵子育有一女,年方十四,與慰生侄女近似。勸喻再三,令其早避,莫……”那“莫”字?的最後一點忽然破開,彷彿執筆之人用力一頓,綻墨如迸血,禿筆幾乎戳穿紙頁。

隔行的墨色明顯不同,落筆多是幹皴,字跡淥草:“……遲矣!一家五口,無一存活,悔之晚矣!莫非世有定數,吾友自閻王手下活人無算,今系還乎?若是,吾殺人盈百,滿手血腥,獨救不還一人耶?悠悠蒼天,曷此其極!我欲放落殊境石,封閉三絕谷,唯唸白骨陷坑之奇,不應絕於我輩,沉吟反覆,猶不能決。”

染紅霞小聲誦唸,不覺皺眉。“看來五陰大師有位醫術高超的好友,爲救女兒走火入魔,殺害許多百姓。這裡反覆提到‘寶刀之能’,難道谷裡本有一柄救人的刀?既要救女,又何須殺人?”

耿照心念一動,驀然省覺,諸般線索自行貫串起來,所有的疑惑都有了頭緒;未及放下札記,急道:“糟糕!咱們快去瞧瞧!”不由分說,拉着染紅霞便往外跑。

染紅霞被拖着一路狂奔,衝過毗鄰的第二間石屋,瞥見門黴上懸了塊大匾一一說是匾額,其實只是將粗木剖作兩截,削去圓背,並排釘起,耝略製成的一塊大木排一一上書“救活齋”三個大字。

烏濃的墨色深深吃進了木紋肌理,即使表面凋朽嚴重,題字之出入收放、俯仰向背,依舊顧盼生姿,落筆之人竟寫得一手沈着飛翥的上佳翰墨,與五陰大師那出自草莽、全不講章法,戻氣逼人的森寒劍字絕不相同。染紅霞暗忖:“這該是那位憶女成狂的‘悲田吾友’了。救活齋、救活齋,醫術通神,又如此寶愛女兒的一副心腸,怎就成了濫殺無辜之人?”見屋門被鐵鏈鎖死,院牆中隱約飄出一縷異臭,既似屍腐,又有幾分血腥味,混合藥氣,令人作嘔。也不知是不是先入爲主,同樣的藍天白雲下,但覺這鐵鎖圏牢的“救活齋”上罩着一圏黑氣,其中陰風怒嚎,似有無數冤魂交代,說不出的恐怖。

第三間石屋相距甚遠,不在耿照的必經路上,屋前無樁無匾,不知其主。兩人越過了大片的荒煙蔓草,來到谷中另一側的峭壁下,耿照喘息未定,仰頭一瞧,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染紅霞望着眼前巨大的石門怔怔發呆,半晌伸手欲撫,又覺半點也不真實,玉指始終按之不落,虛懸在詭異的斜紋石肌上。

那是一座高逾三丈、寬約兩丈的石門,像在峭壁挖出這般尺寸的凹槽,然後再打磨平整似的。石門非如瀑布圓宮的內壁般、光滑如鏡的一片,而是由寬約兩尺的石條斜向交錯,宛若一面巨大的竹蓆嵌於峭壁,石條與石條的拼接處連片薄鋼都塞不進,只見其縫,卻幾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染紅霞未見過這樣的工藝風格,怪異到幾乎不像存於此世之物一一哪有石匠會製成這般詭物?擁有拼嵌不容一發的絕藝,何不刻龍鐫鳳、雕鏨栩栩如生的壯闊浮雕,而是不厭其煩地重複着單調的斜紋線條?

“這……這是……”

“這便是手札裡說的‘殊境石’。”

也不知過了多久,癱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

“發動殊境石後,三奇谷唯一的出口,以及通往白骨陷坑一一就是那個瀑布裡的石門密室——的密道,將齊被萬斤石門阻斷。這‘殊境石’機關以水力發動,?被設計成只能使用一次,一旦放落,再也不能開啓一一”忽一躍起身,虎吼着對石門連發數掌,打得掌心殷紅如血、腫脹欲裂,卻難撼動分毫。

“可惡……可惡!”

他旋腿掃飛大片草葉,失足坐倒,“碰!”一拳轟在門上,打得指節青紫迸血,滿是挫敗的面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惱。

染紅霞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啓齒;躊躇片刻,出口的仍是一中最大疑問。

“你是怎麼知道……”

“我聽人說過。”少年把頭埋在雙手環抱的膝蓋間,聲音十分疲憊。

關於這裡的一切,他早昕蠶娘前輩說過許多,儘管她一次也沒來過。

講給蠶娘聽的,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即使他已離世許久,蠶娘卻從來沒忘記那個笑起來開朗傻氣、耳垂又厚又軟的篤實少年,他那總隨遇而安逢凶化吉的柔軟心腸,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偉大夢想。

三奇谷,白骨陷坑,還有號稱罕世聖器的寶刀“珂雪”……這裡是三十年前一段武林傳說的起點,傳說的名字叫胤丹書。

無論敵人還是朋友、喜愛或僧很他的,都不得不承認:“嗚火玉狐”胤丹書絕對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他的刀救人遠比殺人要多;武功雖高,卻從不說教,就像毗鄰數十年的鄉下好鄰居,容易相處得令人傷透腦筋。

五陰大師原本並不是和尚。至少在蠶孃的故事裡不是。

他還叫“死魔”盛五陰時,是那個時代天下間劍法最可怕的頂峰候選之一。手札自謂“殺人盈百”,約莫是五陰大師出家之後修養心性,戻氣大減,虛懷若谷,只算了有名有姓的。昔年“死魔”縱橫天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劍下怕未寄着上千條含恨冤魂!

其佩劍“無生”留於爲他剃度的祇物寺,白玉京被異族鐵蹄踏平、殘垣付之一炬,無生劍輾轉流落至央土名剎雪舟寺。迄今劍上喑紅未褪,每逢月夜便即鳴動,似嚎叫着欲飲人血,須高僧日夜誦經方得稍稍壓鎮,被認爲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寄魂兇劍,已生煞靈,絕非死物,可見其戻。

而救活齋的主人“醫怪”袁悲田,爲使死去的女兒復活,不惜墜入無間,由萬家生佛揺身一變,成爲濫殺無辜的惡鬼。

諷刺的是:盛五陰前半生動輒開殺,割血飼鋒,淬鍊劍煞;非愛殺生,而是毫不把“性命”二字放在心上,狂極狷極,一手打造出“死魔送葬,兇劍無生”的駭人傳說。老來卻爲了阻止陷入瘋狂的好友,不惜放下萬斤殊境石,與袁悲田同葬白骨陷坑內,令人不勝欷噓。

東海七大派剿滅狐異門吋,杜妝憐是力主殺盡的激進派,慘絕於“紅顏冷劍”下的狐異門人不計其數,粱子結得極深。其時杜妝憐年輕貌美,風頭又健,遂有些風言風語,說她對胤丹書懷有情愫,無奈胤爲人正派,與妻子胤野鶼鰈情深,並不理會,多半傷了這位少女掌門的自尊,遂惹來殺機報復。

此說固然無稽,當年卻鬧得滿城風雨,畢竟知情者寡,好事者衆,一知半解乃至一無所知之人,往往最愛附會議論,跳出來大做“公評”,實則盲目地助長了流蜚,積非成是。杜妝憐由此益很狐異門,將其門下殺了個清光;影響所及,水月一脈不言七玄之事,東海武林亦多避談胤案,染紅霞江湖閱歷雖豐,對胤丹書卻十分陌生。

殊境石是胤丹書離開三奇谷時,盛五明爲纏住袁悲田,不讓陷入癲狂的摯友傷、五陰熾盛場了後生,才啓動封谷機關,放落萬斤石閘。胤丹書成名後數度返回谷外,試圖破壞閘口石封,救出兩位亦師亦友的前輩恩人,可惜以狐異門之強,仍舊無計可施;求教於馬蠶娘,也無啓封良策,引爲畢生至憾。

耿照在手札裡讀到“三奇谷”、“白骨陷坑”等字樣,纔將壁刻的“僧五陰”與死魔聯想在一塊。應是胤丹書說與蠶娘聽時,並未特別提到五陰大師出家,在蠶孃的見聞印象之中,盛五陰便只是出離劍葬、吹毛片血的“死魔”,是兇劍無生的劍主,殺人無算的魔頭,哪裡想到他做了和尚;轉述耿照,也只說盛五陰。

而這裡,卻是不折不扣的絕境死地。

是連蠶娘前輩、胤丹書、五陰大師、“醫怪”袁悲田等絕頂高手,也出不去進不來的隔世之地一一難以言喻的絕望與挫敗攫取了少年,久久不能平復。

幸而他稟性務實,不慣怨天尤人,悶坐之際臂側驟暖,靠來一抹圓潤香肩,女郎柔嫩的面頰輕枕着他的肩頭,鼻端嗅着她襟口溢出的溫香,耿照心中一凜:“我若絕了出谷的念頭,紅兒還能依靠誰?”奮力打起精神,強笑道:“我們先回大師屋裡,再找東西填飽肚子。說不定禮記中藏着線索,總有法子出去。”

染紅霞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他冷靜平和得多,一點兒也看不出頹喪的模樣,挽着檀郎手臂柔聲道:“有你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樣。你說胤丹書的故事給我聽,好不?我沒怎麼聽過這人,想多認識些。”

耿照來了興致,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過你師父的部分好了。杜掌門殺了不少狐異門之人,逼得胤先生橫劍自刎,蠶娘說起她來,可沒什麼好話。”說到這裡,心中隱生不祥:“既是如此,蠶娘又爲何要傳授紅兒天覆神功?”

染紅霞不知這許多計較,抿嘴笑道:“跳過了也好。你要是說我師父壞話,?我不只不愛聽,以後也不睬你啦。”心念微動,又補上一句:“也不許說本門和我師姐的壞話。”

“我同代掌門交情可好了,幹嘛說她壞話?”耿照大笑。

染紅霞知他說的是反話,不禁莞爾。兩人並肩挽手,信步往無生道場行去,沿途耿照說了胤丹書崛起的傳奇,以及他說服七玄捐棄成見、攜手團結,與七大派共赴妖刀之難等。

據蠶孃的說法,胤丹書得她傳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奸人陷害墜入深谷,誤打誤撞闖進白骨陷坑,巧遇盛五陰與袁悲田於密室中對峙,解了二人的逼命之局。

其後各種奇遇,自不在話下。其時袁悲田心智猶未全失,時好時壞,一旦發狂便出谷殺生,帶回屍體炮製,?欲使之活轉過來一一這當然是絕無可能之事。他的愛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離開三奇谷闖蕩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爲的正是尋求復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術啦。”染紅霞蹙眉喟嘆:“旁人倒還罷了,這位袁前輩號稱‘醫怪’,五陰大師盛讚其術,豈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強求?這實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爲三奇谷裡藏有一樣稀世珍寶,早已超越人識所知。以袁前輩之能,會生出如此荒誕不經的念頭,正是因爲親眼目睹過這項珍寶的奇能,才緊抓着一絲希望不肯放棄,終至走火入魔。”

染紅霞與他默契十足,心念一動,挑起柳眉。“就是那柄救人的刀?”

“嗯。我本來想象不出是什麼,不過現下已有眉目,大致能猜到。”耿照正色道:“蠶娘前輩說,胤丹書闖入白骨陷坑時,在壇上發現一名容顏絕美、全身赤裸的姑娘,被一把闊刃長刀筆直插入腹中,就這麼釘在一塊石頭上。那姑娘面上不見一絲痛苦,被刀刃貫穿處也並未出血,像熟睡一般,總之美得不似人間之物。”

那刀身寬約四寸,厚近一寸,截面似是個拉長壓扁的六角形,通體發出璀璨耀眼的蒼藍光華,光:滑銳利的角邊吹毛可斷,質地無比堅硬。刀柄形制古樸,前所未見,拙重的雕紋猶如自地底掘出的青銅古器,表面殘留着零星的金箔,襯與斑剝銅色,與發光的晶柱刀身形成強烈的對比。

刀上藍光一映,更顯出少女的肌膚潔白光滑,無一絲斑痕,連柔肌上的纖細毫毛都能清楚望見,連帶使得細小卻渾圓尖翹的鴿乳、飽滿隆起的雪白陰阜……等,全都美得毫不真實。胤丹書被少女純潔無瑕、卻又散發着女子魅力的胴體吸引,着魔似的走上前去,卽不敢伸手觸摸;回過神時,雙手已握住了刀柄。

一一是這把刀“定”住了這位姑娘。

不知爲何,他心中冒出這樣的想法。

石上少女膚光柔潤,肌膚富有彈性,面色嬌紅,小嘴無論是形狀或色洚都像極了新鮮的櫻桃;然而那雙盈握的小巧鴿乳卻未有起伏,瓊鼻之下毫無氣息,連身體都感覺不出一絲溫熱。

“她”不可能是屍體。世上怎會有這般嬌豔動人、柔軟富彈性的“屍體”?一定是這刀上有妖法,是它將仙子姑娘定住不動,落刀之處纔沒有皮開肉綻,鮮血成流。一定是這樣!

“姑娘放心,我來救你了!”

性子溫和近乎溫吞的少年不知哪來的勇氣,一股熱血衝上腦門,咬牙運勁,?施展新學不久、兀自半生不熟的玄陰功訣,猛然拔起長刀!“這‘熱血上涌’,聽看怎麼像‘獸性大發’?”染紅霞睨他一眼,脣菱微抿,似笑非笑。“你們這些臭男子啊,全都一樣。下流!說故事給你聽的前輩,有花忒多工夫描述姑娘一絲不掛的模樣麼?”

耿照黑臉一紅,叫起撞天屈來,再三保證沒有添油加醋,是胤丹書多看了姑娘幾眼,真不是他。染紅霞忍笑道:“想來那位就是醫怪前輩的苦命女兒,閨名‘慰生’的便是。這刀真特別,插在死者身上,竟能使容色如生,未能親眼見得,我實是不信。”

“我見過啦。”耿照斂起嬉笑之態,肅然接口。“或說那刀的‘其他部分’,?我已在藻池見得。刀身材質的神奇作用,你我親身經歷,決計不會有假。”

染紅霞會過意來,不禁睜大了杏眸。“聖藻池底的結晶!”

“正是。結晶上頭,被人取走了最大最長的一截晶柱,切割痕跡尚在,應是做成了這把奇刃。”

耿照嘆了口氣。

“胤先生髮現袁姑娘的地方,就是瀑布地宮中的白玉祭壇,故事裡提到她身下的大石頭,恐怕就是那塊菸絲水精。我瞧水精上的狹槽十分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原來是與異晶被切去的那截剖面極爲相似,看來那水精本就是‘珂雪’寶刀的刀座。”

染紅霞心想:“原來刀的名字叫‘珂雪’。”爲免顯得孤陋賽聞,便未接口。

珂雪寶刀最終沒能令袁慰生死而復活,但胤丹書的到來,卻爲三奇谷的死水注入了一泓活泉。袁悲田的病情受到刺激,雖不能因此愈可,偶一騰醒時,神智卻異常清明,對胤丹書自況:“昔年我藝成出三奇谷,一心濟世,在南方建立‘屍毗山莊’行醫。某日,本着佛家割肉飼鷹的精神,救了一名大惡人,並加以照看庇護,希望勸他苦海回頭,改過向善。”

“那人奄奄一息,兀自獰笑:‘佛欲度魔,魔也想度佛,且看誰人手段高。我的惡道比你的仁道高明,你唯一可恃,不過醫術而已。此際罷手不救,便算你嬴了,否則終是我嬴。’我不以爲意,仍盡心救治,豈料卻種下惡因,禍延無辜。”

“那人傷愈之後遠走高飛,沉潛多時,江湖上許久不聞其劣跡。我當時還沾沾自喜,以爲度化了一名禍世惡魔,功德無量,時常對妻子說起。”

“誰知那廝趁我外出行醫,率領徒衆血冼闢支山摩訶海,殺盡山莊上下百餘口,我的愛妻尤爲悽慘,死前受盡凌辱,遺體……遺體四分五裂,慘不忍睹。惡人劫走小女慰生,我存着一絲盼望,忍悲盡力追蹤,沿途與惡人手下纏鬥,殺盡其黨徒,始終沒逮到正主兒。”

“轉眼過了一個多月,那廝狡猾至極,我本領用盡,仍無法救出小女,再顧不得江湖規矩,千辛萬苦覓得賊蹤,暗夜偷襲,趁他熟睡無備重掌一轟,打得被筒裡骨爆如炒慄,血如泉涌;掀開一看,竟是慰生。那廝……設計我親手打死了女兒。”

“我發起狂來,只記得滿眼赤紅,見什麼都是血汪汪一片,清醒時那廝已被我打得只餘一息,口裡溢着血沫子對我笑道:‘袁大夫,最後是我贏啦。你這個月裡殺的人,比我這輩子加起來要多得多。你的佛救不了你的妻女家人,想想是什麼讓你報了仇?’”

“往後,每當我剝奪性命時,總會想起他的話,下手便不猶豫。起初只殺些飛禽走獸,後來覺得畢竟不是人,參照有限,殺都殺了,不如找人實際。殺得一個、兩個、三個……漸漸沒有知覺,與宰殺禽獸並無二致。”

蓬頭垢面、風采不再的癲醫嘆了口氣,閉目道:“我前半生自認生佛,後半生卻淪爲殺人狂魔,足見蒼天不仁,佛魔不過反掌間耳。你的道,能在上天背棄你時,仍堅持走下去麼?”

蠶娘說這段故事時,口吻既哀傷又惋惜,卻又隱有一絲驕傲。興許在她眼裡,胤丹書直到生命的盡頭,都沒有背棄他的善道,被翻臉無情的命運與他人的惡念擊倒,較“醫怪”袁悲田這樣矯矯不羣的人物更高。

五陰大師的手札也提到屍毗山莊的慘事,不知是出於對摯友的憫懷,未曾細問,抑或當時袁悲田已神智不清,根本說不明白,關於此事的記載甚是簡略,遠不如蠶娘轉述。

耿染二人回到無生道場,翻查架上成堆札記,欲尋出谷的線索。耿照手上那捲,只記到袁悲田發病越來越頻,爲防胤丹書獨居落單,被突然發狂的袁悲田打了個措手不及,讓他從潭邊搬遷過來,與五陰大師同住一一

“原來那屋子是胤丹書在谷中的落腳處。”染紅霞詫道:“牆上的短褐肯定是他的了。怎麼他原本是僕役出身麼?”

“嗯,狐異門上下均是‘胤’姓,仍有貴賤之分。我記得他是執役……等等!這裡提到‘療傷’一一”

耿照飛快往回翻,視線上下追索,片刻才道:“是了,袁前輩的心疾,五陰大師無法以內力爲其鎮壓,直到胤先生入谷後以天覆神功相助,才得稍抑心疾,讓袁前輩清醒的時間再長些……這兒說的‘朱紫交競’是什麼意思?”

染紅霞於武學的見識遠勝過他,順口解釋:“所請‘朱紫交競’,就是百家爭鳴之意,指不同派別的內功相互激盪,利用先抑後揚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長,?收效倍於獨自摸索修煉。”

耿照聽得懵懂,脫口道:“就像雙修那樣?”

染紅霞俏臉倏紅,咬看嘴眉輕輕打他一下,嗔道:“雙……你哪兒聽來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沒正經!”耿照省起差點說溜嘴,驚出一背冷汗,幸好染紅霞自己也羞得厲害,小腦袋瓜子裡一下熱烘烘的沒轉過來,未加追問,讓他逃過一劫。

耿照把什麼“出谷後據實以告”全拋到九霄雲外,狠咬舌尖一下,用疼痛來提醒自己:以後打死都不能在她面前提到“雙修”二字,遑論與其他女子雙修!否則依紅兒一板一眼的性子,一劍劈死他還算是好的了,就怕她覺得污穢鄙夷,從此再不肯理他,那可比死了還難受。

染紅霞定了定神,終是多年代師傳藝的舊習蓋過了羞赧,略抑臉紅心跳,變着法子解釋給他聽。“喏,你練劍……嗯,或是打鐵,有時用力過猛了膀子痠疼,是該讓它比平時多歇會兒麼?”耿照想都沒想,一逕揺頭。“多歇上半日,怕那條膀子要疼三天。不如略加勞動些,雖比平時不適,待痠痛消去,臂膀益發強壯。”

“這便是‘先抑後揚’,朱紫交競之法了。”染紅霞笑道:“於內功修煉一節,故意先替自己製造若干阻礙,最好是勢均力敵,藉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見的方式,便是找個出身、門派互異的同修,彼此相剋相生;一旦摸對了門路,便能突飛猛進。”

耿照恍然大悟,頭一個想起的,居然是明姑娘與嶽宸風。

兩人碧火功有成,明棧雪察覺嶽賊頗有異心,仍不肯離開,一直到嶽宸風實力大進,明棧雪飽受威脅一一以她的話來說就是“想動手已遲了”一一才飄然遠去以圖自保,其中緣由耿照始終不明:以明姑娘之精,斷不致如此糊凃,要說貪戀雙修好處,又有違她的性子。明棧雪可不是會被牀笫歡愉衝昏頭的小女子。

以‘朱紫交競’推想,一切便說得通了。

《虎籙七神絕》與《天羅經》俱是絕學,同樣包羅萬有,均收錄了拳掌輕功等諸般技藝,可說是勢均力敵的兩套武典,然而質性相異,七神絕剛猛絕倫、天羅經陰柔刁鑽,正是‘朱紫交競’的絕妙例證。明棧雪遲遲不走,就是要利用這羝羊觸藩的危險張力逼迫自己提升;反過來想,也能解釋嶽宸風何以一日千里,進境驚人。

“道理說得輕巧,實際卻沒這麼簡單。”

染紅霞見他若有所思,侃侃續道:“你想,若只單純爲增加修習的困難度,逕砍樹木山石,抗力豈非更強?也不見有高手從深山老林中源源涌出,關鍵在於這個抗力拿捏不易,過了傷筋折骨,不足又白費辛苦,不如本本分分勤修苦練,好過投機取巧地鑽空子。”

果然是水月一門的劍術教席,結論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論之上,指點迷津還帶端正態度,裡外兼修,絕無闕漏。耿照老老實實聽完,不敢吱聲,只差沒把雙手放膝上。

染紅霞老毛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拿起另一部手札,低頭翻閱。

此卷與耿照手中的前後相接,寫的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陰大師指點胤丹書練功,合兩人之力爲袁悲田理氣安神、調復心脈的記載,提到盛五陰早年以“三藐三菩提大法”與袁悲田“三因極元聖功”合修,俱成高手,各自離谷闖蕩,寫下一頁武林傳奇。

及至皈依佛門,五陰大師才發現自己練錯了,把號稱“無上正覺寶典”的佛門絕學,練上了殺生求道的偏邪路子,本欲自廢武功,祈物寺住持卻淡然道:“迷途正途,俱在腳下。心向行往,便是路途。”盛五陰大徹大悟,又把一身陰狠迅辣、百變千幻的三藐三菩提大法,如擊磬鳴鐘一般,老老實實、毫無花巧地練回了無上正覺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層樓。若非如此,也不能稍勝袁悲田一籌,經年囿其於谷中,以免傷人自傷。

耿照被札記吸引,除尋求出谷之法,亦爲染紅霞着想,欲多瞭解天覆神功修習的情況、有無遺患等,尤其“夢中發動”一節,不知是宵明島武學皆如此、胤丹書亦有之,還是蠶娘弄出來的新花樣。

染紅霞不知體內的奇寒真氣與胤丹書系出同源,讀到五明大師的評註,說天覆神功“其質玄陰而不損不益,中正平和,更勝極陽剛氣。惜小子囿於修爲,權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云云,心念一動,掩卷沉思。

“怎麼啦?”

耿照半天沒聽見動靜,詫然擡頭,怡怡迎着她凝眉細考的娟秀面龐。

“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紅霞沉吟道:“殊境石放落之前,三奇谷中止有三人。五陰大師爲救胤丹書,同時與發狂的袁悲田做個了斷,這才啓動機關。如此圓宮壁上石刻,卻是寫給誰看?”

耿照還以爲她內何事煩心,不覺微笑。“那詩未必是同一時間寫的,當時情況危急,哪有這份閒心?依我看,興許是更早前便已寫就,五陰大師本是劍試天下、快意生殺的江湖豪士,性子疏放,寫完飲罷,把木碗一扔,沒想過要收拾,?便一直留到現在,不是真的訣別酒。”

染紅霞不與他說笑,正色道:“我也是這麼想。由詩文推斷,不是寫給後輩如胤丹書;對朝夕相處的好友袁悲田,又顯得過於嬌情。我讀大師手札,不覺得他是這樣的人。但詩中說‘君子意如何’,卻是對平輩同儕的口氣無疑。”

耿照不明白她爲何糾結於此,染紅霞話鋒一轉,示以手中卷冊。

“你看這行‘權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胤丹書的天覆神功雖是絕學,但當時修爲不夠,無法發揮所謂‘九陽極數’的效果一一這裡的‘九陽極數’,?指的又是什麼?”

“說不定是某種陽剛的武功?”耿照反應極快。

“三三得九。‘九’是數極,也是三個‘三’。”染紅霞進一步引伸。“五陰大師用了‘替’字,代表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門武功,比胤丹書的天覆神功更適於壓制袁悲田之患。這門心法的名目裡,可能也有個‘三’。”

耿照攤手苦笑。

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五六 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第百零五 折顛鸞錦榻如不勝衣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長亭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七三 折天資惡劍盈貫罪商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百八 折凝宮鎮脈蟻聚蝸爭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百三十九 折羣姝無首豈子獨傷第百八九 折糞土爲牆豈可鏝圬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二一四 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第百四一 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百一 折奔雷殞日明鏡高懸第三 折萬劫不復禍起青苧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百八四 折舊人長隨陽差陰錯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二 折殘兵之殤風雨斷腸第二十七 折環刀夜煉鑄月補天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第五十 折一水之恩棗花幾度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四一 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第二一四 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七四 折世間至惡青梅繞窗第八五 折品幽合巹jin誰日可殺第九五 折一蒲輪替宗隔世違命第百 廿三折夢外冰凝古石含菁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一百 折離緣而聚凝瓊霜華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後記「王道」的武俠主角視點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斬無雙第百四九 折傾墨入海歧生孤龍第六三 折玄囂八陣伊夢黃粱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饋君殊禮第百九三 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百八五 折玉面春華遙望奐若第四十九 折斷鶴續鳧天涎雷鼓第百零三 折本我無相佛映琉璃第九五 折一蒲輪替宗隔世違命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三十五 摺合鼎同火授胎截氣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百五十 折彌恨洗冤孰輕孰重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八十九 折幽深金帳嘯月青狼第八五 折品幽合巹jin誰日可殺第百零一 折劍與君同以心傳心第百九七 折長惡不悛誰堪強怙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潔何守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百三十九 折羣姝無首豈子獨傷第二一五 折月下推敲欲辯何從第八十六 折孰爲牙爪孰爲骨樑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百四一 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五三 折鵲巢鳩據虛室開櫝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第九九 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第三十四 折十方轉經越浦鳳儀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長亭第二十六 折險關易渡悉斷紅塵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知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四三 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甌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第百零三 折本我無相佛映琉璃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兩虎鬥第三十九 折腿似蠍尾氣若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