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難得,沈歸燕記得,她上一次看煙火還是在番邦來朝的時候,沒能去宴會上觀看,只透過永和宮的窗戶,看見宮牆上頭露出來的一點亮光。
那時候的她爲了保全胎兒,保全自己,一直沉默隱忍,喜歡煙火都不能大大方方地去看。
而現在,一切塵埃落定,她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這高樓之上,將這一朵朵光華之花看得清清楚楚。以後的日子裡,相夫教子,可以過平靜的生活了吧?
“好看嗎?”身後的人問她。
微微頷首,沈歸燕轉頭看着顧朝北:“皇上怎麼突然來了看煙花的興致?”
還不都是爲了討你開心?顧朝北心裡嘀咕一聲,沒說出來,只將她抱得更緊些:“朕高興。”
端文和寶扇將這些年燕兒身邊發生的事情都給他說了,雖然燕兒說了沒關係,但是他聽着還是有些愧疚,所以可以的話,還是該好生補償。
都是他欠她的。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眼映流火,沈歸燕輕聲緩念。
顧朝北一笑,擁着她接上一句:“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當年痞是痞,混跡醉花陰也是要有文化的。他家娘子想吟詩他奉陪,想彈琴他和詞,想看萬里河山他便爲她盡收天下,哪兒再去找這般配得上她的人吶?
所以她等他這麼多年,也不算白等。
夜色璀璨,煙火不熄,摘星樓上的帝后是郎情妾意,可苦了下頭來走奔回放煙火的追雲。
等得空了,一定要告個假,娶了媳婦再繼續任職,不然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朝陽初升,百官上朝,沈歸燕不用再操心那些個事情,就在後宮安心陪自家兒子。
一直沒取名的大皇子終於有了自己的名字:明思歸,據說是按照生辰八字,國師算卦,再由當朝皇帝顧朝北親口瞎取的。
對此朝臣頗有微詞,因爲按照族譜取名來看,大皇子應該叫明璧,但是皇帝說,這個名字不吉利,還是思歸吧,有意境又好聽。
你是老大,你說了算,就算這名字不倫不類,大皇子也只有認了。
“如何?”沈歸燕看着收了手的劉太醫,連忙問。
劉太醫沉默了一會兒道:“再等皇子殿下長几歲吧。”
腿骨畸形,想要自己長回來,壓根就是天方夜譚,也就只有這樣安慰皇后一二了。
沈歸燕眼裡有些失望,坐在大皇子的牀榻邊,拉着他的小手嘆氣。
“母后,兒臣還是不可以下來走路嗎?”明思歸看着她,小聲問:“兒臣最近一直好好吃藥,寶扇姑姑說,好好吃藥,來年也許就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在御花園裡跑來跑去了。”
眼眶微紅,沈歸燕抿脣道:“你還小,所以還不可以下來。等你長大了就好了。”
小孩子不可以走路,大人才可以吧?明思歸乖乖地點頭,他的確也沒見過其他的小孩子,所以不覺得自己是殘疾,只覺得所有的小孩子應該都一樣,要長大了才能走路。
但是,下午沈歸燕推着皇子去花園裡走動的時候,撞見了一個小女孩。
三四歲的女兒家,穿着宮女的改小版衣裳,在御花園裡跑跳得十分歡快。
“哪裡來的小宮女?”沈歸燕沉了臉,連忙將大皇子的輪椅轉了一個方向,頭一次那麼嚴厲地低喝:“帶走!”
她早就在後宮裡下令,十歲以下的孩童都不可以出現在後宮,這女娃子哪裡來的?
寶扇急急地過去抓那小宮女,小宮女嚇得尖叫一聲,四處亂竄,一下子又竄到了大皇子的面前來。
“幹什麼要抓我?”粉嫩嫩的小臉紅撲撲的,小宮女壓根不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扒拉着思歸的輪椅不肯放手。
大皇子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不斷蹬踢着的腿,伸手拉住了她。
“母后,寶扇姑姑,放開她吧。”大皇子呆呆地道:“我想和她玩…”
“胡鬧。”沈歸燕臉色很難看:“母后帶你回永和宮玩,好不好?”
大皇子擡頭,水汪汪的眼睛看了沈歸燕一眼,又看向那小女娃的腿。
瞞不住了,沈歸燕嘴脣微抖,伸手想去捂住自家兒子的眼睛,大皇子卻猛地擡頭,擋開了她的手。
他一向是最喜歡自己母后的,這是頭一次拒絕她。
“娘娘。”寶扇扶着沈歸燕,皺眉道:“您先冷靜,皇子應該是從未見過同齡人,一時興起。”
是嗎?沈歸燕呆呆地看着自家兒子。
大皇子低頭拉着小宮女的手,輕聲問她:“你的腿是好的嗎?”
小宮女不知自己的處境,笑着仰頭答:“是好的呀,能跑能跳。你呢?爲什麼要坐在椅子上,不下來走走?”
大皇子臉色陡然蒼白,慢慢擡頭看向沈歸燕,嘴巴動了動,二話沒說就想下輪椅。
“不行!”沈歸燕攔住他:“你還不可以…”
“母后不是說,小孩子都要在輪椅上坐十年,等長大了纔可以走路嗎?母后騙人,她都可以跑跳,爲什麼我不可以?”
沈歸燕啞然,目光銳利地看向一邊的小宮女。陣樂頁巴。
小宮女這才感覺到了害怕,哆哆嗦嗦地跪下來道:“皇后娘娘饒命。”
奶聲奶氣的,都沒有長大的小姑娘,嚇得縮成一團。大皇子使勁伸手想拉起她,眼眶都紅了,帶着哭腔道:“你起來,以後就跟在我身邊,至少你不會騙我。”
“殿下。”寶扇皺眉:“娘娘與奴婢們都是爲了您,怎麼能這般說話…”
她是帶着大皇子長大的,把大皇子當親兒子來帶了,這刀一般的言語能傷她,自然更能傷主子。
大皇子沒理寶扇,只紅着眼睛,扯過小宮女,讓她跟在自己輪椅旁邊,然後吩咐宮人:“送我回宮。”
“皇兒。”沈歸燕喊了他一聲。
大皇子頭也沒回,只吩咐宮人走快些。
長嘆一聲,沈歸燕揉了揉眉心。寶扇站在旁邊輕聲道:“娘娘不必太憂心,小孩子記仇都不會太久,皇子畢竟年紀小…”
年紀小是小,大皇子早慧敏感,能對他父皇說出“過分的事情只能做一次”那種話,還能把他看成什麼都不會計較的小孩子麼?
“娘娘,顧二夫人來了。”有宮人稟報。
沈歸燕回過神來,整理了儀容,輕聲道:“請她到落葉軒吧。”
“是。”
許夢蝶是一直一心一意爲她好的人,哪怕如今已經是誥命夫人,卻依舊肯爲她的事情奔波。前些日子託她打探民間的神醫,不知道是不是有消息了。
到了落葉軒,許夢蝶已經在等着了,笑着起身迎她,見她一臉憂愁未散,神色微動:“皇子又讓娘娘操心了?”
“你這個半仙,又知道了。”沈歸燕苦笑一聲。
“如今也沒有其他可以讓娘娘如此煩憂的事情了。”許夢蝶低聲道:“不知今日是什麼事情?”
見着許夢蝶,沈歸燕的話總是格外地多,直接從頭到尾將剛剛御花園裡的事情說了一遍。
許夢蝶聽完,微微皺眉:“娘娘已經下旨後宮裡不能有幼童進出,那小宮女竟然還能恰好去了御花園,娘娘不查查麼?竟然還將那孩子留在了大皇子身邊?”
“他要留的。”沈歸燕無奈地道:“那孩子一直沒玩伴,本宮想着,既然都已經戳破了,不如就將那小宮女留在他身邊陪伴,也免得他孤單。”
“娘娘太過仁慈。”許夢蝶搖頭道:“依妾身來看,妾身爲了保護自己的兒子,是一定會除掉那來路不明的丫頭的。”
除掉嗎?沈歸燕在心裡搖頭,那也是一條人命,哪能跟擦煤灰似的簡單。
許夢蝶接着道:“娘娘讓妾身幫忙打聽的事情,妾身已經都問遍了,在西山據說是有位老神仙,也許能幫上些忙。但是西山離京城太遠,馬車來回,怕是要四個月,這…”
西山?沈歸燕皺眉:“着實太遠了。”
她是不放心皇兒一個人去的,有再多的護衛,也沒人能照顧他周全。但若是她陪着去,四個月的時間啊,好不容易與朝北再團聚,難不成又要分開?
“那老神仙是口碑最好的,據說治好了不少人的腿疾,所以妾身才來同娘娘說。去還是不去,娘娘都可以自己斟酌。”
頓了頓,許夢蝶道:“反正皇子還小。”
心裡猶豫不定,沈歸燕閉了閉眼道:“你容本宮想幾日,若是能治,自然是早去爲妙,趁着這孩子還小,骨骼都還沒長全。”
許夢蝶頷首。
顧朝北下朝,一推開永和宮主殿的門,就對上沈歸燕的苦瓜臉。
“這是怎麼了?”皇帝好笑地看着她,去屏風後頭更完衣出來,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親了一口:“誰惹皇后娘娘不高興了?”
寶扇抿脣,小聲道:“還能有誰,不是您,就只能是皇子殿下了。”
皇兒?顧朝北挑眉:“平時燕兒愛他不是愛得那麼黏膩,讓陪朕去護城河看看都不肯去,說要陪皇兒,那小子怎麼敢得罪他母后的?”
沈歸燕擡眼,看着皇帝道:“臣妾有事要與您商量。”